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沈懿行……真的會經常主動聯絡? 因為那通微信,符曉一夜無眠。她總是睡一會兒便夢見沈懿行,然后便在床上嘻嘻笑著醒來。 ——這甚至影響了符曉隔日上班。 “符曉,”章唯一看著帶著兩個黑眼圈的符曉,“你很困么?” “沒有沒有。”符曉回答——她有點累,眼皮打架,但思維很活躍,處于興奮狀態。 “那好。”章唯一說,“方才我把‘國風’最后完善了下,現在你和我去一趟客戶那邊。” “咦?”符曉不懂,“投標截止日期不是還有兩周?” “去跟客戶討論一下,看對方有沒有建議。”章唯一說,“如果客戶提出要求,也有時間再修改下。”他沒有說“完善”,只是說了“修改”,因為他不認為作品一定更好。 “原來如此……” “很正常的。”章唯一說,“這個圈子就這么大,從業多年的調香師都會認識客戶的人。客戶在招標過程中,也會一直與調香師溝通。如果提前做出作品,當然可以詢問意見,他們巴不得每一個作品都是符合要求的呢,好讓他們有充足的余地在開標前挑挑練練。” “哦……” “詩經·國風”的客戶是一家本土公司,這幾年的上升勢頭可謂十分猛烈,并在各個時尚領域進軍高端市場,有顯而易見的打造高檔品牌的決心。 符曉聽說,其實,打造國產高端香水,完全就是件吃力但不討好的活兒。想要保證香水的高品質,就肯定要精選香水原料,而這會大幅度提升成本,售價也必然會水漲船高。過去,每一款本土的高端香水上市,都會遭遇“有那錢為何不買國外大牌”的質疑,被嘲笑居然想跟愛馬仕、香奈兒等等品牌比肩,很多香水“達人”們將它們批得體無完膚,好似“妄想”做精做貴是個多么大的錯誤。幾次之后,便幾乎沒有本土品牌敢去嘗試高端路線了,又回到了只做中低端甚至粗劣仿制的時代。在章唯一眼中看來,那些失敗了的本土香水,雖然技巧的確不如大牌,但有的概念還不錯,而“概念”是香水重要的一部分,市場表現不應該比那些雖經典但“概念”早已過時的香水差那么多。 因此,這家叫作“華羽”的化妝品公司,公開招標做一款高端的香水的行為,是蘊藏了非常大的勇氣還有決心的。“華羽”不想與國際大牌們競爭,便提出了一個“中國風”的概念。其實,國際大牌們中國風的香水也不少,但靈感大多只是瓷器、旗袍、龍等等中國元素,十分簡單,而華羽希望作為一個扎根中國的本土品牌,深入地挖掘一些傳統文化當中的內涵。“國風”是他們這一系列的一個嘗試,取材于《詩經》當中的《國風》,如果能抓住消費者的心,他們接下來還會推出其他的產品,比如代表了“唐”的“春江花月夜”,和代表了“宋”的“浪淘沙”、“蝶戀花”等等。 “華羽”早向各大香精香料公司發出了邀請,章唯一參與了“詩經·國風”香水公開招標。據說,會參與競標的公司共有五家,每家都派了三到五個人競標。 而這也是符曉第一次從旁邊看到一款有可能上市的香水誕生的全過程。 章唯一先是熟讀了國風中的所有詩,而后又盯著詳細的釋義看了好幾天。他拿著一支筆,總結出了些國風當中經典詩句的常用元素,比如《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中的桃花,《蒹葭》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中的“蒹葭”,《關雎》中“參差荇菜,左右流之”中的“荇菜”。 接著,他與符曉全中國到處飛,到能聞見那些植物的地方去,置身于桃花林、蘆葦叢、小河邊,仔細感受味道,并且記在心里。 再回到佩蘭的實驗室,章唯一將每一種元素的香氣制了出來,分裝在不同瓶子里。然后他將負責這項目的“華羽”的負責人請去,并拿出一沓試香紙,每張試香紙蘸一種,又將許多張試香紙展成一個扇形捏著,時不時地換掉幾張,組成不同香氣搭配,一邊揮散香氣,一邊讓對方說,哪種比較接近她想要的感覺。 心里對于“元素”有譜之后,章唯一便開始調制配方。 符曉很快發現,章唯一并不會自己動手,他只是坐在那,在白紙上邊寫下來配方,讓實驗室的配香員去配,配好了拿給自己聞一下,然后調整他的配方,再配,再聞,再調,如此往復。他很認真,不找到心目中最理想的氣味,他是不會輕易地表示滿意的。 