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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楚宮腰在線閱讀 - 第16節(jié)

第16節(jié)

    已邁入漱玉殿的駱谷停了停腳步,聽見他問:“替你女兒抱不平的?”

    駱谷一如初見,黑發(fā)青衫,儒雅而氣韻沉穩(wěn),他低頭施禮,捋了一把頜間美須,淡笑:“其實,也不算是在下的女兒。”

    桓夙的劍柄立即磕在了木階上,他冷著臉沉怒道:“你敢騙孤?”

    駱谷匆匆上前,跪在桓夙的身側(cè),手中的羽扇搖了搖,“怎敢欺哄大王。搖光是在下在市井撿的一個丫頭,見她可憐,帶在身邊養(yǎng)了三年,認(rèn)作義女。后來她自愿入宮為大王分憂,在下也不忍不遂她心愿,只好……”他的神色看起來很無奈,無奈極了。

    冷臉的楚侯拔劍,沉聲:“孤不要她的服侍。”話音甫落,又想到了一件事,銳目盯緊了駱谷,“她是吳國人?”他父王便是死于吳國流矢之下,吳楚之仇由來已久,如果駱搖光是吳國人,她自請入宮,無論如何都當(dāng)被視作目的不純。

    “那倒不是。”駱谷微微搖頭,“她是越女。”

    越國與楚國素來井水不犯河水,桓夙便不想再追究駱搖光是哪城人,目光晦暗地摁住了劍柄,“駱先生當(dāng)日說過,無論如何孤要護著孟宓。孤要護著孟宓,留著駱搖光只會不便,先生豈會不知其理,把她送入王宮,不是自相矛盾么?”

    駱谷微怔,隨即又了然失笑道:“錯了錯了。”他拂袖搖頭,想到駱搖光,既縱容又無奈。

    桓夙皺眉:“錯什么?”

    “在下原本是送搖光入宮,與孟小姐作伴的。”駱谷失笑不止,“孟小姐雖然冰雪剔透,但人卻有些懵懂,要她明白大王的心意,只怕還要個三五年,搖光聰慧,在下原本是想讓她周旋一二,豈料當(dāng)日她入宮時,大約是我說得不夠明白,她以為我的目的,是讓她迷惑大王。大王今日告知,在下茅塞頓開,既然已造成不便,在下這便將人領(lǐng)回去。”

    原來如此,見他態(tài)度誠懇,桓夙不再糾纏不放,讓他去云棲宮外等著領(lǐng)人。

    豈料他說明來意之后,原本對他言聽計從的駱搖光,這一次卻并沒有讓她如愿,反而在云棲宮外演了一出好戲,女兒跪著抱爹的腿,涕淚俱下地哀求:“不,搖光不能走,搖光是真心想服侍大王的。求父親成全!”

    來往的宮人都實在看不過去,覺得她一個美人這般梨花帶雨地求人有些可憐,駱谷皺眉將人扶起來,“你莫非真對王上動了心思?”

    駱搖光抿唇不答話。

    來護送駱先生出宮的狄秋來正好按劍而來拾級上階,才見到這個身段窈窕如柳霧女子的一抹背影,跟著便聽到了她求駱先生不離楚宮。

    她為了楚侯,正在求他父親。

    狄秋來的腳收住了,唇微微抿緊。

    駱搖光背對他,又表現(xiàn)賣力,自然沒察覺到身后已經(jīng)有人,駱谷拍了拍她的肩,“你既然對楚侯這般情真意切,那父親便不管了,入了王宮,你這一生一世便都是楚侯的人,日后不可任性,不可忤逆,知道了么?”

