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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楚宮腰在線閱讀 - 第18節

第18節

    這聲質問振振生風,川滄只覺得袖口被拂起,他抬起眼瞼望向御座之上冷眼俊立的楚侯,紗簾后,極緩慢地傳來女人溫長的嗓音:“令尹讓哀家見誰?”

    卜諍瞇了瞇眼,“懇請太后準允。”

    這個兩面三刀的文官之首,對太后素來克恭克順,而眼下狡詐得笑里藏刀。

    “母后。”她聽到桓夙攜了絲憂色的聲音。

    可是不答應只能顯得自己心虛,更讓人捉了把柄,太后吐出一口幽幽的濁氣,“讓人進殿。”胸口忽地悶悶地跳了幾下,不詳的預感像一朵騰起的陰云。

    “帶人上殿來。”卜諍傳喚了一聲。

    很快,有兩名甲衛壓著人緩步肅然地入朝堂上來,桓夙遠遠的一眼,忽然驚了驚,那人不正是……

    白衣如雪的衛夷。

    他捉襟見肘、形容狼狽,白皙的俊容抹了一層泥灰,唇角壓著一縷雪色,素色的衣衫也染了點點梅雪,幾乎是腳不沾地地,由人拎著衣裳提上來的。

    “衛夷?”桓夙臉色一沉,紗簾后果然有急劇的一晃,桓夙沉怒地揮袖,“令尹大人,你不問過孤,便敢拿有官銜在身的衛太醫,甚至動用私刑?”

    反了反了,好大的膽子!

    指摘太后越俎代庖牝雞司晨,他們這群人,干的又何嘗不是僭越妄為的事!

    那兩名甲衛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便將衛夷往地面一摜,衛夷狼狽地撲在地上,四肢的無力地匍匐著急重地喘息,桓夙正要讓人將他攙起來,紗簾卻猛地被一只手揭開,“延之!”

    桓夙虎口一顫,怔愣之中,太后已經撥開了簾沖了出來。

    那剎那之間,百官幾乎無不倒抽涼氣,這位年輕孀居的太后,未免太明艷動人了些,她的百鳥綴錦枝云綃籠著那一道月光般的瘦影,幾乎無人有剎那工夫的反應,太后已經撲到了階下,“延之,你怎么了?”

    衛延之自幼體弱多病,也正因如此,他才決意悉心鉆研醫道,可他的身子骨畢竟孱弱,被十道酷刑加身,焉能完好無損?他連支起身的力氣都沒有,喘息不止,手卻作勢要推開她,“太后,別理……”

    “我怎么能不理?怎么能不理……”太后將他的身體抱了起來,替他撫著胸口,衛夷已經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川滄愣愣地瞧著這一幕,不可置信,“姑母?”他義正言辭,是因為他深信他們川氏人,他的姑母,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可現實卻是如此不堪。

    他一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很不光彩,被卜諍乜斜了一眼,氣不過地甩袖回座。

    “哀家帶你去找御醫……不,你就是最好的御醫,你撐著點,告訴我,到底要怎么做……啊,衛夷,你說話……”

    衛夷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緩慢地將敵視的目光轉到太后梨花飲露的臉上,憐惜而不知饜足,胸口急重地起伏了起來。

    “太后。”卜諍緩步走上前,目光透著一絲陰涼的光,“太后還要否認么?”

    “衛太醫已經供認不諱了。”說罷一扭頭,身后一個人遞來一卷畫押的竹簡,罄竹難書的累累罪行,洋洋灑灑的一冊認罪書。

    太后鳳目一抬,忽地被一只幾乎無力的手按住了手腕,她垂著淚水低頭,衛夷艱難地將頭側了過去,“不……他按著我的指……太后……”

    桓夙冰涼的眼眸掃過這一群人,今日,在殿上逼迫他們母子的,卜諍、徐子楣、張庸,還有方才怒目的、不屑的,卜諍的心思,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湖水,桓夙還年少,只要扳倒了太后,他便能凌駕于楚侯之上。

    可看穿又如何,卜諍是先皇欽定的令尹,位極人臣,楚國朝中盡是他的黨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也未必這么齊心,上下其手地問罪于太后。

    “卜大人,衛御醫無故落入你的牢網,吃了你的刑法,被迫簽下認罪書,卜大人便拿這個來服眾么?”桓夙袖手,“會否太兒戲了些,愚弄了孤?”

