第173節(jié)
祁凌的生活與以往無甚差別,甚至更豐富多彩。近期時常傳幾個小視頻在票圈里,狄初總忍不住點開。 他以為能聽到祁凌的聲音,但十有八九都是酒吧嘈雜的蹦迪音樂。 直到有一次,視頻結束的最后幾秒,他聽見有人在鏡頭那邊喊:凌哥今晚陪我,沒你們的份兒! 狄初瞳孔驟然緊縮,他跟燙手山芋似的把手機扔在病床上,戴著耳機。那陌生又銷魂的聲音久久纏在腦子里。 像深海中隱沒暗處又隨時可顯的海草,纏住溺水者的腿腳,慢慢拖入海底。 再也得不到空氣與陽光。 狄初深吸一口氣,接著轉身走出病房。他靠在門口喘了幾聲,像被人捏住脖子,氧氣稀薄時又放開。 祁凌并不是非他不可,狄初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沒有誰不可代替。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為什么總有人說:兩個人可以吵、可以鬧,但絕不能散。 狄初靠著墻,指尖在瓷磚上的縫隙里扣著。他還是受不了,時至今日他都承認。 祁凌是他生命里最珍貴的一部分。以后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是自己,是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那個人會得到祁凌的擁抱,那個人會和祁凌接吻,那個人會被祁凌稱作寶貝。 他們會一起吃飯逛街睡覺zuoai。 狄初想到這里,就覺得受不了。 他以為自己能淡定從容地放開,畢竟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狄初第一次感到后悔,是,他承認,他后悔了。 但又如何? 又把祁凌拖回來,兩人再折磨一遍?奶奶的事橫亙在這里,或許現(xiàn)在還能因熱烈的愛意而不顧距離、時間。 那以后呢,人生這么長,每個階段人的追求都在變。 祁凌以后想要的東西,自己能給嗎? 不知道。 所以就算難過,也要讓祁凌遠離。說狄初自私也好,他就是不想看到龍困深潭。 高考分數(shù)出來那天,缺心眼打電話來問成績。狄初如實上報,那邊沉默了會兒。 語意里盡是可惜。 狄初覺得無所謂,這樣更好,不會因為成績太好可以去更好的學校,現(xiàn)實卻不能去而嘆息。 徐陸又來炮仗了,電話里幾句說不清楚,直接殺來縣城找狄初。當著溫如水的面,差點和狄初打一架。 “你他媽就是這么考試的!”徐陸明顯比當事人還氣,“你他媽這要怎么填志愿!” 狄初把徐陸推出病房,兩人走到安全通道門口。狄初想從包里摸根煙,發(fā)現(xiàn)自己戒了好長一段時間。 “隨便填吧,”狄初說,“填了也不一定去。” “我呸!”徐陸聽著又要炸毛,“你給老子滾去上學!奶奶這邊我讓我媽給你請保姆,錢的問題你別擔心,你他媽給我滾去上學!” “陸子,”狄初用肩膀靠著消防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錢的問題還是小的,大不了以后工作還你。但奶奶就這么幾年,你要讓她最后孤獨地走?” “初,你就是固執(zhí),太他媽愛扛事。奶奶的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你要讓自己的前途也退無可退?” “也不至于吧,”狄初說,“或許我真能在家好好寫東西,之前不是有個編輯聯(lián)系我么。” “寫個屁,你以為寫書能賺錢?溫飽都很難!我爸有個朋友,寫書,作家,結果生活怎么樣?還是天天租房!”徐陸急了,恨不得一拳頭砸暈狄初,替他填志愿,“不管怎樣,你必須填一個!不然咱這兄弟,玩兒完!” 狄初嗤笑著斜了他一眼:“這么脆弱。” “比脆弱還弱!” 