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謝令鳶戴著面紗,聞言點頭,忽然道:“畫裳……” “娘娘,怎么了?”畫裳問。 “……沒什么。”謝令鳶微微蹙眉。 星盤方才動了,她習慣性要找來星使問話,才想起來他已經不再。 星使放手了,以后在這個世上的一切,成也好敗也好,她唯有靠自己去面對。 會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像是初次面對一個茫然未知的世界,正要跟著進茶寮,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玉琮清泉般的聲音。 “噯,好久不見。” 謝令鳶愕然轉身。 不是因為在這里見到他,而是聽這口氣,他似乎心情還不錯? 在不遠處,酈清悟站在樹下,玉色罩衫,極致素凈,陽光透過樹木枝葉,碎影斑駁落在他的臉上身上。謝令鳶定睛一看,不是幻覺,那個帶著她入了九星夢境的清冷面癱落魄皇子,是真的在對她微笑。 哦,見了鬼了。 第八十五章 二人隔著道路相望。 負責護送德妃的宮中內衛遠遠跟著。 而畫裳一臉迷惑,目光在這陌生男子和自家主子之間來回轉。 這么好看的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跟有夫之婦打招呼,一臉坦然。 是她聽錯了吧? 下一瞬,她聽謝令鳶驚訝又驚喜回道:“咦,這么巧,你怎么在這里?” 還真認識啊! 畫裳跟了謝令鳶十幾載,她不記得見過這個人。若說她忘性也不至于這么大,畢竟樣貌如此出眾之人,見了總會記在心上的。 況且他們似乎還十分熟稔的樣子,謝令鳶出宮后一直沒怎么笑過,此時居然還微微笑了一下。 他鄉遇故知似的。 謝令鳶一時對畫裳也不好介紹,只道:“這是抱樸堂的人。” 作為忠心的侍女,畫裳閉上了耳朵,只當自己是個死人,往外走了幾步,對著遠處跟著的內衛道:“抱樸堂之人前來迎接娘娘,諸位大哥可先就地休息一下。” 。 其實在這里見到酈清悟時,謝令鳶意外了一下,隨即猜測大概是宮里給抱樸堂遞了旨意,他知道后就出來接她。 能勞動他大駕,看來她身價還是挺高的。謝令鳶笑了笑,指指茶寮:“有勞了,我請你喝茶如何?” 大半年沒見面,卻并不覺得生疏或尷尬,酈清悟笑了一下,從樹蔭下走過來,夕陽的余暉灑落他一身,平靜又溫柔。 謝令鳶看了一眼,心里浮上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總覺得,此時寧和的他,才更像她以前在識海里看到的,那個被宮里人愛護著的二皇子。 很真實,會哭,會笑,會撒嬌,會盛氣凌人,而不是后來在宮里,徹頭徹尾的清冷面孔,隔絕陌生人,一罩到底。 所以坐在茶寮里,她抬手替他滿上一杯茶,忍不住驚嘆:“你……你居然會主動笑……”又似感慨:“跟人打招呼的時候笑……” 此時茶寮里落了簾子遮陽,顯得安靜。酈清悟看了她一眼,配合地問道:“那我需不需要笑得再大一點?” 她給了他那么多震驚,他笑一下又怎么了。 比得過“你的雙腿為我而開”嗎?比得過怒捅馬屁嗎?比得過干下這一切、還得讓他來無奈地為她收拾殘局嗎? 謝令鳶想了想二皇子爽朗笑起來的模樣,竟然無限神往:“你就哈哈笑個給我看唄?”她入宮以來,是很少見到真正的笑了。 酈清悟也是心情好,聞言伸手:“買笑是要給錢的。” 修長的手在謝令鳶面前一攤,她笑吟吟地將茶杯放入他手上:“仙君此言差矣,您怎能把自己論錢賣了呢,您的身價是無價的,千金難買,誰敢輕慢,哦,別說錢了,一座城池,一個國家,都買不了你一笑呢。” 她說的還真不假,北燕和西魏都曾想奉他為座上賓。不過他本是晉國皇族,所以對于敵國的示好,根本連個微笑都欠奉了。 但這話說得無賴又花言巧語,酈清悟雖然知道她只是在開玩笑,卻還是由不得心中微微一動。 他暗自蹙眉,難怪后宮那些滿腹算計的妃嬪們,與她的關系竟然還不錯,哪怕她被逐出宮,她們還是肯去送她,給錢給物的。 聽這一嘴甜言蜜語,若是生為男子,恐怕三宮六院都為她妻妾和美,后宅安寧了。 不過也難為她,發生了這許多事,被人陷害,品嘗世態炎涼,又被皇帝趕出宮,此刻還能笑得出來,也多少叫他放心了。 他的眼睛掃了一眼她身后,似是感慨般的:“你那位心腹內侍,不在了啊。” 當初他對那個少年內侍印象挺深,那內侍看似平靜單純,實則目光中看誰都是疏離與高傲,那種高高在上不是身份地位上的,而是一種對這個世間的統治與俯瞰。也就唯有面對她時,神情恭敬,讓酈清悟更印證了她身份不一般。 聽他探問,謝令鳶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是啊,星使為了她,已經沒了。