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孟宓搖了搖頭，一個(gè)字都說不出來。

    桓夙那句“你發(fā)誓不離開的”再也沒有勇氣說，他有何顏面讓她守諾。毀諾寡信的人是他，他像個(gè)笑話一樣，四處亂闖，將楚國打理得一團(tuán)糟，只顧埋伏人馬暗線，卻忘了，捧得越高的人，也是眾矢之的。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行高于眾，人必非之。師父教給他的第一條，便是讓他動(dòng)心忍性，后發(fā)制人。

    可他完全忘了，他太貪功冒進(jìn)了。

    “大王，你讓我，靜一下好么？”

    孟宓拿袖口擦干了眼淚，窄窄的一方香肩顫抖著，她壓著洶涌的悲傷，把臉緩慢地埋入膝間，桓夙咬了咬牙。

    門外星斗滿穹蒼，小包子捧著狐白的軟蓬，哭喪著臉不說話，等了太久才見到桓夙唇色發(fā)白地走出，忍不住心疼，楚侯袖口下的手緊緊地捏成了拳，“今日在東街行刺祭司大人的，是楚國令尹卜諍的心腹。”

    小包子也不知道桓夙有沒有證據(jù)，但他是信的。

    “終有一日，他會(huì)見到，楚國的太陽，是踩在孤的腳底下的。”桓夙的眼底漸漸涌上來一股血液般的異紅。

    信風(fēng)透著涼意，孟宓被吹干了淚痕，一縷月華白的修長(zhǎng)身影輕袍緩帶，從容地將她的手握住，“阿宓，跟我走。”

    是藺華，他竟然還沒有走，往昔只要到了月光降臨，他便會(huì)離開。

    “我……”

    “不要猶豫，難道你真信桓夙是真心待你？他若將你放在心上，豈會(huì)讓你父親背負(fù)百官非議入朝？”藺華心疼地蹙開修眉，“在他心中，你就是一個(gè)影子罷了，他將你囚禁在云棲宮，不過是為了那抹影子。”

    “你的眉眼與她生得太過相似，不過是憑著這一點(diǎn)罷了……”

    孟宓掙扎起來，“我不離開！”她父母俱在楚國，尸骨未寒，她能離哪兒去！她能走哪兒去？無論天下多少個(gè)國度，除了郢都，都不是她的故土，除了郢都，都沒有她眷戀的人，除了郢都，再是繁華阜盛、煙柳畫橋之處，她也哪里都不想去。

    藺華溫柔地裹住她的纖手，“可是阿宓你要想清楚，留在楚宮，是被要拘禁一輩子的，桓夙那樣的人，會(huì)不會(huì)給你一點(diǎn)自由？你與我父母雙亡，無牽無掛了，阿宓，何必執(zhí)念于此？”

    他的聲音似有魔性，孟宓恍惚了，接著這個(gè)聲音便一直在腦中纏繞，再也揮之不散，她忽然想到，是啊，她父母雙亡，無牽無掛了，還要留在這兒做桓夙的金絲雀么？

    不。

    “桓夙讓你喚他什么？”

    孟宓愣愣地轉(zhuǎn)過身，“他喜歡我喚他‘夙兒’。”

    “誰喜歡喚他‘夙兒’呢？”

    瞬間，猶若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尾。是太后。

    難道他之前在她胖的時(shí)候那么討厭她，她瘦了又得了他的喜歡，他愛細(xì)腰，他喜歡她喚“夙兒”，自太后不在了，他便把她囚在寢宮，都是因?yàn)椤?/br>
    孟宓涼得齒關(guān)打顫。

    藺華溫和如和田白玉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骨，笑意生了一波漪瀾，“阿宓，別猶豫了，桓夙有甚么值得眷戀的？你父母不再，他連一眼也不讓你見，跟我走吧，我?guī)闳ァ！?/br>
    孟宓宛如泥塑一般，雙目空洞地望向星天外，山抹微云，紫嵐在月光里蠕動(dòng)，吐出一行行纏綿的煙火。

    這一晚不眠的還有桓夙，他靠著琴臺(tái)，晝夜不舍地彈琴，狂亂不成調(diào)的聲音擾得一晚云棲宮無人敢搭上只言片語，更無人敢側(cè)目以視，這一夜將近黎明時(shí)，南閣樓忽然起了火，隔著一排茂林修竹，都能看到微光里那熊熊燃起的焰光。

    “那是南閣樓么？”

    桓夙一扭頭，發(fā)現(xiàn)云棲宮里的人都在站著打瞌睡，并沒有因?yàn)樗牡秃鸲惑@醒，他一腳踹醒了小包子，這時(shí)宮外守夜的小泉子倉皇地手并作腳地爬進(jìn)來，“大王，南閣樓失火了！”