    卜諍作揖行禮,“大王明鑒,太后公然與外男摟抱,眼下數百雙眼睛都看著,老臣豈敢欺哄大王?”

    “依照卜大人的德高望重,你今日便是要在這殿上指鹿為馬,只怕也無人敢說個不。”桓夙冷凝的眸微瞇,“敢問卜大人,究竟何人造謠生事,說太后與外男勾結?”

    這都明擺著的事實了,楚侯竟然矢口否認,這才是真正的指鹿為馬啊,張庸越眾而出:“卜大人廉潔公正,是先王的重臣,他豈能未經查實便私自扣押衛夷,大王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忠jian。”

    畢竟是令尹和左尹,桓夙一時郁火暗結,若是一年以前,此時他早已摔案下階,勢必將這位年高德劭的令尹大人一腳踢得數月不能下床。

    但他的任性,除了逞一時意氣,換不回什么。

    來往幾句,詞鋒相對,太后卻似乎沒有挺進這些話,她只是慢慢地低下頭,漫過絕望和悲戚的眼不住地落水,衛夷的按在她小臂上的手,無聲地滑落……

    青銅鑄就的石柱,被燭火烤出了一絲猩紅。

    漸漸地,殿內的血腥味好像更濃郁了。

    “延之!”太后抱著沉睡的男人,忽地劇烈地搖晃起來,可是已經閉上雙目的衛延之,卻沒有醒。

    “延之……延之……”太后清澈的淚水大滴地淌落,她伏在男人的肩上,絕望無助地放空了眼光。

    多少年前,她在郢都的詩會上認識的雋秀少年,他烏發如濃墨,孱弱翩翩,臉色透著一股病態的白,可卻從容不迫地殺入終局,終有機會與她一戰。他們和詩往來,帶著楚韻的歌謠,后來慢慢唱和成了時下最普遍的情詩。

    她漸漸紅了臉頰,他也深深為她心動。

    可惜造化不逢時,那天她揣著少女的心事回家,當晚便被二娘殷勤地灌了迷藥,被送入了進宮的馬車,原來二娘的女兒被楚王欽點為妃,她meimei不愿意,二娘雖然也疼自己,但權衡之下,最終被送入宮的還是自己。

    她是那么信任這個二娘,可是那天當她醒來,她渾身腫痛、遍布淤青腫痕地倒在緋紅的床褥里,上面是一張中年男人英挺的方臉,她只記得,她醒來時,頭頂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起伏……

    她不想做太后,入宮陪王伴駕從來都不是她的所愿。

    太后放下衛夷,她站直身體,風不知從何處吹來,折彎了一殿的火,鼓動著她輕薄的流風回雪般的牡丹色衣衫,綢綃散處,幽幽的女兒香隨之彌漫開來,這群自詡廉潔不阿的朝臣,有多少人在一眼之下淪為太后的裙下之臣?

    這個才三十歲的女人,還不算老,雖然也不再年輕,可她保養得很好,肌膚白潤抹雪,幽芳宛如處子,她綺艷而蒼涼的笑容讓那抹風韻顯得更令人心癢。

    她走到左尹身旁的位子,手挑起那個中年臣子的下巴,媚眼如絲地吐氣,笑道:“你不是一樣想要我么?”

    和那個強占了她的身體,逼她永世留在深宮的楚王有何不同?

    那個玄衣臣子抖如篩糠,哆嗦道:“微臣……微臣不敢。”

    還不都是一樣。

    太后忽然急促地起身,她風一樣地奔向殿門,卜諍以為太后畏罪要逃,吶喊道:“攔住太后!”

    幾乎同時間,桓夙也喝了一聲:“孤看誰敢!”