章唯一一天能弄出十個廢樣,廢樣全擺在架子上,等待架子擺不下了,便讓公司專門的人處理、扔掉。 最后,在截止日兩周之前,章唯一終于做好了。 “……”眼看章唯一穿好了外套,符曉便幫開拉開了房門,“走啦,走啦。” “華羽”總部離得不遠,章唯一開車開了不到半小時,便進入了“華羽”前院。他將車子熄火,對符曉說:“到了。” “好的。”符曉抱著香水樣品走下了車。 這一款香水的味道,符曉也非常的喜歡。它是東方花香調的,前味就是國風中的常用元素——桃花、杏樹等的最佳組合,接著,是撲面而來的清雅,味道中有茉莉,還有蘭花,然而漸漸地,它們便融進了香草當中,你中有我,似有若無,有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意思在,后味被添加了綿長的廣藿香,回味悠長。 符曉想:這可千萬不能摔了…… “約的十點。”章唯一說,“還沒遲到。” “唔……”符曉想了一想,問他,“參與香水競標的話,是要全都聽客戶的?” “……”章唯一笑了笑,“你不喜歡?” “也沒有啦……” “一般來講,是這樣的。”章唯一說,“不過,很多調香師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因為,總體上來講調香還是一件藝術活兒。” “嗯。” “可這是主流了。”章唯一說,“現在的化妝品公司,都會搞些‘小組座談’,采訪目標顧客群體,得出市場調研數據……然后,根據信息選擇想推出的香水,之后公開招標,還經常把競標作品拿到外邊,讓消費者們選。口味與市場不同的,注定只能是孤獨的。” “唔……” “然而,你也可以‘教育’消費者的。”章唯一說,“像我,也會自己調配一些香水。如果你有了滿意的作品,也可以向各大公司介紹,讓那些公司還有消費者意識到自己沒意識到的,這些往往才是經典,因為它們由心而發。” “這樣……” 話到這里,章唯一突然停下了腳步。 符曉兩步將老師甩在了后面,說著說著發現沒人,只得又灰溜溜回去,心里不明白為啥對方不走了。 章唯一看著一個方向,說:“長馨那個丫頭。” “咦?跟我一樣二十五歲的那個嗎?” “嗯。” 符曉順著章唯一的眼光望去,發現“華羽”大廈正走出一個人。 那個女人身材高挑,一頭黑發又長又直,艷麗的臉冷冰冰的,連眼妝都弄的冷色。女人氣質極佳,長發輕輕晃動,惹得無數男人都猛盯著她看。就連符曉,都想立刻去撲住她大喊小jiejie你真是好好漂亮。 “她……”符曉問,“她叫什么名呀?” “尤思卿。” 尤思卿……真好聽。 “你們同齡。”章唯一又說道,“符曉,記住這個名字,她也許會是你一輩子的對手。”尤思卿太出色,前途不可限量,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新人,將活躍在調香這舞臺上。他們做的作品,會被拿來比較,而那些個香水大獎,一年也只一個名額。 “哦哦!”符曉說,“吼吼!!!” “吼吼”兩字,是從嗓子眼里發出來的。 “………………”章唯一問,“‘吼吼’是什么意思?” “哦,”符曉說,“你說,她也許會是我一輩子的對手。” “嗯。” “我就是覺得吧,聽到這詞,應該有一點激昂的反應……” “………………” “……和配音。” 第7章 奪權(四) 章唯一章唯一帶符曉進了華羽大廈,徑直走到了華羽的前臺那里。前臺撥了個電話號,并沒有過太長時間,香水主管便走下樓來接他們上去聊了。 華羽的香水主管是個約四十歲的女人,妝容十分精致,頭發一絲不亂,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干練氣息。 “curtis,”她叫了聲章唯一的英文名字,“走,我帶你們上去。” “kathy,”章唯一也介紹了下符曉,“這是符曉,我的學生。” 符曉急忙露出了討人喜歡的笑容。 kathy也對符曉笑了一笑:“我定了一間會議室,我們上三樓去吧。” 華羽大廈長得十分奇怪。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設計者太想讓它顯得時髦了,最后反而顯得很不時髦——跟個學校似的。大廈一共有六層高,是環形的,繞著一片草地而建,中間全空。