    不，昨夜她只是……桓夙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軟弱無害的孟宓會(huì)這么決絕，“孤不信！”

    成百的人提著木桶撲上樓閣救火，但杯水車薪，南閣樓實(shí)在太高了，水車無法運(yùn)上去，只能依靠人力，不斷地攀爬，又下來，繼續(xù)不斷地攀爬……

    這座閣樓是百年前的楚孝王為愛妃修建的高閣，讓她終日待在方寸之間，自高臺(tái)壘土上翩翩起舞，只給楚孝王一個(gè)人看。

    十多代的楚侯，對(duì)心愛的女人，無一例外地都是掠奪、強(qiáng)占、幽禁得來的。

    桓夙一直覺得他和先人不一樣，可他今日發(fā)現(xiàn)，他沒有什么不一樣！

    都是強(qiáng)迫和軟禁，他只不過，以愛之名，為他的私欲披了一件華麗的衣裳，可骨子里沒有什么分別！

    宓兒！

    “大王，不能進(jìn)去啊。”小包子沖上來要制住桓夙，這還是他頭一回頂著殺頭的風(fēng)險(xiǎn)違逆楚王。

    無奈被一腳踹得爬不起來，兀自艱難道：“已有人前去施救，去尋孟小姐了，也許，也許她昨日便離了閣樓，毫發(fā)無損……”

    “她若是離了，你告訴孤，何以百年水火不侵的南閣樓忽然失火？”除了人力，其余的絕無可能！

    桓夙不顧攔阻，幾乎腳不履地地爬上了樓，一行人吃驚地大叫，“大王，此處危險(xiǎn)！”

    嗶嗶啵啵的烈火，將閣樓摧毀得十之六七，熊熊地高聳地騰起烈焰，吞沒著東方微紅黯淡的晨曦，桓夙幾乎一刻也不能等。

    宓兒，若是你在，孤再也不那么對(duì)你，你出現(xiàn)，你定要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

    作者有話要說：　　火不是宓兒放的……

    ps：夙兒要吃點(diǎn)苦頭了2333。

    ☆、第35章 火遁

    煙涌過來, 迷了眼睛, 嗆得桓夙制不住咳嗽, 很快, 一群提著水桶的宮人之間, 四人抬著擔(dān)架跌跌撞撞地趕來，將人平放在地上, 桓夙放大了瞳孔，瞬間猶如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大王，孟小姐……”

    一個(gè)人要說什么，但見大王的這副情狀, 終究是不敢再說下去了。地上的人被幾尺積滿了煙灰的白綾覆著，焦灰味濃郁不去, 桓夙的一只手艱難地伸了出來, 探向那具尸體。

    不可能，不可能。

    “大王，尸體被毀損……”

    “滾！”桓夙一聲喝斷了那個(gè)本就膽戰(zhàn)心驚的宮人，那人登時(shí)一聲不敢作地縮起來了, 白綾被生硬粗暴地扯開, 迎面一股燒焦的人rou味, 那安靜躺在竹架上的女子, 被損毀得體無完膚，只剩下一圈燒黑的輪廓。

    就是孟宓，沒有人比桓夙更了解她的身形。

    還有她發(fā)間的熟悉的一支金簪，雕著一只精巧的蝴蝶, 被煙灰熏出了痕跡。

    “不——”

    記憶里，是誰曾經(jīng)坦蕩慷慨，笑靨如花。

    “我發(fā)誓，永遠(yuǎn)不離開夙兒。”

    “有違此誓，必遭烈火焚身……”

    后來，她便用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他，烈火焚身，她算對(duì)了他想不到，軟包子一樣的孟宓居然敢這么做。

    桓夙握著那支金簪，一只rou掌被刺得血rou模糊，“哇——”

    “大王！”“大王！”

    眾人驚慌失措，只見桓夙直直地吐出了一口鮮血，搶著要上前，雖然說不出什么告慰的話，但眼下閣樓的火未熄，大王身體為重。

    “誰也不許靠近。”

    桓夙揉了揉眼睛，也許是被煙嗆得，嗓子啞得不像話，他盯著那具尸體，自嘲地大笑起來，“連你也要離開……”

    他眼眶猩紅，哀慟而絕望，用手背將眼底的青灰色泥煙擦拭去了。

    一行人怔怔地杵在地上，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驚恐萬分地等著大王發(fā)落。

    ……

    “大王，你不眠不休已經(jīng)三日了，好歹用些膳。”小包子瞧著不忍，云棲宮里的飯菜被端進(jìn)去又捧出來，竟一箸都不曾動(dòng)過。

    桓夙只知道守著那具焦尸，寸步不離，也不提下葬的事，朝中大臣們的上表也在他的案頭積成了半座山。桓夙墨發(fā)披散，發(fā)尾被燒焦了一截，蒼白混沌的眼眶浮出了縷縷血絲。

