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林寶諾哭累了站起來,下意識就生了決定——她的遭遇,還是要先知會謝令鳶,她們會有辦法幫她的——謝令鳶,武明貞,白婉儀,何貴妃,她們有智計有武功有家世,眾妃嬪一起齊心協力,一定能救了她。 可剛邁出兩步,手還未及扶上門框,林寶諾又頓住了,她想到了更深——少司命敢直接放她回來,必是篤定那藥丸能控制她。他實在是個很可怕的人,比睿王爺狠戾得多,半夜在那個廟外時,她對睿王爺違心說了幾句應承話,少司命隔了墻都能察覺她的心聲。 眼下,倘若自己將遭遇告訴旁人,少司命會不會察覺?待那時恐怕連吃藥丸的機會都沒了,他會毫不猶豫,干脆利落地捏碎她。 林寶諾陷入了兩難,無論理智和情感上,她都會選擇告知謝令鳶——哪怕前世死對頭爭得水火不容,如今也是他鄉遇故知,論起信任基礎來自是不一樣。 她曾經以為自己穿越又繼承了大司命,該是主角待遇;直到看見謝令鳶的九星,這才意識到自己非但不是主角,搞不好還穿成了反派。 可穿成反派又如何呢,她偏不按套路來。 她一人解決不了的事,就絕對不能瞞著大家,以免造成更大損失——所以必須想辦法,在不驚動少司命的前提下,讓謝令鳶她們知道被北燕盯上的這件事。 窗外隱隱薄曦,曙光微至。隔壁房間里有了動靜,掌柜在樓下叫早了,大清早雞鳴狗叫,好不熱鬧。 林寶諾下樓的時候,眾人已經在樓下用早膳,她已經整飭好了,唯眼睛還有點微紅。 桌上很安靜,幾位妃嬪多是出自高貴門第,餐儀為重,遂只聽得另一桌的屠眉在呼嚕呼嚕地吃面,和她隨身帶的流民兵有說有笑吵吵鬧鬧,整個大堂的早晨隨著他們而明媚活躍起來。 劉半仙掐指一算,神叨叨道:“我觀今日,必有一劫!” 酈清悟半有點好笑地撇他一眼,理論上人只要參與進時局里,是不可能自己計算預知的。而屠眉一群人不懂這些,湊到他面前,劉半仙又裝模作樣掐了掐手指:“此劫雖深重,卻大有意外,必以奇妙收場。” 他說他的,除了屠眉那伙人,也沒其他人信。林寶諾卻放下了粥碗。 她半天沒動筷子,謝令鳶才察覺有異,向她看過去,林寶諾正要開口,忽然覺得心臟一陣緊縮! 她捂住胸口,那一抽疼得她動彈不得,謝令鳶驚問道:“一夜不見,你美成西施啦?” 林寶諾連反唇相譏的力氣都無,靜等心臟那陣抽痛緩過,她知道,這是那顆藥丸的效力。只要她直言,就會付出代價…… 她靈機一動,舀了一匙湯,淡淡道:“川上芳子的死,怨不得別人,是她自己不自量力,反而幫我們發現了敵人的據點。指示下去,全局的意大利炮都拖出來,明天統一行動!” “……”???其他人一頭霧水,林昭媛在說什么瞎話? 謝令鳶只當她神經病又犯了,吃個早餐還要入戲。她埋頭喝粥,林寶諾緊張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能否讀懂自己的暗示。 倘若謝令鳶還是那個以前互相爭影后的人,那她應該能聽懂的——最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是自己的敵人,她們以前針鋒相對,每每對方有了什么新作品上映,都會第一時間暗搓搓地去看,看完了心里酸一酸,披馬甲去論壇吐槽,有時候還請營銷號幫著開嘲諷。 也不知隔了這么久,謝令鳶有沒有從頭到尾看完那個劇,還記不記得這個臺詞的情節。林寶諾食不知味地喝下了這匙湯,她手心里沁著汗,生平頭一次竟然希望死對頭記得她的……雷劇。 忽然謝令鳶扔下湯匙捂住嘴“嗷”地叫了一聲,林寶諾心中一慌,酈清悟何貴妃武明貞都已經關切問道:“怎么了?” “燙著了。”謝令鳶沖她們擺擺手,在嘴邊扇了扇風。酈清悟往她手里塞了杯涼茶:“慢點,心急喝不了熱湯。” 她嘴里燙起了燎泡,掌柜陪著笑臉過來,送上冷水,叫她敷點藥,又告訴他們后院的馬已經全部喂好了。