    見狄秋來來送他出宮了,正在階上候著,他長話短說,嘆了一聲,“今日我便不帶走你了,但王上如何發(fā)落你,父親也無可施為,你便,自求上天眷顧吧。”

    “多謝父親。”要死皮賴臉待在楚宮也不是什么難事,太后對她印象不壞,楚王也不是毫不講道理的人,宮中多她一人,連用飯的木箸都不需多一雙,養(yǎng)個閑人罷了。

    駱谷越過她離開,駱搖光目送,待一轉(zhuǎn)身,只見身后長姿峻拔地立著一個男子,玄甲森然,臉色淡然地掠過視線,好像沒看到她,對駱谷見了禮,轉(zhuǎn)眼便護送駱谷離宮去了。

    她唱了半天大戲,就為了留在宮里,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為了他,結(jié)果這人竟然這么冷淡,連一眼都吝嗇予她便掉頭走了,這么瀟灑。

    駱搖光暗中咬牙,映紅的唇鉆出了一排齒印。

    ……

    自那日渾渾噩噩見了上陽君之后,孟宓便一直告訴自己,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對上陽君那副皮囊很是欣賞,所以出現(xiàn)了幻覺,此間此事譬如南柯一夢,醒了忘了便是了。

    這么一想,她心里釋懷不少。豈料這事卻還沒完,沒過幾日,她竟然又一次與他相會了。

    ☆、23.審問

    他恍然出現(xiàn),仍是在日暮時分,孟宓的在南閣樓的寢房只有一間,簡陋的幾樣裝飾擺件無法遮住視線,火光后,傳來隱隱溫潤的人聲:“孟小姐在么。”

    正打著盹兒的孟宓聞言飛快地支起身,踩著一雙塞了軟綿的繡鞋繞過木櫥走出來,只見木板門后的回廊里,映著微弱的夕光,白衣出塵的男人拈著一朵淡紫色的花,花盞高擎,孟宓嗅到了一縷奇異的香味,怔愣之際他已緩慢地走近。

    這個場景,于是又和夢境差不多了。

    孟宓驚恐萬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種無力感讓自己都覺得很不適應(yīng),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幾步,一手精準(zhǔn)地握住了她的軟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復(fù)瓣的花輝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這是我們鄭國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種了一片,你喜歡么?”

    她還沒說話,上陽君微笑地喚了一聲,如同夢魘:“阿宓。”

    孟宓暗暗吃驚,問道:“你不是幻覺么?”

    藺華微微挑唇,手指撫過她柔軟的長發(fā),“怎么會是幻覺?阿宓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搖了搖頭,避開了他的親近,拘謹(jǐn)?shù)赝说揭慌缘肿×四举|(zhì)門,藺華并不失落,將身上斜背著的一袋包袱取下來遞給她,孟宓猶豫地伸手去接,這么一抱,便發(fā)覺沉甸甸的險些脫手,她納罕著,有些驚疑不定。

    藺華見她接了,笑意更濃,“這是一些異國圖紙,還有稷下學(xué)宮的策論。阿宓喜歡讀書,這些便送你。”

    原來是這么貴重的禮物,孟宓又驚又喜,藺華卻又道:“一個月之后,我來換走這些。”聽到這話,她又顯得有幾分猶豫,緩慢地抬起頭來,只見上陽君臉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莊重又顯得近人,“別擔(dān)憂阿宓。我聽說楚地女子性格驕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動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追……求?”

    孟宓呷著這兩個字,忽然不太懂這兩個簡單的字眼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了。而眼前白衣無垢的上陽君,又像之前朦朧的影子一般,乘著月色而去。

    她不過是晃了下神而已。

    孟宓捧著書卷,手里握著一支桔梗,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幾眼。

    其后的數(shù)月,他果然一月一來。

    當(dāng)然,桓夙也偶爾會來,他來時,不論什么時辰,窗下都沒有清心的琴音,所以孟宓小小地把他當(dāng)做不速之客。

    楚侯小氣,她燒了他送的書,于是他令人搬了一塊刻字的石頭過來,大喇喇豎在閣樓內(nèi),孟宓胸口有氣,幸得上陽君來時帶來了一些珍品藏書。孟宓對這位大王的度量,已經(jīng)不抱任何憧憬了。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臉頰紅潤剔透,雙眸清亮如水,擺了一桌的珍饈,她下筷也不疾不徐,似乎在歡饗美食,但看得出有一絲局促,撥了半碗飯,孟宓才小心地看著楚侯面前連動一下都不曾的木箸,細聲細氣地問:“大王不吃么?”

