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早年圣上剛即位時,大臣們就多次上書請圣上冊立妃嬪,圣上不欲大肆選妃,侵擾吏民,只在士族冠纓之家中擇妃。便有人推薦雍州都統李巖長女李羅,容貌娟麗,靈秀聰慧,可堪為妃。又有憫仁太子妃之妹崔容雪待字閨中,素以文采見稱于帝京。圣上下召,冊封李羅為夫人,擇吉日入宮。不料封妃的詔書還未送到雍州,便傳來了李巖帶著家人叛入南朝的消息。 李巖自己跑了,李家還有幾十口人留在老家秀水呢。其中便有李罡的父親李岳,他與李巖是秀水李氏在朝官位最高的兩人,聞聽此訊,捶胸頓足,連夜帶著不滿周歲的兒子赴京請罪。 幸而圣上仁厚,不僅沒有降罪于他,還封賞了李家。但有李巖這樣一個狠狠打了皇家臉面的堂兄,李岳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兒子李罡剛到了開蒙年紀,便被他送到了帝京的羽林演武堂,以示忠誠。 李岳如此殷切,圣上自然加意籠絡,當即就敕封年僅五歲的李罡為奉車都尉。本朝奉車都尉歷來只封外戚親貴,俸祿兩千石,佩銀印青綬,可謂尊貴無比。五歲的李罡從此離家,獨自在羽林演武堂中長大,每日習武走馬,卻不知讀書識禮。到了十歲時,他已經是京中有名的跋扈子弟了。因此消息靈通些的軍中人士都知道,碰到李罡,莫要搭理,萬一被他打了,連本都找不回來。 李罡今日心中本來就頗為不爽,剛剛虎賁軍的人揮刀時,他真有心思好好打一架,沒想到對方一嚇就退縮了。 他從沒見過夏侯昭,看她主仆的裝束,還以為他們是羽林軍新來的侍衛,心中微微一動,道:“不錯。看你是新來的羽林軍,京中有什么事體,大可以來長秋寺附近的李宅找我!” 夏侯昭沒見過軍中子弟交往的架勢,好奇地點了點頭。李罡還想再說什么的時候,正碰上夏侯昭微含笑意的雙眸,臉上一紅,腹內的話就落了回去。 他又掃了一眼店內諸人,冷冷哼了一聲,朝同桌的少年道:“走了。”言罷,大步走出了酒館。 那同桌的少年倒十分的和氣,摸了十幾枚五銖錢,放在桌上,對掌柜道:“叨擾了。”然后朝夏侯昭拱了拱手,方才跟在李罡的身后,走了出去。 夏侯昭見兩人離開得匆忙,有心想跟上去看個究竟,到底被風荷緊緊拉住了。前幾日在沈德太妃的壽宴上,夏侯昭一曲動宮掖,并非是她的技藝多么高超,而是她的身份加持罷了。 不過前世十歲的夏侯昭連箜篌都不會彈,她是從晏和十四年的冬天開始學習箜篌的,師從一位來自西羌的女樂師,歷經數年,雖然沒有精湛的技藝,彈出的曲子也算流暢,這才有了永延宮里的一幕。 偏心女兒的圣上大為欣喜,不僅頭一日晚上準了她所求的恩典,第二天就興致勃勃地將她找來,詢問她是否想要建立自己的衛隊。 大燕的公主成年后出宮居住,都會有自己的衛隊。夏侯昭此時年紀尚小,原本皇后只是出于小心,將嚴瑜派在夏侯昭身邊。 圣上覺得,夏侯昭既然有心參政,那么早日擁有自己的人馬,確是一件好事。果然他一開口,夏侯昭就歡歡喜喜的應了。圣上親自從羽林軍、神策軍和虎賁軍中精選了一百名侍衛,充作初懷公主的衛隊。 他早年便知皇后與月姑姑之間的事情,自然也知道嚴瑜的身份,干脆將嚴瑜升了兩級,以掌管衛隊,而李罡則被指為了副手。 皇后卻并不同意此事,加上得知夏侯昭把夫子趕跑了,更加生氣。夏侯昭最近都繞著璇璣宮走。帝后都未再下旨意為翰墨齋內閣選師,因此早上的課也停了,夏侯昭干脆帶著風荷出宮游玩,卻不料碰到這樣一幕。