    看守殿門的兩名甲兵不知動是不動,躊躇之際,太后已經奔到了面前,甲衛一驚,正要伸手去擋,卻聽見嘩然一聲龍吟,他手中的青銅劍已經出鞘。

    “母后!”

    桓夙目眥欲裂,但是這一瞬息的時間太快了,快得不足以讓他準備,讓他邁出一步。

    王宮里的佩劍,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利器。那柄長劍往太后雪白的延頸秀項一抹,扯出一條猩紅的珠串,人已經仰面倒下……

    在場的大臣無不驚駭。

    他們聯合逼迫太后,萬萬想不到有今日之局。老楚王死的時候,這位太后在宮中深居簡出,幾乎不曾動容,直到下葬時才出來主持了葬禮和祭天儀式,但她今日,竟然為了區區一個衛夷而自刎于宮前,這……

    有人在快慰,有人在可惜。畢竟是一個絕色佳人,畢竟她也曾站在楚國的金殿前指天畫地,是當今之世唯一聽政的太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她沒有遲暮,她在最艷最盛裝的時候死去,凝成了他們心頭永遠的遺憾。

    青絲覆落,牡丹色的裳服紛紛地堆砌下來,堆成了一抹斜陽般的瑰麗。

    ……

    徐子楣走入還沒下車,只聽見車簾外駱谷清沉的聲音問道:“太后自刎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最壞的結果。

    徐子楣將眉頭緊皺,伸手揉了一把眉心,倦怠地下車,他撩了把蒼色下裳,緩步下車來,“駱兄,屋里詳談。”

    畢竟徐府前尚有車馬喧囂,人聲沸水,畢竟還是人口嘴雜,徐子楣抬手引路,將人引入正堂,一院擎于枝頭的榴花高啄,怒放如潮,駱谷青衫落拓,不喜歡明艷顏色,刻意繞開了一株石榴樹,徐子楣招來兩名童子為上客沏茶。

    待茶已溫,徐子楣皺眉道:“你掛六國相印,是天下第一相,若要扭轉局面,也不是什么難事。”

    駱谷沒答話之際,他又道:“你甘心作壁上觀么?”

    駱谷溫雅地笑笑,袖口拂過青銅盞上裊裊的一束煙氣,“我走過十一國,最不放心的終究還是這個孩子,這對他也是一場磨礪。太后之死雖在意料之外,但我如今無官無職,介入不得楚國政事,以免反受其亂。子楣也是洞若觀火的人,應該看得出,幕后有人推動此事,刻意賣了證據給令尹大人,并且當先一步抓了衛夷。可以說,衛太醫正是那人送給令尹卜諍的絕殺之招。”

    這樣心如止水的一個人,還好意思說他掛念誰。

    徐子楣唇角抽了抽,轉而無奈道:“想想咱們君侯,自降生起隨他不得寵的母妃身居楚宮陋室,大王連一面都吝嗇予之,七歲喪母,過繼給太后,一路被幾個兄長欺負,伶仃可憐的一個人,好容易坐上了楚侯之位,備受大臣欺凌打壓,哎……”

    見眼前的這位先生神色不動地啜飲著茶,他又不忍地長嘆息一聲,“他今年也才不過十八歲而已。想想他幼時,依賴母妃照料時,失去了母親,仰仗師父教導時,那個沒良心的一去不回……”言迄瞄了一眼駱谷,他的眉梢似乎豎了豎,徐子楣便繼續長吁短嘆:“與唯一的繼母相依為命時,太后自刎宮前……”

    “啪——”駱谷眼前的茶已經被不算文雅地闔上了杯蓋。

    他神色復雜地瞟過來,“你想說什么?”

    徐子楣猜得透他的心意,似笑非笑的,卻有一兩分苦澀。

    駱谷卻問的是:“何時看出我是微生蘭的?”