    他搖頭,眉眼不動,仍舊一副生人勿近的疏離冰冷。

    但是他的眸,始終專注地落在她的眼底,孟宓有些不自在。既然不吃,何必多擺一副碗筷,這不是浪費么。

    孟宓揣測不透這位大王的心思,但想到前幾日聽到有人送膳時閑談了一二,不由多問了一句:“太后的病好些了么?”

    他愁眉不展,應(yīng)該是為了太后吧。

    桓夙點頭,“衛(wèi)太醫(yī)照料得仔細,病情已經(jīng)穩(wěn)了下來。”

    孟宓于是不再問了。她對太后的感情也很復(fù)雜,說不上恨,但也不喜歡,她只是信口問了一句,不敢再打聽多的,于是識相了閉了嘴,專注地吃菜。

    每一道精品佳肴被放在舌尖味蕾,她總是饜足地瞇起雙眼,雪白的肌膚暈開薄薄一層蜜粉的雪,桓夙對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帶來的都是她的最愛,尤其那道八寶鴨,每來必帶,這是她的“心頭寶”,有過一段共枕的時光,這是她夜里做夢自己說的。

    當(dāng)時,還流了一串晶瑩的水在他的床褥上。

    想起往事,楚侯忍不住掖了掖唇角。

    若不是因為后來……桓夙至今不知,她怎么跑到了慈安靜園,那里素來是太后劃的禁地,外邊有甲衛(wèi)把手,一般人無從得進,他審問過當(dāng)日值夜的人,卻一個個有如離魂,對當(dāng)夜的事一概沒有印象。

    這便是癥結(jié)所在,他扣住了袖袍,修眉微攢,“你還記得,慈安靜園那一晚,你怎么會闖入禁地?”

    孟宓邊吃邊搖頭,聲音含混不清:“我忘了,那晚有些迷糊,本來是茶蘭帶我走的,后來她人不知道怎么就不見了,我找不到人,再后來……”再后來似乎撞見的上陽君,她很清楚那是個幻覺,因為她中了蠱,于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個幻覺引入靜園的,一路暢行無阻。

    可她再笨也知道在桓夙面前,不能提藺華,于是緘口不言,以為他自己能順理成章地揣測下去。

    她細微的神色也逃不脫桓夙的眼,他眉心的褶痕更深。那一晚與她幾乎同時離席的還有上陽君藺華,她出入禁地猶如入無人之境,本來便值得懷疑——

    但孟宓又說了茶蘭。

    桓夙忽地長姿起身,拂袖而去。孟宓甚至來不及跟著起身去送他,轉(zhuǎn)眼楚侯的身影已消失在簾后。

    桓夙回了云棲宮,找的第一人便是小泉子,“將茶蘭帶來見孤。”

    “諾。”

    傍晚孟宓又見了上陽君,他總挑日暮時分前來,到第一縷明月光升上樹梢便飄然而去,無一例外,他帶來的書總是珍品,他離開時飄忽如一羽白鶴,孟宓回神的時候,總只見一縷雪白的翅尖。可是他們已經(jīng)相熟了。

    孟宓沒有告訴任何人上陽君與她見面一事,除了南閣樓,他從來不去任何地方,半年相處下來,最初的懷疑被動搖了,她開始相信,上陽君藺華對她是有好感的。她從來沒見過誰那么溫柔的眼波,潤然如玉的嗓音。

    “上陽君,齊國出逃的百姓,除了流亡楚國,剩下最多的便是入了鄭國,你一點都不擔(dān)憂鄭國的國勢么?”