狄初攪不過他,揮揮手閉口不談:“到時候再說吧,還有段時間。” 或許很多事都能拖,拖到最后的關頭。但心里,早已作出決定。 徐陸不放心,硬要留著照顧溫瓊芳。狄初對徐陸沒辦法,只好隨他去。 祁凌對視頻結尾那聲似真似假的:凌哥今晚陪我,毫無察覺。他過得有些渾渾噩噩,上傳了視頻也懶得看。 下面的評論無非是:浪子“回頭”,一浪還比一浪高! 只有王立幾人知道,祁凌每天食不知味。時常唱著歌,然后轉身問:“初,好不好聽。” 幾秒鐘沉默后,祁凌便自己轉了回去。 此類情況無獨有偶,早晨洗漱,祁凌習慣性開口:“初,我毛巾在哪?” 中午吃飯,總覺得餐桌上少了一雙碗筷。臨出門,鑰匙也不會好好地放在玄關處。 祁凌覺得這日子快他媽過不下去了,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唱歌的時候,編曲的時候,畫畫的時候,一個人的時候,一群人的時候。 獨自時內心無比喧囂,人群中又絕頂寂寞。 每每這些時候,祁凌總會想起狄初,他現(xiàn)在在干嘛,吃飯了嗎,睡覺了嗎,累不累,有沒有想他。 祁遲看出祁凌狀態(tài)有問題,又不敢太多次提及狄初,最后只得咬牙建議:“哥,要不然你回去和初哥好好談談?” “談什么?”祁凌坐在沙發(fā)上,面朝齊白石畫像,眼下一片青色,“讓他再當面甩我一次?” “我覺得吧,初哥不是這個意思。”祁遲說,“你們倆肯定有什么誤會,回去談談也好。” “沒什么誤會,”祁凌拒絕,“也沒什么好談的。” 祁遲深知他哥的尿性,憋出內傷也不愿表露在臉上。 “那成吧,”祁遲仰頭靠在沙發(fā)上,“我以后就不從如水那里打聽初哥的事了。” “等等。”祁凌看了他一眼,“初……狄初他最近……” 祁遲夸張地做著難受的臉色:“據(jù)說不太好,據(jù)說……” “嗯?” “好像有人追初哥。” 祁凌差點把叼在嘴邊的煙給吃進去:“我cao!哪個不長眼的傻逼?!” 實際是祁遲誆他的,近期溫瓊芳身體大不如前,已有堅持不住的預兆。 溫瓊芳把狄初叫到跟前,詢問成績。問他填了哪里。 狄初把成績報給她,老人不知這成績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只知道這分數(shù)聽起來還挺高。便追著狄初問學校。 狄初支支吾吾不肯答,溫瓊芳便明白了。她說話聲音很慢,很緩:“小初,必須填個好學校。你要出去讀書,奶奶自己知道還有多少時日。” 溫瓊芳的話聽著像告別,像遺言。溫如水難受,坐在床尾轉過頭悄悄抹淚。 狄初還在掙扎,不愿放棄:“奶奶,別亂說話,您能長命百歲。” “沒意思,”溫瓊芳說,“小初,人老了,生病了。與其折磨地活著,不如痛快地離開。有什么意思呢?拖累你們,長命百歲有何用。” 狄初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沉默著不開口。 溫瓊芳拉過他的手,輕聲道:“小初,你和如水能陪奶奶的時間不多了。所以,要為自己以后打算,奶奶能做的,就是看著你們,走完這最后一程。” 溫瓊芳的精神看起來好了很多,他拍拍狄初的手,笑得很慈祥:“奶奶要去找爺爺了,那老頭子,等我很多年啦。我怕他找不到我,等急了,他會難過的。” “你們爺爺,是一個又大男子主義,又膽小的人。他啊,怕打雷,怕我離開他,怕時間走得太快。怕浮生河上,奈何橋邊,我不會去找他。” “小初,奶奶活這些日子,夠了。就算有一天我離開,你們也不要哭。哭是給死人的,奶奶還在。” “小初,如水。奶奶不能留給你們什么,這一生一窮二白,活得平凡且無聊。就是希望,你們以后能好好生活,做個善良的人。” “奶奶告訴你們,好人有好報。” 填志愿之前,狄初還在慶幸奶奶的精神好了很多,似乎很快就能出院。 