看了看時辰,已經是卯時末,深秋太陽出的晚,此時朝霞初綻,遠處天際蔚藍與嫣紅交織。 又該上路了。眾人彼此交換了一下視線,聽說柳不辭出現在了朔方城,此去還有不到十天的路程。 武明貞去結賬,林寶諾站在門前不動彈,心頭沉沉地看他們收拾,始終有些七上八下。直到馬從馬廄里牽出來,眾人從客棧離開上馬趕路,這顆心始終懸而未放。 縣城是煌州與并州的交界處,十月的枝椏已經掛起了秋霜,出了縣城后,山路也顯得寂寂。 那起伏不絕的山勢間,綿延著滔滔長河,這景致有幾分壯麗,一路上林寶諾駐足看了幾次,謝令鳶也跟著起了興致,拉著酈清悟,居然逗留了小兩刻時辰。 過了山后峰回路轉,極目之處又是一片一望無垠的平原,金色落葉積滿了黃土地,馬蹄踩上去發出清脆的沙沙響聲,有農人荷鋤經過兩旁的田野,一派平靜農忙。 素來安靜沉默的白婉儀忽然“咦”了一聲。她聲音里有點不確定,示意一停:“這里,不太像我們該走的路。” 終于有人發現了。林寶諾心中的弦猛然一繃,又一松。謝令鳶長望四顧:“可我們是按著煌州軍給我們的指路走來的。哪里不對?” 白婉儀沉默地四周打量了片刻,待后面的人零零散散跟上,百十人停在了此地,才道:“并州煌州一帶很少有平坦的沃野,耕地多山,平地多沙石,且如今已過了秋忙時令,地里該都荒著了,這里的人在農閑時節常常湊幾戶喝酒,怎么會……下田呢。” 她從小跟著父兄從五原郡輾轉流離到朔方,都是在這些西北城鎮轉悠,又出身貧寒,這心下起疑,還真是越看越發現了蹊蹺:“用的農具也不妥當。他們手里的是寬平的方鋤頭,此類鋤頭通常是中原才用得到,那里土質松軟,易于耕作。而此處土質硬,沙石多,鋤頭要窄些,才好施力。更不會如這般,將一面田都翻一遍,在西北是灌溉不了的……” 她說了很多,總之西北耕作習慣完全不是眼前所見的,這里農地種的谷物都和中原不同,翻田、灌溉、犁地更是依著作物的習性來,眼前田地,卻是完全照搬著中原作物的習慣和農忙時令。 其他人倒不會留心,可是白婉儀心細如發,此情此景,在她眼里就十分詭異。 謝令鳶轉頭,和酈清悟交換了下目光,后者沖她點點頭:“是這樣的。” 他還沒有說是什么,四周驀然間飛沙走石。 武明貞劍柄一橫,擋住了想往前走兩步的謝令鳶,聲音比往日低了兩分:“背合,別出聲。” 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什么,但此刻與遇到酈家部曲埋伏、屠眉攔路搶劫的危險感都不同,這種尖銳的危險帶了逼仄的詭譎,是小時候跟隨父親見識戰場生死后,對殺氣和死亡的本能直覺。 眼前其樂融融耕耘的繁榮景象,忽然變幻不見了,她們四周沉默地矗立起一片片叢林,冰冷的林子拔地而起,一眼望不到頭的幽暗深處,似乎對著她們笑,內里的魑魅魍魎藏也藏不住。 謝令鳶打個手勢,眾人便依著武明貞的交待,背對背地靠攏,酈清悟、何貴妃的護衛以及屠眉隨身帶的幾十人流民精銳,則在她們外圍等待著。 劉半仙縮到了屠眉身后,屠眉寬闊的后背給了他安全感,他眉毛一挑,胡子一抖,伸出手指掐一掐:“我說的沒錯吧,今日必有一劫!這劫來勢洶……” 屠眉暴躁道:“閉嘴!” “嗖!”幾乎是貼著她的話音,前方叢林的樹冠里,響起了微妙的風聲。旋即,幾十道黑影如同風中的一簇簇利箭,從四面八方射進來,向著護衛們飛刺而去! 林寶諾覺得呼吸有些艱難,仿佛溺水一般胸口壓得窒息。她認出了這些人,正是昨夜盯著她的,九歌中人員最多的一部,山鬼部。 他們身形飄忽,如騰蛇又如閃電,瞬間四周護衛響起慘叫聲與倒地聲,卻看不清他們出手的影子。酈清悟更是成了被圍攻對象,像是招了一群蒼蠅繞著他飛來飛去,那些山鬼極快的動作帶起了一陣陣輕風,將人衣袂都吹亂。 他一手讓山海滅出鞘抵擋,一手接過謝令鳶空中擲過去的長匕首,不斷招架拆招,動作也跟著快得如同幻影。 