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可事實的真相是,當年韋氏廢妃是無辜牽扯,皇帝早有意除掉韋家,用她做了替罪羊,也能掩蓋蕭懷瑾生母的劣跡,當一塊遮羞布。 所以,只要蕭懷瑾在位一天,韋氏就不可能翻案。 這是宮闈秘事,但若白婉儀殉錯了道,也太冤。 “韋氏早就被忌憚,韋不宣的死,是冤屈卻也無可奈何。” 謝令鳶平靜地,將景祐四年發(fā)生在宮中的事,告訴了白婉儀。 。 蟬鳴陣陣,從窗外的翠色中喧囂傳來,充盈了殿內(nèi)。 陽光徐徐,卻不炎熱,仙居殿的清幽辟開了一隅陰涼。 謝令鳶的話音雖平穩(wěn),事情卻不平靜,那是驚濤駭浪,盡管已沉寂了許久。 良久后,室內(nèi)都寂靜了下來。 白婉儀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看起來也那樣平靜,仿佛謝令鳶說的話,沒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漣漪。 謝令鳶等她回心轉(zhuǎn)意。 最終白婉儀淡淡一笑,似有諷刺:“原來我這么些年,不過是飛蛾一樣,撲向被虛偽之火掩埋的真相。到頭來,鏡花水月,風把黃沙吹過來,就掩埋了,什么掙扎的痕跡也留不下。” 這話說得真有些愴然。 她垂下頭,輕輕嘆了口氣,起身走到了妝鏡臺前,對著鏡子梳妝。 謝令鳶看著她的背影,看不見她眼神中閃過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絕望。 “我確實也沒有必要,做這些無謂之事了。想要翻案,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識時務者為俊杰。 不需要謝令鳶勸,她知道以白婉儀的智慧,說這些都是廢話。白婉儀不需要她點通什么,自己就可以想通了。 妝臺前,白婉儀仔仔細細地梳妝。 涂上桃花口脂。 額間貼上了荷花花鈿。 飛天髻上點綴了步搖。 她換上云色的廣袖大衫,衣料薄如蟬翼,玉色的披帛逶迤。 她的眼睛很漂亮,總是含情凝睇的模樣。從妝鏡臺前站起來時,謝令鳶恍然看到了一代寵妃的美、傲、韻味。 原來白婉儀在她們面前,其實一直很收斂。原來身為寵妃的她氣場全開,竟然令人挪不開眼。 她站著,謝令鳶坐著,便仰頭望她。 白婉儀微微一笑:“德妃,你還記得么,春耕那日,你欠了我一個人情。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踐的人,不會背諾。” “我記得。”謝令鳶點頭,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夜武修儀出了些狀況,你隱瞞下來了,我是要謝謝你。” “那就請你幫我個忙,我想求見陛下,請你替我向他轉(zhuǎn)達——婉娘想給他彈箜篌。” 她盛裝隆重,輕輕擦拭著鳳首箜篌,目光溫柔凝視。 謝令鳶見她神色誠懇,便明白,她大概是想梳妝打扮,挽回皇帝的心——畢竟蕭懷瑾最喜歡聽她彈琴,說不得見她求情就心軟,會放她一命。 也好,總算白婉儀想通了。 謝令鳶頷首應道:“欠你的人情我會還,我會替你求見陛下。” 她做事一向干脆,又怕白婉儀改了主意,這就準備去面見皇帝。 臨行前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白婉儀跪坐在琴前,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一個疑問浮上心頭,謝令鳶脫口問道:“白婉儀,書箱里的那些兵器,你也并不知情,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替我承了這個罪過?這是比謀害皇嗣更重的死罪。” 白婉儀撫摸著箜篌的鳳首,只淡淡一笑,讓謝令鳶看不懂。 既然等不來回答,她就要離開了。然而在邁出仙居殿的那一刻,她聽到身后傳來一句輕柔得幾乎聽不見的話。 ——“謝謝你的口脂。” 白婉儀還隨身帶著。 她的手指在小葉紫檀的雕花紋路上輕輕拂過。 雖然她之前,想置謝令鳶于死地,以掩藏她的秘密,可當謝令鳶將親手做的口脂放在她手上的那一刻—— 她想,大概永遠忘不了那馥郁的香氣了。 要是天意不那么弄人,要是人間不那么諷刺,也許她會很喜歡聽德妃說話——就像小時候喜歡聽父兄講歷史故事,長大一點喜歡聽韋不宣講天下見聞那樣。 走出仙居殿,星使等在外面,迎了上來。謝令鳶向他點頭,示意有救,自己也死不了。 