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沒做好。” 看出了她的傷感自責,酈清悟沉默片刻,溫聲開解道:“畢竟宮中不易。” 多少杯弓蛇影,他是體會得最深的,那么受寵的皇子都能隱姓埋名消失于世上,遑論一個內侍身份呢? 他提及宮中事,輕聲道:“我的人將白昭容帶回來了,還尚存一口氣,已經用針吊住了她,你可以去看她。” 這段時間天象異變,果然也應了,皇后薨,北地反。他讓羅睺盯緊了宮門進出,白婉儀被抬去墳地時,竟然還有一口氣在,他推測她的死定然與宮中亂事有關,也就吩咐人將其帶了回來。 謝令鳶一驚,隨即眼中閃過一喜。 她被宮里押送去道觀,中途是不能私自外出的,路上一直掛念著,盤算等到了華山后,她就安排人去救白婉儀。誰知酈清悟已經提前察覺到,把人帶回來了。 謝令鳶欣慰地看著他,酈清悟坐在四面敞風、冬涼夏暖的茶寮里,端著粗陶茶碗,也絲毫不掩其圣父般的光彩,簡直是蓬蓽生輝。 “真是貼心的小棉襖啊……”她低聲感慨道。 酈清悟:“……” ***** 漫漫長夜逐漸褪去,東方跳躍著綻出紅霞。 德妃和宮中內衛在華山腳下的小鎮上歇了一夜,翌日跟隨著抱樸堂派來的使者,沿著后山的山道上去。 山路多石階,九曲十八彎。兩旁不時有嶙峋怪石,還有姿態怪異的老樹,彎著枝椏探下頭來,茂密枝葉掃著車馬。 山上果然是安靜的,偶爾山澗傳來淙淙流水聲,幾聲鳥鳴從林間躍起。謝令鳶越向上走,心氣就越平和。 皇家之人靜修的道院,是建在后山上的,與前山山巔的抱樸觀遙遙分開,亦是大防。 山中越來越寂靜,逐漸可見幾叢青瓦雕甍的殿室,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樹蔭下。 到了半山腰,已經是出塵之地,內衛也不能相送了。他們行禮告退,轉身往山下行去。 樹叢間忽然響起一陣蟬鳴聲,謝令鳶下意識想扇扇風,卻發覺這里涼快得很,山風迎面微拂,很是愜意,這里倒真是靈氣十足的寶地。 酈清悟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帶著她往那幾叢房子里走去:“這里還算喜歡么?” 謝令鳶跟在他身后,坦然道:“是比皇宮里舒服自在的多了。” 二人說著進了屋子,內里更是清爽,沒有絲毫燥意。 屋子內部構造簡單,帶著書房與外室,最內是臥房,靠墻擺著床榻,青色床帳被挽起,白婉儀正躺在那里。 這里的道姑已經將她身上血跡斑斑的衣服換下了。 其實她剛被救回來時,酈清悟只看了她一眼,那胸口的刀傷血跡,就斷言她決計不可能活下來。然而她竟然還有一口孱弱氣息,他便施針吊住了她性命。 此刻白婉儀雙目緊閉,面色蒼白。清致秀麗的面孔,顯出了幾分楚楚。 謝令鳶緩緩走到床前,站了一會兒,猶豫著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微微的溫熱,還活著。這才發覺,這如風如柳般柔弱的人,骨子里竟然蘊藏著那樣堅韌的意志。 謝令鳶輕輕嘆了口氣。 她目光中復雜的神色,讓酈清悟這個旁觀者感到莫名——因為這神情怎么看,怎么都有點愛恨交織的意味。旋即他想通了,畢竟她總是能讓人意外,也就沒深究,淡淡提醒道:“想要她醒來,怕是不易。” “……我明白。”對白婉儀來說,那一次死亡已然是放棄,是終結。 既然終結了,強行把她救回來,她也未必愿意回來。 因為這世間沒什么可值得她回來的理由。 謝令鳶坐在床前,出神了片刻。方才下意識地,她又想找星使來問話。酈清悟在身后輕聲道:“倘若想救,唯一的辦法,再去她識海里看一遭。” 也許,就能帶回來了。 ****** ——白昭容因病暴斃,德妃出宮為陛下祈福。 這是內闈的說法。 宮里這些變故,已不是什么秘密,皇家也沒打算瞞著。 初晨的長安,籠罩在朝霞下,仿若剛剛醒來。 京郊,蕭雅治拿著京中送來的信箋,嘴角微擒,長長睫羽遮蔽了眼中閃過的各種計算。 ——德妃,國之祥瑞,民間送子娘娘,終于出宮了。 “殿下,要不要加派人手,讓她暴斃?”他的手下揣摩不出他心意,只知道蕭雅治對“國之祥瑞”這種象征,一直存了鏟除的念頭,遂自告奮勇。 反正德妃出了宮,其實是更危險的。她若不明不白死在華山上,也不會妨礙到他們什么。 一杯茶水迎頭潑下,蕭雅治手執空了的茶杯,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這不是你該cao的心。” 這雅致溫和的眉目,其下藏著多少刀光劍影,跟在他手下的人最是清楚不過。那人打了個冷顫,退下了。 蕭雅治垂下眼簾微微沉吟。德妃以前在宮里,任何人都奈何她不得。如今出宮,倒是時候會一會了。 有些敵人,若能拉攏到手,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