與他們被圍攻不同,謝令鳶卻什么事都沒有。她甚至還有心留意了一下,這些山鬼是奔著男人去的,他們不動女人。 這很奇怪。 屠眉解決了幾個山鬼,自己也掛了彩,她一個土匪頭子卻從來沒見過這么狠辣的殺招,血性都逼了上來,瞬間把武明貞的命令全扔到了腦后,殺完自己的份兒,又跑去幫別人殺:“孫子,敢偷襲你屠爺爺,老子讓你風一樣跑進來,沙一樣滾出去!” 她此時有點后悔讓手下的人編入了煌州軍進行cao練,隨身只帶了幾十人去報到——因為提防著她,武明貞只準她帶三十人——不然憑她三千悍匪,這些山鬼又何懼?踩也把這群人踩扁了! 鏖戰持續了小一刻,謝令鳶從未覺得這樣難熬過。這是個奇門陣,他們是被困在陣中,陣的邊緣由于氣場不穩,宛如蒸籠附近的熱氣流一樣,有些變形扭曲,那些參天巨木、起伏山巒、湍流長河,看起來也都隨著氣場扭曲了。 她注意著四面八方的動靜,交戰兩方勉強打了個勢均力敵,耗損都十分嚴重,何貴妃的精銳護衛死了一半,屠眉帶的三十人已經全滅,屠眉自己也掛了彩——因為她成功ot了,一邊打一邊罵,什么‘你們爹娘生你們時沒洗手把你們從那里摳出來’之類不堪入耳的話,拉足了仇恨——好了,那些山鬼也是有脾氣的,都不去襲擊酈清悟,而是如蒼蠅般去殺屠眉。 屠眉是個遇強則強的性子,就越罵越激烈,像是加了火樁的機槍豌豆射手,場面一度十分火爆驚人。 刀兵相接亂聲嘈雜,又似乎一聲輕笑從天外傳來。 謝令鳶全心警戒著,敏銳抓到了那聲輕笑,循聲望去—— 那人身形頎長,背闊腰直,氣勢軒昂,鳳眼含笑似的。事實上也確實是在笑著,躊躇滿志的樣子。 北燕睿王爺。 不過,謝令鳶從陣內的角度看過去,睿王爺再怎么英俊霸氣,站在陣外,也像個哈哈鏡一樣變形了。 睿王爺好整以暇站在陣外,一身墨色隱紋長裾,顯得文氣了幾分。在他身側還有一個白衣少年,一半面容被銀色面具遮擋,纖細手腕上套著兩只銀鐲子,淺淡的瞳仁看過來,幾乎能將人凍傷,漠然看著她們被困在陣中。 隨即少年抬起那只戴鐲子的手,半空中兩個鐲子相碰擊,發出奇妙的清靈聲響,遠遠傳入陣中。正陷入廝殺的山鬼,聽到這輕微的鐲音,如同某根弦被撥動,整齊一致地收兵,迅速抽身到奇門陣邊沿,滴血的劍刃毫不松懈地指向她們。 被困在陣內的眾人看上去更是狼藉,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片尸體,有自己人的,也有敵人的。奇門陣外,睿王爺看了那一地的山鬼尸體,微笑道:“你們還真是,很出人意料啊。” ******** 少司命布下的奇門陣,居然那么快被白婉儀和酈清悟識破,讓睿王爺很是意外,只好下令山鬼提早偷襲。 大陣通常以山勢、地脈、水流乃至日月高度圓缺為體,為了陣的牢不可破,少司命以自己的生辰為介,并選了一個十分特殊的陣眼,確保敵人哪怕手眼通天也破解不了這個陣。 去年馬球場上那次交手,睿王爺就知曉了九星的厲害,謝令鳶身邊也不乏能人,為免奇門陣被他們察覺,少司命便沒有把陣布完,而是留了個缺口——不完整的陣,等同于不存在,山還是山,水依舊是水。也就不存在被人發現的可能。 所以,只要林寶諾配合,將他們引到設奇門陣的范圍里,再拖延片刻時間,少司命趁這個空隙,將奇門陣的缺口補充完整,便成了請君入甕。任九星再怎么厲害,也只能困在陣中,由著他北燕生殺予奪。 只不過計劃難免出些意外,少司命雖然布陣神出鬼沒,卻萬萬沒想到,細節暴露了他的無知……少司命鮮少來中原,所以對中原的印象只有種田、種田、還是種田…… 他哪兒知道不同的地方,種地的講究也不一樣啊……睿王爺也不知道/(ㄒoㄒ)/~~ 白婉儀在邊關輾轉流離,酈清悟廣游天下見識也多,所以很快就發現是踩入陣里了,北燕也就失了偷襲的先機。 不過這些意外并不妨礙,反正她們也陷著出不來了。