星使露出了釋然的笑,這單純的笑容落在謝令鳶眼里,令她心生感慨——至今心心念念著她的生死攸關(guān),也只有面前這個星氣化作的少年了。 她很快派人去御前傳了話。 “白婉儀求見陛下,說想為您再彈一曲。” 白婉儀說,想再求見陛下,彈一曲箜篌。 紫宸殿里,蕭懷瑾泥塑人似的,呆了兩日。 這個名字,如今聽起來依然那么錐心刺骨。可是當她服軟,說想再彈琴時,蕭懷瑾覺得,他還是想去。 還是想見一見的。 第八十二章 想到白婉儀,蕭懷瑾這幾日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精神沒有辦法集中。奏章上寫錯字,御膳只夾同一道菜,向他稟報什么事,他看似是聽著的,結(jié)果隔了半晌才發(fā)現(xiàn)身邊還杵著個人,其實什么都沒聽進去。 他如今的狀態(tài),連生活都有點難以自理,更遑論處理政事了。可他還是行尸走rou地去上朝、問政——北部幾個州郡已經(jīng)調(diào)集駐兵去鎮(zhèn)壓叛亂,這時候身為天子,他不能有任何異樣。 潛意識這樣告訴他的,于是就一直忍過來了。 倘若沒有必須撐過去的朝政大事,他大概就像被蛀空了的山體,轟然崩塌。 。 蘇祈恩在一旁垂目侍立,安靜地尾隨著他,往仙居殿行去。 ——在失控的邊緣了吧? 他忽然很同情皇帝了。 他的認識里,蕭懷瑾從小到大心頭就沒個什么依靠。 先帝是指望不上的,母妃早早被害死了,太后打罵虐待他。 再長大一點,好不容易有個知心人,空曠的心里好像點起了如豆的燈火,搖搖晃晃地亮著,卻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捂滅,復又陷入一片黑暗中,那知心人一路騙他到底。 害死他的兩個孩子,一雙兒女;還助紂為虐,圖謀顛覆他的江山。 ——還有比這更重的背叛嗎? 。 雖說好像這一生像是一場笑話,他卻還是要受著。 蕭懷瑾感覺自己站在懸崖的邊沿上,一眼就睇到黑暗的深淵了,卻不害怕,大概是麻木了。 他感受不到外界什么悲喜,甚至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但當白婉儀說,想再為他彈曲時,他忽然覺得如豆的燈火又搖搖曳曳地亮了起來,想起了這么多年,自己夜里每每噩夢,看到她在床前挑著燈花講故事,聲音輕柔,娓娓道來,伴著漫漫長夜到天明。 她講的故事、唱的曲子,都是英雄豪杰,她安慰他說這些人無論生死,名字事跡中自帶一股正氣,而天地間沒有什么能壓得過正氣的,所以魑魅魍魎什么都不必害怕。 那堅定的力量,那篤信的口吻,讓他真的不再噩夢。 現(xiàn)今想來,有的故事,其實她還沒講完。 譬如那個號召江湖綠林,為朝廷奪回了城池的俠義公子;那個因為被萬人敬仰、擁擠圍觀,導致連當?shù)刈钣忻母栉杓慷嘉茨芤欢玫馁脙印?/br> 不過那人的結(jié)局應該是很好的,不僅因為他是英雄,更因為這是婉娘講的故事。 念及此,蕭懷瑾忽然覺得很辛酸。在這滿腹辛酸中,他再一次進入了仙居殿。 仙居殿已被內(nèi)衛(wèi)重重把守起來了,肅紀嚴明,向蕭懷瑾俯首行禮。他們都等在殿外。 殿內(nèi)很明亮,窗簾窗紗都掛起來了,少了遮蔽,所有天光都極盡所能地照射進來。 與光同伴的,是清麗悅耳的歌聲。 “奉天誅匈奴,先登斬旗旌。長驅(qū)八百里,直搗單于庭。 十重陣鐵騎,戎馬交馳急,胡賊膽益破,功名馬上得。” 咸泰年間的樂府曲《張女辭》,不知為何,白婉儀很喜歡這個曲子。 感受到人影,悠揚清麗的歌聲與琴聲,忽然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白婉儀側(cè)過頭,被蕭懷瑾身后帶來的光一瞬耀了下眼,也是在那一刻,蕭懷瑾看清了她眼中的淚光。 他想起了,她先時的控訴——她做下這一切惡,不為陳留王,是出于愛所生的恨。 其實他那時盡管悲痛,但聽到她這樣說,卻還是有點點高興的。 至少她是愛他的,不是為了卑劣的任務才做下這一切。所以他還想來見她,還想聽她申辯,因為她至少愛過他,而他很久沒被人愛過了。 白婉儀跪坐在琴邊,話說得平淡且直接,沒有任何楚楚可憐的哀求。“陛下從未問過我,為什么要做這些腌臜事。” 她稱自己的身份,所做的密探之事,是為腌臜事。 “那些都不重要了。”蕭懷瑾心下黯然,知道了有用嗎?苦衷并不能成為作惡多端的緣由,否則誰不苦呢?誰都可以作惡了。道理不是這樣的。 “既然你做了,就有你的原因。結(jié)局是它發(fā)生了,你潛伏在我身邊,而蕭嗣運和朝廷撕破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