風荷早被霍霍的刀光嚇壞了,見李罡離開,千求百求地央夏侯昭速速回宮,夏侯昭無奈只好結束了此行,只想著下午要告訴嚴瑜一聲,他的副手可是個硬茬子。 此時正當午后,樹頭的知了都沒了精神,叫一聲歇兩歇。憋了一肚子火的李罡,大步流星走到路邊,狠狠踢了兩腳樹干,猶不解恨。 少年笑嘻嘻地搭了他肩,道:“我知你不愿意聽那些粗人在外議論神策軍,但酒也喝了,脾氣也發了,怎么還是這副樣子。” 李罡甩開少年的胳膊,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少年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口氣,道:“我是不懂。你別聽那些莽漢胡猜,能調到公主身邊實是好事。說不得本朝的駙馬都尉,就要從你們這些公主護衛里挑選呢。你前幾日不還和我抱怨,神策軍竟換了個西羌蠻子做中郎將,連校場上的氣味都怪怪的。” 李罡悶悶地道:“我不稀罕什么駙馬都尉。你稀罕,你為何不去?” “我?我是想去,我老爹可不同意啊。你不曉得,那嚴瑜的師父是我叔叔。我爹這輩子最恨我,第二恨的就是我這個叔叔。說什么也不會讓我和他多扯上一點關系的。”少年一邊說,一邊搖頭,看上去似乎真的十分惋惜的樣子。 原來這少年卻是度支尚書陳可始的幼子陳辛,因為從小頑劣,被父親送到了羽林演武堂,故此和李罡關系不錯。后來兩人又同在神策軍中任職,今日李罡得了調往初懷公主侍衛隊的令,怒氣沖沖地來找他喝酒。不曾想兩人的酒剛送上來,就聽到一旁虎賁軍的士卒非議神策軍。他們雖然也對那個新來的中郎將阿莫林十分不以為然,但更容不得別人妄自評論,所以才有了酒館飛箸的一幕。 此時的李罡卻已經忘記了剛剛的事情,詫異地問道:“你是說,那個嚴瑜是你叔叔陳睿將軍的弟子?” 陳辛知道,李罡這般不滿的原因,其實就在嚴瑜身上。此時帝京之中,新一輩的武將就以沈泰容和李罡最出風頭。沈泰容運氣好,直接到了大殿下身邊,每日讀書習武,說不定什么時候,圣上就準他帶兵出征了。他李罡卻要去保護一個十歲的女童,頂頭還有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嚴瑜做上司,怎能不生氣! 陳辛卻比李罡更知其中□□,所以方才露出一二口風,引得李罡來問。他與李罡相交日久,自然知道李罡素來最佩服的人便是自家駐守平州十年,九次擊退北狄入侵的叔叔陳睿。果然此時一提到陳睿,李罡的眼睛都亮了。 李罡急急道:“陳將軍不是剛剛回到帝京沒多久嗎?我怎么沒聽說他有收弟子。”他有些不滿地看著陳辛,若是讓他聽到風聲,自然早早去陳將軍的府上拜訪了。 陳辛連忙搖手:“可不是我沒告訴你。這個弟子,是他在平州收的。我叔叔回帝京就自己在外面賃了一個小院子住,嚴瑜也從來沒到過我家,今日聽同僚說起來此事,我也嚇了一跳。” 聞言,李罡不再做聲。陳辛又道:“你若是和他交好,自然也有機會和我叔叔相識。”陳辛卻不知,李罡雖然素來仰慕陳睿,卻不屑于靠著關系和對方接近。但他的確對嚴瑜產生了好奇,這個讓他憤憤不平的少年,到底有什么來頭,能夠被陳睿收入門下呢? 第14章 比試 引起了李罡好奇心的嚴瑜,晚上也正和自己的師父陳睿談論了一番被選入初懷公主衛隊的這些少年們。 夜風清涼,城西的小院子里,裴氏正在燈下為嚴瑜修改新衣。初懷公主的衛隊雖然依舊隸屬于神策軍,但在服制上會有所區別。 