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秋風微涼,帶著北方的氣息撲面而來。曠野無垠, 漫天繁星猶如仙子隨手打翻的寶石, 閃耀著爍爍的光華。 夏侯昭的臉上還帶著酒醉后的緋色, 眨著眼睛等待嚴瑜的回答。 嚴瑜放開了牽著韁繩的手, 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道:“殿下為什么問這件事?” “你對我說過, ‘朋友貴在相知。但朋友之間絕不可能事事皆通達’。所以我現(xiàn)在想要和你‘通達’一二。” 夏侯昭在王雪柳身上栽了跟頭,從秦王選妃閱看至今過去了幾個月,她常常獨坐靜想,如果當初自己不是那樣排斥秦王,如果自己曾經(jīng)給過王雪柳機會說出她內(nèi)心的想法, 她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若是早點知道王雪柳心中竟將秦王藏得這樣深,她也不會用那么簡單粗暴的法子去隔絕兩人的往來。 嚴瑜微微一怔, 他自然記得, 夏侯昭所復述的那句話,正是他勸夏侯昭時所說,卻不料今日又被她提了起來。 他搖頭道:“殿下,我與雪柳姑娘并不相同。不一樣的。” “什么不一樣?”夏侯昭沒有聽清, 喃喃地問了一句。 嚴瑜沒有回答, 什么不一樣?哪里都不一樣, 什么都不一樣。 對于雪柳來說, 夏侯昭是公主,是殿下,是玩伴, 對于他來說,卻并非如此。 小時候,在他還不知夏侯昭的身份之前,夏侯昭于他,是帝京小院中唯一的亮色。她總是那么歡樂,笑著跳著闖進門來,要么拉著他去外市坊上看雜耍,要么在院子里聽他吹笛子。 等到他離京前往信州的時候,皇后也帶著夏侯昭來送行。月姑姑第一次告訴嚴瑜,這位總是穿著一身布裙的夫人乃是大燕帝國的皇后。皇后送給嚴瑜一匹紅色的小馬,道:“瑜兒此去信州,務要小小謹慎,習武要緊,身子更要緊。” 皇后說完話,將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兒拉了出來,道:“你不是一直囔著要見哥哥嗎?怎么連話都不說一句?” 前幾天還在抱怨換牙痛楚的小女孩,低著頭怏怏不樂。 皇后笑對嚴瑜道:“自從聽說你要離京,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說完又推推女兒,道:“你再不吭氣,哥哥就要走了。” 夏侯昭終于抬起臉來,朝他道:“我聽說別的公主都能遣將帶兵,你等我長大一點,我一點將你調(diào)回帝京!”她雙眼泛紅,顯然是哭過了。 嚴瑜感到自己的心軟成了一團,有甜有澀,他點頭道:“那我就等著殿下了。” 夏侯昭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揉揉眼睛,臉上露出了倔強的表情。 可是當嚴瑜騎上馬向外走的時候,又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大哥”。他勒馬轉(zhuǎn)頭,看到夏侯昭掙脫了皇后的手,跑到他的馬下,墊著腳將一個錦袋塞到他手里,道:“之前答應你的袋子。”她也不等他回答,快速跑回了皇后的身邊。 皇后出宮不易,帶著夏侯昭離開了。 嚴瑜拿著夏侯昭塞給自己的錦袋看了又看。那錦袋上繡著一朵蓮花,針腳笨拙。他掏出懷里的笛子剛要放進去,月姑姑已經(jīng)走上來,道:“這錦袋你不能帶到信州去。” 月姑姑朝著身后望了望,嚴瑜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披著金黃瓔珞的輦車正在駛出他們的視線。 錦袋被月姑姑收在了懷中,她道:“只要你真正長大了,我就把這個還給你。” 信州的夜晚那樣難熬,他在只鋪了一層粗布的鋪上翻來覆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得快點長大,他的公主在帝京等著他。 她是他留在帝京城里的牽掛,無休無止,晝夜不息, 夏侯昭當然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在帝京城門之前大哭的窘事了。那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隔著兩世的波瀾,足足近二十年的歲月。 她只是不愿意再次重蹈王雪柳的覆轍。 酒意又涌上了頭頂,她繼續(xù)喃喃道:“要是你曾經(jīng)娶過什么人,我多少還有一點頭緒。可你……” 前世的嚴瑜始終未婚,她也從來沒有聽過他是否有意成親。 “我只知道,我不能讓你留在邊疆。你上一次去信州,我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我多么害怕一覺醒來,又回到了公主府。我看不到你的信,一個月……一個月……我就知道你可能已經(jīng)……沈泰容那個混蛋!”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在酒意的催動之下,她忘記了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絕不在第二人面前提起前世之事。 嚴瑜越聽越驚,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 夏侯昭忽然抬起頭來,道:“所以,你快和我說,你到底想要什么?”兩世的事情在她的腦海中翻滾,她卻始終記得自己今日的初衷。 嚴瑜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殿下,您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夏侯昭苦笑了一下,道:“我?我有什么愿望?我沒有愿望。我只能按照設好的路向前走,一步也不能踏錯。只有我登上儲位,父皇、母后、你和風荷,還有其他所有的人,才能無恙。” 她松開方才拉著韁繩的手,劃過半個曠野,指著遠方道:“這百萬黎元是我不得不背負起來的擔子。我如果后退一步,讓他們落在其他人手里,就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苦。” 她頭一次向嚴瑜說到自己心底的秘密。 重活一世的夏侯昭不是不可以做一名只圖享樂的公主,只要不嫁給沈泰容,擇選一名說得過去的駙馬。再將庶人鄭的幼子通令克立為儲君,想來等他繼位之后,還得小心翼翼地供奉著她。 可是,當她一步一步接近太極宮的那個御座之時,她也一點一點明白了自己身上的擔子。 她可以選一條容易的路,但大燕的未來也會受到影響。 立國百年的大燕并非一塊鐵板,外有南朝北狄虎視眈眈,內(nèi)有部族豪強心懷叵測,胡漢之間的矛盾雖然略有緩解,但仍是一個隨時可能被觸發(fā)的隱患。 前世的始光朝聽上去風調(diào)雨順,仿佛一個太平盛世,實則北部被北狄人割去了九邊的一半,東部又有起義頻發(fā),著實算不上盛世。 而她重新回到晏和朝,如果只是改變自己的命運,未免也太對不起流淌在身上的血脈了。 所以夏侯昭無論如何也必須一直向前,即使前方荊棘滿布,即使前方風雨交加,她都必須向前。 她愿意為之付出一切,去換取其他人的幸福。比如帝后兩人的,比如嚴瑜的。 “我這一生只能和這些東西糾纏在一起,而你們,我希望你們能過得開心。”她笑著說道,原本是醉意蒙蒙的眼睛里,透出了溫暖的神色。 嚴瑜感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她溫暖的目光漸漸將他心底包裹秘密那層寒冰融化。 他聽到自己道:“殿下,末將……我想要陪在你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婭的營養(yǎng)液! 第117章 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