晉國最大的變數困囿于此,他的心情也無比暢意,朗聲笑道:“真是很久不見了,德妃娘娘。” 這句話一出,空氣中掀動起隱隱的波瀾。屠眉捂著身上凌亂的傷口,和劉半仙一致扭頭,愣愣地看著謝令鳶。 他二人都傻了。 ——那個裝模作樣的假道士,坑蒙拐騙什么“刀槍不入”的靈丹妙藥,卻居然是民間口碑極高、傳說中的送子娘娘? 也不知道是他倆聽錯了,還是眼前這個自大輕狂的男人腦子喬了。 謝令鳶迎上睿王爺的目光:“哦,是你啊,被我兩招打下馬的戰神。” 睿王爺:“……” 屠眉:“……”德妃既然兩招把他打下馬,她很想跟這個自信滿滿的男人交手試試,看能不能一招把他打下馬。 還戰神?呸!弱雞! 山鬼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悄悄看向睿王爺,他頓覺臉上掛不住。 不過以奇門陣困住謝令鳶,還是讓他得意萬分。他暗自安慰,堂堂一代戰神,何必與女子計較這口舌之爭? 他的目光從何貴妃眾人身上掃過,微笑道:“你身邊這幾位娘娘,我們去年在馬球場上也都見過,我真是很好奇,是什么讓你們在深宮中坐不住,放著榮華富貴不要,要來這種地方?” “我也真是很好奇呢,被我兩招打下馬的戰神,”謝令鳶學著他,目光從少司命、一眾山鬼以及睿王精銳護衛身上掃過,微笑道:“是什么讓你在北燕王府里坐不住,放著烤rou馬奶不吃,要追著我來這種地方?可以給我個解釋么,被我兩招打下馬的戰神?” 屠眉驚訝道:“這是堂堂北燕的王爺?狗屁王爺,他吃的還不如我個山匪頭子!” 四周已經冒出了“嗤嗤”的笑聲,睿王爺額頭暴起了青筋。 誰說北燕吃烤rou和馬奶?他堂堂一個王爺吃這種東西,德妃是損他呢還是損他呢還是損他呢? 還有誰追著你來了?誰……好吧,確實是追著你來,不對,他明明是追著繼承大司命巫力的人來的! 還有你能不要一句一個“被我兩招打下馬的戰神”嗎?我知道你很得意,但都過去一年的陳芝麻爛谷子就不要再提了吧,還有這么多手下在旁邊呢! 睿王爺覺得這話談不下去了,德妃的態度實在是令他啞口。他冷笑一聲:“不知者無畏,看來德妃娘娘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落在了什么局里。”既然她無知,他不介意告訴她,讓她知道知道厲害。 誰料謝令鳶學他上了癮,也有模有樣地冷笑一聲:“不知者無畏,看來被我兩招打下馬的戰神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睿王爺:“……” “德妃,你能不要學我說話么?”戰神其實脾氣不好,他對德妃算是難得客氣了,大概是因為謝令鳶為九星之首有本事,而人性都是欺軟怕硬的。哪怕謝令鳶膽大包天學他說話,他對著她也發不起脾氣來,只能……商量商量。 這句話真是捅了馬蜂窩了,只見謝令鳶抬手,眼中飽含惆悵。 “唉,虧你還不遠千里給我寫了那一沓厚厚的情詩,哪堪想、卻如今、這般凄涼無情去,連說話都不讓我跟你學,負心最是風流薄幸人……”謝令鳶裝模作樣地擦了擦眼淚,眾人簡直為她演技而陶醉:“既然君不讓我學說話,那我只有背那封情書了。”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氣運丹田,上涌后腦和眉心,標準的美聲發音法,洪亮而富有感情:“令鳶吾愛,闊別已數月有余,終日盼青鳥寄語,閱下甚喜……” “……”來自四面八方詭異的目光越來越強烈了,被當眾念情書,饒是睿王爺再穩如泰山,再志得意滿,臉皮再厚……也繃不住了,他微笑的表情好似干干的墻皮,一戳就破。 不僅如此,他發現,連一貫冰冷淡漠的少司命,似乎也忍不住,眄了他一眼…… 你記憶力好你牛逼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