    藺華面朝崖壁,手指撥了一把風(fēng)鈴,朗朗一笑,“國君昏庸無能,沒有齊國流民,他自己理政,本也是一樁笑談罷了,擔(dān)憂與不擔(dān)憂,沒有一點用處。”他語氣隨意散漫,但有對國君無德的無奈和絕望。

    在鄭國陷入危局的時候,他是國君毫不猶豫扔到楚國的質(zhì)子,他是鄭國一個被放棄的人啊。孟宓為他惋惜不忍,藺華回眸溫笑道:“我鄭國之主比不上你們楚侯。”

    照理說桓夙還未親政,這位上陽君的口吻也太篤定了些。

    “先楚王仁德愛民,留下楚十萬虎狼之師,楚公子夙心懷大志,他即位之后必大有作為。當(dāng)今之世,晉為強國,但我篤信,一旦太后放權(quán),不出十年,楚必取而代之。”

    他側(cè)過眼眸,風(fēng)拂過他鬢邊一縷漆黑的發(fā),臉色宛如月光般皎白無暇。

    石壁前風(fēng)鈴聲聲,落入心坎里。

    孟宓無端地為之悸動。

    會嗎?

    她眼中的少年楚侯,這時候,還遠遠沒有那成那等氣候。她的見識遠沒有藺華那么豐廣,遠不如他博聞強識,她應(yīng)該相信上陽君今日讖言。

    桓夙審問了一個時辰,但畢竟時隔久遠,已經(jīng)一年多過去,茶蘭只記得當(dāng)晚中途急著小解,便先鉆入了小林子折返,讓孟宓等候,后來一些瑣事便記不得了。楚侯戾氣發(fā)作,當(dāng)即發(fā)落了她三十刑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茶蘭咬住這番說辭不放。

    她是太后身邊的第二個近人,桓夙沒傷了太后的面子,讓人給了她傷藥,將她拉回了霞倚宮。

    等人走了許久,桓夙揉著眉心,自銅盞青燈下小憩,小包子端了一疊時鮮的水果前來,楚國的柑橘舉世聞名,在楚王宮中最是常見,沒有新意,何況桓夙自幼吃到大,他懶得多看一眼,小包子在他身前的紫木案上放下了青銅盤。

    他忽地?fù)P起下頜,盯住了一勾搖曳婆娑的燭火,嗓音驟冷:“敢欺哄于孤,呵。”

    方才審?fù)炅瞬杼m,小包子知道大王是為了茶蘭而動怒,謹(jǐn)小慎微地放下東西要走,桓夙的目光落在那一疊柑橘上,目色微微鋒利,最底層的橙黃鮮紅之間,似乎,夾帶著一條白色的絲帛。

    ☆、24.甘甜

    桓夙將最上方的柑橘撥開,骨碌碌的幾只滾落在地,他抽出了那條絲帛。

    這是令尹大人傳上來的朝中各輔政大臣的萬民書。在他掌權(quán)之前,令尹大人輔佐太后理政幾年,位高權(quán)重,他一直是太后的擁護者,但這封手書,摁的是他的指印,題的是他的大名。

    書中言辭懇切,聲聲控訴,指摘太后擅權(quán),為亂朝綱,他們一干臣子體恤君侯被剝奪王權(quán),憂心如焚,故此對太后陽奉陰違。順帶,這封信里表達了一下他們對桓夙的忠心。

    “自作聰明的阿諛之徒。”桓夙眼冷,將這條絲帛扔在燭火上燒了個干凈。

    半個時辰后,小包子捧著玉盤來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將腳邊一只黃澄澄圓滾滾的橘子踢給他:“那個麻煩的女人還沒有走?”

    大王問的是駱搖光,小包子心領(lǐng)神會,識時務(wù)地順楚侯的心意說下去:“駱小姐有些不識好歹了,大王和駱先生都沒有留她,她又哭又鬧在云棲宮外留著不走,駱先生也毫無辦法,只能沒帶走她,自己一個人先離宮了。”

    沒想到駱搖光看著絕色美人,臉皮竟然還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鏤百鳥羽禽的玄觴,冷笑道:“孤不許留的人,何人敢膽大妄為?”

    小包子登時冷汗涔涔,撲通跪倒下來,“大王,這絕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膽,也萬萬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沒說他。這個奴顏婢膝的小包子,讓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無端心里冒出幾分嫌惡來,吩咐下去:“讓駱搖光住到蘭苑去,她不是喜歡楚宮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蘭苑是整座楚宮之中,離君侯所住的云棲宮是最遠的,留下來也是宮闈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來。

    大王是真不喜歡這個駱小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