大燕歷代公主有以花為號的風俗,公主未成年時,所居的宮殿就會遍植此花,等到她們成年后,出宮建府,從公主府到隨侍從人的服飾上都會帶有此花的裝飾。南康公主的茶梅和蘭陵公主的建蘭曾經是帝京最亮麗的色彩,又因她兩人曾經登上帝位,連宮中也種了許多茶梅和建蘭。 樂陽公主的霜紫歷經兩朝,是帝京中無人不知的標識,裝飾著紫白芍藥圖樣的馬車從樂陽公主府出來,一路駛向天樞宮,路上的行人都會自動閃避。 初懷公主雖然年幼,但芷芳殿中的天驕雪,早已為帝京民眾所知。因此此次圣上為初懷公主選拔護衛的諭旨一下,宮中早將一應服飾準備好了。神策軍戎服上原本繡著青龍的地方,現在已經換成了傲然綻放的天驕雪。只是因為趕得緊,嚴瑜的衣服略有些寬大,這日晚飯之后,裴氏便尋出針線為他修改。 陳睿和嚴瑜卻在樹下比試。陳睿回京的時候,托人尋了幾處住宅查看,最后選了這座位于崇德坊的院子,便是因為這院子雖然簡樸,卻有一塊數丈見方的空地,正好當做日常演武之所。 此刻,嚴瑜手握一桿長/槍,挽起槍花,朝著站在院中間的陳睿攻擊。□□靈動,如銀蛇般在陳睿身前身后游走,雪亮的槍尖被掛在院中大樹上的燈籠一照,閃出點點星芒,煞是好看。然而立在當中的陳睿卻不慌不忙,手中的寶劍不過輕輕移動,便將銀槍擋了下來。 嚴瑜攻了十幾招,連陳睿的衣角都沒碰到一下,情知師父是以逸待勞。他心思一動,便以手中銀槍點地,雙足用力,竟是一個翻身,飛縱到了陳睿頭頂的樹枝上。這一下情勢立轉,嚴瑜以髙擊低,每一槍都帶著呼呼的風聲,陳睿不得不提起了精神接招。 師徒二人一個在樹上挺槍相擊,一個在樹下舉劍格擋,片刻間過了幾十招。樹梢上掛著的燈籠被震得晃了起來,裴氏本來眼就花了,燈光搖動,她一針差點戳到了自己腿上,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嚴瑜急急喚了一聲:“姑婆!”便在此時,陳睿的劍忽而變得如藤蔓一般,沿著嚴瑜的槍身攀援而上,甚至還繞了兩個彎。嚴瑜正瞧著裴氏的方向,不及思考,雙腕一沉,想要把槍抽出來。卻不防陳睿借力一拖,竟將嚴瑜從樹上勾了下來。 嚴瑜翻身落地,也不管掉在地上的槍了,一個箭步沖到裴氏身邊,道:“姑婆,您沒事吧。” 燈光一定,裴氏又飛針走線起來,道:“無事無事,馬上就弄好了。” 嚴瑜道:“不過是大了一點,其實不妨事的。” 裴氏手中針線不停,道:“那怎么行,明日是你第一次領兵,無論如何也不能輸了陣。想當年你師父去考羽林演武堂,小姐那樣弱的身子,還親手給他縫了衣服。” 嚴瑜肩上一重,回頭看,師父的臉在夜色中辨不出表情,只聽他道:“你擋住裴姑的光了。” 嚴瑜忙忙站了起來,陳睿的手才從他肩頭放開。 兩人將槍與劍都放回了兵器架上,坐到桌邊歇息。 裴氏一邊飛針走線,一邊絮絮道:“你如今做了別人的上官,莫要驕傲,和氣待人。這帝京的上三軍里,個個都是有來頭的。你師父又是個不管事的,平白惹了人家,也不能給你出頭。你別看他現在好似十分穩重,年輕的時候啊……”她是打小看著陳睿長大的,當著嚴瑜的面,都快把他年輕時那點囧事都說了出來。 嚴瑜見陳睿板著臉,心里頭想笑又不敢笑,只好自己拿話來解圍,道:“師父,這次圣上諭旨中提到的侍衛們,有一個人甚是奇怪。”他卻沒有告訴陳睿,今日下午,連公主都提到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