所以當噩耗傳來時,狄初依舊不知,有個詞叫回光返照。 出事那天是溫如水守在醫(yī)院,狄初回家剛睡下,徐陸風風火火打來電話:“初!趕緊到醫(yī)院!奶奶不行了!” 狄初只覺晴天霹靂,好一陣子都沒反應過來。他能清晰地記得中午奶奶吃飯,還跟他開玩笑說很想吃麻婆豆腐,狄初把粥晾好,附和說快了,出院就給她做。 狄初趕到醫(yī)院時,溫瓊芳進了手術室。 小腦出血面積過大,搶救無效。 這是最后一次。 溫如水坐在地上,十指冰涼。 狄初走過去拉她,一動不動。狄初叫她:“如水,起來。” 溫如水沒答話,雙眼無神,紅得嚇人:“哥,他們說奶奶沒了。讓我節(jié)哀順變,他們騙我的對不對?” “如水,起來。” “他們騙我的對不對?!”溫如水抓著狄初的褲腳,淚水順著眼角不知不覺就下來了。 狄初看得心疼,腦子里嗡嗡作響,神經(jīng)有如拉緊的發(fā)條:“如水,你先起來。” “奶奶今早上還好好的,他們騙我對不對?哥,你說啊!說他們是騙我的!” “溫如水!你給我起來!”狄初吼了一聲,“沒了就是沒了!奶奶去世了!你能不能成熟點!”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溫如水捂住耳朵,坐在原地尖叫。“你們把奶奶還我!她早上還好好的!你們把奶奶還給我!” 狄初不得不蹲下去,強行與溫如水對視:“溫如水,奶奶她走來。沒了。去世了。你能不能看清現(xiàn)實?” “你騙我,”溫如水眼淚如柱,說話的聲音十分顫抖,“就連你也騙我,奶奶她……她好好的……” “我沒騙你,”狄初哽咽了一下,“如水,奶奶她病了,病得很嚴重。她沒撐住,奶奶,去找爺爺了。” 溫如水忽覺渾身的力氣都沒了,如千尺高廈在一瞬間分崩離析。斗大的淚珠接連不斷,胸腔里盤旋著一口氣。她咬著下唇,硬生生咬出一排白印,她搖了搖頭,顯然不想接受現(xiàn)實:“哥,你知不知道,奶奶她,其實,最怕孤單了。” “很多年前,奶奶跟我說,咱家如水,一定要走出去。我問她,那奶奶呢?奶奶說,我呀,我就留在家里等你吧。如水累了就回來,奶奶一定在家。” “奶奶才是最膽小的那一個,爺爺走了,奶奶只敢背著我哭。她說她很堅強,然后背著我偷看爺爺?shù)恼掌D棠套钆鹿陋殻粋€人在家,一定要把電視打開。我問她,奶奶,不浪費電嗎?” “奶奶說,開個電視,顯得家里熱鬧一點。” 溫如水低下頭,忍不住抽噎,她用手背使勁擦眼睛,怎么淚水越來越多:“哥,我從沒感受到這種絕望。我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她身上隨時都帶著藥。奶奶身體不好,卻比誰都更在意我。奶奶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她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神。” “奶奶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總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齊齊。奶奶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如水,我最喜歡你了。哥,我也最喜歡奶奶了。那么多年有媽生沒媽養(yǎng)的日子里,我只有奶奶了。” 溫如水攥緊狄初的褲腳,像抓著最后一根稻草。狄初從沒見過溫如水哭的樣子,這個meimei,總是微笑,總是得體。 就像奶奶教的那樣,溫婉大方,實打實的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