走廊的一側是欄桿,可以直接看見下面草地,另外一側都是房間,每個房間掛著牌子。 kathy沒有乘電梯,而是帶著三人走了樓梯。樓梯上有很多穿著時尚的人上上下下,都有一種精英氣息。符曉暗暗在心里想:相比之下,藥廠的人每天只穿白大褂的。 kathy推開了一間會議室的門,那會議室的門上寫著:米蘭。看來,華羽的會議室,名稱都是世界各大時尚之都。 會議室內,章唯一將樣本遞給了kathy,并且向對方解釋著創意:“《國風》中詩歌的風格不同,我主要選取了‘愛情’部分。一是因為‘愛情’的詩更加有名,香水上市之后比較容易推廣;二是因為‘愛情’是個永恒主題,‘農耕’什么的都離顧客太遠了。這款香前調是……” kathy一邊認真聽,一邊打開瓶蓋,用試香紙蘸了一點,放在鼻端聞了一聞。接著,她將一點樣本擦在了手腕上,又低頭確認了下香水的味道。 章唯一對符曉解釋了下:“在試香紙上邊,和在皮膚上邊,有時味道會有些微妙的差異,kathy想聞聞在皮膚上是什么樣。” “嗯嗯。”符曉點了點頭,這個她也知道。溫度、濕度等等和原本的味道,都有可能影響香水氣息。就連擦在不同人的身上,味道可能都會有所差異。 半晌之后,kathy說:“不錯。不過,后調是不是能更有東方韻味?” 章唯一想了想,說:“可以,加一點檀香木。” …… 他們兩人針對細節聊了大約一個小時,章唯一便帶著符曉離開了華羽的總部。 回到佩蘭香精香料之后,章唯一根據kathy的意見調整配方,又是每天廢掉十個樣品,最后做出了他自己很滿意的。 接著密封著的“測試樣本”被送到了華羽,章唯一也開始參與其他的幾個項目了。 而已經掌握了大約五百種原料的符曉,也被章唯一指導著開始進行香水仿制,她第一個選擇仿的便是愛馬仕的男士團員香水,她想仿出來了之后制一瓶送給沈懿行當作禮物。 想要學會調香,先得懂得仿制,就像想要學會自己作畫先得從臨摹開始一樣的。在仿制過程中,調香師會掌握技巧,還會對原料特點以及應用有更深刻的理解,仿著仿著,便會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進而開始嘗試表達自己那些想法。 不過,仿制,符曉也花上了非常多的時間,一遍遍改,一點點趨近愛馬仕那款經典。 哎……符曉忍不住想,就連仿制,她都這么費勁巴拉,那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創造出經典的香水啊? 有時她在腦中想象,她的香水轟動全球,橫掃各大香水獎項,成為品牌新的傳奇……然而回到現實,她卻仍是焦頭爛額,連仿制某個大牌都仿制得不三不四,還打翻過幾瓶原料…… 怒…… 對此,章唯一說:“這正常的,我當初用了一整年才仿出來了兩三款香。” …… 在章唯一的“國風”測試樣本被提交到華羽兩周后,kathy便通知章唯一說,他的作品已經被華羽的董事長大人親自選中了。 “太好了太好了,”符曉說,“咱門派真牛逼!”作為門派弟子,也是與有榮焉。 章唯一:“……” “五大香精香料公司,就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啊,老師您就是天下第一的王重陽了,還有個英文名叫curtis。” 章唯一:“………………” 符曉又自言自語道:“那我是孫不二?不要,她嫁的馬鈺怪丑的……”書里面說,“蒼須道士,臉色紅潤”,她不要,她要好看的,比如沈懿行。 “……”章唯一不聽符曉再貧了,說,“這次還挺險的。” “咋了?” “差點栽在尤思卿手上了。” “嗯?” “聽kathy電話里說,她本來的測試樣品和我們的不相上下。可是……在截止前一周,尤思卿突然有了個她認為更好的創意,于是全部扔了重做,不過任憑她怎么趕,最后終究是沒趕上,提交的樣品有點糙,味道轉換不夠細致。不過kathy說新創意特別好,如果再有兩天,我們一定翻船。” “……”符曉沒有答話,半晌之后,才終于接了句,“她對自己真狠。”她想起了那身材修長的女人,站在那里,整個人都像一柄銳利的劍,倒映出森冷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