    徐子楣是個老實人,在朝野之中斡旋已久,說直白點便是一個和稀泥的,基本表現平庸無能,但大智若愚,駱谷知道,他是那個內敏的人。

    “我和駱谷雖然有十多年沒見了,但還算是了解他,他的耳后有一顆紅色的痣,那是胎記,抹不去的。你第一次來時在夜里,我一時不察沒有看清。至于你,我當然無時或忘你的那些怪癖。”徐子楣不由得對這人稱嘆,“但微生大人不愧是掛六國相印的人,模仿一個人的說話行事簡直惟妙惟肖,若非與駱谷自幼一塊長大,只怕我還認不出。”

    微生蘭朗笑,目光側過一旁,無奈飲茶,“你能看出來,夙兒也就該看出來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微生蘭搖頭,“他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就走不了了,在他發現之前,我得離開楚國。”

    那孩子當年還是個纏人的小公子,自母妃死后走出陋室之后,活在眾人眼皮底下,便一直謹小慎微戰戰兢兢,他只要離開片刻,都讓他憂心忡忡地派出一宮的人來找,粘人得很。

    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和當年到底有了什么不同。

    微生蘭收回散漫的追憶,食指捻住腰間一條杏色的穗子,摩挲的質感讓他空蕩的手暫時有了一處安放的所在,他想到那個黏人的九公子夙,就想到了今日朝中發生之事,不由問道:“今日,他難過了么?”

    “微生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徐子楣想到這個不負責任的太傅便替大王不平,“當年太傅上了船離開,便再也不回來了,王上便只有太后一個親人,如今真正在御座上成了孤家寡人,豈不難過?”

    微生蘭深濃的兩道修眉緊揪了起來,手指在桌面連續叩擊了幾下。

    “還有一人。”

    “微生大人指的是,孟宓?”徐子楣忽然笑起來,“我怎么不知道,你微生蘭還有今日,自己辦不到的事,寄望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她不過是楚國蕓蕓女子之中的一個,君侯即便喜歡她,可她又能成什么事?”

    微生蘭沒有說話。

    今日楚國大殿上之事,已經傳遍宮闈,楚侯連夜懲治了一百二十余人,但凡長舌多嘴的,他下令不會如今夜只是杖刑這般簡單。

    太后與衛太醫之事,成了楚國秘而不宣但多數人又心知肚明的事。

    桓夙一雙陰鷙而深不可測的雙眼斂云藏霧,他負著手站在臺上,衛夷被水潑醒,神思剎那聚攏,他一眼仰視到身前修長的身影,楚侯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對于此時的衛夷來說,他自己就像一只螻蟻,他不確定楚侯會不會抬腳。

    衛夷沒有絲毫掙扎,倒在水泊之中,眼底沒有波瀾。

    他聽到了。太后已經……不在。

    他的形容枯槁憔悴,桓夙眼風一掠,上前將其一腳踹開,沉怒反笑:“衛太醫演得一副好情深,殿中假死,你名門太醫,竟然用江湖下三濫的龜息術欺騙孤和太后。”

    衛夷被他一腳踹得在地上翻了過來,一身血水,淋漓地糊了整片衣裳,原本狼狽的臉瞬間慘白,支著手艱難道:“微臣有罪。”

    “有罪?何止這兩個字。孤早該將你腰斬,如果不是為了母后,你此刻早已下到黃泉。”桓夙將一柄短而鋒利的匕首取出,扔在他的腳下,濺起一片細微的水花,他的袖口被風煽動著漾開,桓夙臉色冷戾地扶膝蹲下來,“孤現在給你兩條路,你自己選。”

    “自裁于孤身前,孤允你全尸,棺槨中留一縷太后的頭發給你。或者,”第二條路讓桓夙的臉色更陰沉,“滾出郢都,隱姓埋名,永遠不要回來。孤若是聽到‘衛夷’的消息,你懂你的下場。”

    “大王恨我?”衛夷跪在水中,下頜一層清灰的胡茬和猩紅的血跡,讓他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詭異的頹靡。

    桓夙“呵”了一聲,“母后一生為了你,你真愛她,就不該留在郢都,你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罷,無人管你。”

    “若是大王呢,大王設身處地地細想,遠走他國,換來茍全的安穩,就是大王的抉擇?”他寧可貪圖一時之歡,寧可不要永生,但也不能要一個人的岑寂和死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