    “孟宓。”他忽然圈緊了懷里燒焦的尸體，眼淚撲地落下了，滴在她的脖子上，“我陪你好不好？”

    懷里的人自然是沒有回答的，他無聲地彎唇，“可是，你，恨透了夙兒吧。我記得誰說過，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可我怕是到了黃泉，你也不愿意見我了……”

    “你們都不要我啊……”

    輝煌空冷的金屋子里，隱約傳來壓抑的低泣。

    許久許久地繞梁不散。

    直到第一縷晨曦再度爬上梢頭，庭院間的鵝黃嫩綠攢簇綿密地捧出緋艷的花雪。

    朱槿的軟光里擺著一張?zhí)俅玻俅采咸芍粋€(gè)少女，柔軟的楚綃裹著玲瓏溫軟、芳?xì)庖u人的身體，肌膚白嫩如霜，風(fēng)拂過枝頭灼灼的花朵，一縷幽香蔓延過碧色的櫥窗，潺潺的清溪，緩慢地流瀉開來。

    “你不是說，她不用三日便能醒么？”藺華皺著眉宇，張偃跪在一旁舉著荊條，恭敬地請(qǐng)罰，但藺華眼下并沒有興致處罰自己的得力部下，若是叫桓夙發(fā)覺了端倪，他的計(jì)劃便又要早一步排上日程。

    “攝魂之術(shù)，要在人心智薄弱時(shí)方能奏效，也許當(dāng)時(shí)孟小姐人過度悲傷，攝魂術(shù)產(chǎn)生了侵蝕，導(dǎo)致時(shí)至如今昏迷不醒。”張偃咬牙，“但在下保證，不出一日，她定能醒來。”

    “時(shí)日不多。”藺華微微蹙眉。

    張偃望了眼昏迷不醒的孟宓，只覺得這個(gè)女人是個(gè)燙手的山芋，如何處置都不是，若是讓桓夙知道，卻是個(gè)大麻煩，便忍不住問道：“公子將如何安排孟小姐？”

    風(fēng)華無量的上陽君，卻并未答話。

    不出一刻，孟宓的眼皮忽地動(dòng)了動(dòng)，他驚訝地看著藤床上的女子，滿天如霞光般緋紅的花云，挨挨擠擠地傾軋出一縷縷幽芳，孟宓的手肘撞到了一側(cè)的樹干，忍不住驚疑，她完全地睜開了眼睛，耳畔有熟悉的人聲和水聲，一襲雪白的長(zhǎng)袍，飄曳在她的眼簾之中。

    孟宓詫然地睜大了眼睛，“你——這是哪兒？”

    她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覺陌生得很，她根本不識(shí)得這是何處。拱橋曲徑蜿蜒抖折，盡頭薜荔如帷，腳下芳草滿路，她看呆了一瞬，這并不是楚王宮。

    藺華溫潤(rùn)含笑，自她面前靠坐下來，“阿宓，這是我的府邸。”

    這么說還在郢都，孟宓稍稍放心，她努力回想自己暈迷前的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好像坐在地上，哭著，痛斥著，聽桓夙說“對(duì)不起”，他沒有能保護(hù)住她的父母，然后誰告訴她，在桓夙心里，她不過就是太后的一個(gè)影子……

    “上陽君。”孟宓不著痕跡地把手放到膝頭，自竹青的藤床緩慢地坐起來，枝頭落英如絮，青煙軟霧的，卻迷離得教她心頭不安。

    “你帶我來你的府邸？”

    藺華溫然道：“你再留在楚宮，已經(jīng)不合適了。阿宓，難道你想回去么？”

    孟宓的手指掐著自己的虎口，搖頭，“不想。”

    她再也不想見那個(gè)人。

    隔了很久，她把眼底的一抹澀意逼退了，起身盈盈跪在藺華的身前，對(duì)方驚訝，只聽她說道：“感激上陽君的恩情，孟宓無以為報(bào)，但是，孟宓還是那句話，不愿離開楚國。”

    藺華懂她對(duì)故土的眷戀，“可這楚國的一瓦一礫，都是你們大王的，有朝一日他找到你，阿宓，你背負(fù)著欺君的罪過，只怕連被幽禁都不能夠了。”

    可是，那樣也許時(shí)隔經(jīng)年，他會(huì)忘了自己。

    “我的父母被刺客所害，我在宮中一事不知，無顏去見他們二老，但至少要知道，”她忽然抬起下頜，“雇刺客害我父母的人是誰，我縱然報(bào)不了仇，也要試一試。”

    藺華惻然，“你斗不過這個(gè)人。”

    “阿宓，事不可為，不要枉送性命。”

    他話中之意分明是知道兇手，孟宓驚詫地看著他，“是令尹卜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