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jié)
。 見德妃不但不焦急,反而神情玩味,何貴妃有些茫然。 ——這謝令鳶,到底是防備著自己,深藏不露;還是她真沒當回事兒? 何貴妃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人,她決定冒風險提醒,壓低了聲音:“德妃!你還沒看明白嗎?皇后這一胎,若是龍子,便是嫡長,日后必定是要嗣位的!到那時,皇后成太后,你我若能活到那時候,做成太妃,指不定被發(fā)配到皇陵守靈,這算好的;更壞的……謝家想必也沒白教過你!” 謝家有沒有教過謝修媛,謝令鳶倒真不知道了,卻想起喬彤云前些日子入宮囑咐的話——若后宮有亂,萬勿卷入,明哲保身,哪怕發(fā)配出宮都好。 此刻,她倒真佩服起謝家大伯謝節(jié)的預感了。 想到謝家,他們并沒有完全將兩個女兒當做求權勢榮華的工具,所以,她也就不那么害怕這些爭斗。而何貴妃,正是因為何家對她傾注的心血和希望太大,才讓她在青春年華時,背負了遠超她能承受的重擔吧。 家人給予的依靠或重壓是這樣大。 她知道何貴妃找她來,是在極度不安中,至少找個安慰的宣泄口,即便不能謀劃,卻可以同仇敵愾。 然而,她前些日子,才聽了謝母的話,要遠離爭斗漩渦,才能避免禍及自身,也避免謝家受累。并且,謝家畢竟不是何家這樣的背景,同一件事獲罪,她與何貴妃,肯定是兩個下場。 謝令鳶伸出手,碰到了何貴妃的眉心。何韻致一怔,下意識想避開,卻又沒有。謝令鳶的手指撫平她皺著的眉,碰到了梅花花鈿。她一邊溫聲道: “你善意提醒我,我懂的。但這事,即便著急,除了急壞身子,又有什么用?犯科之事,你我是萬萬不能沾的。依我看,宮里為此事驚動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山雨欲來,你我不妨遠離,以后這宮里但若動蕩,好歹也能心安。” 在別人宮里,謝令鳶并不敢將話說得直白——她也怕自己的話,被有心之人傳出去,隔日便為天下知,招來禍端。因此,只能委婉地勸何貴妃,千萬不要動什么不該有的心思,手上不沾血,才能避開泥淖。 何韻致恍惚地垂下眼簾,眉間觸感猶在。她聽了謝令鳶一席話,心中還是亂,只是沒有了方才那樣驚恐大駭。 她長嘆口氣,只覺得又失落。無論謝令鳶是防備著她,才沒有表露出真實的憂怖;還是謝令鳶沒有將皇后懷孕當回事兒,都仿佛是天塹一樣的隔閡。 謝令鳶見她一臉失望的模樣,心中也有些無奈。便琢磨著,是否要做些增進感情的日常,來轉移何貴妃的心緒——可何韻致今天聽聞如此噩耗,自己再夸她什么,顯然時機不對,馬屁是要拍在馬腿上的。 她想了想自己的三個日常,【睹物思人】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慷慨陳情】是演講,可是自己能對何貴妃演講什么呢?放下私心,退一步海闊天空,共建和諧后宮?這種話對后宮女子,除了拉遠彼此距離,再沒有什么作用。 想來想去,今天也只有送何貴妃禮物了。只是她方才來得倉促,是被宮人從武修儀宮里叫出來的,唯有送隨身物件。謝令鳶低頭打量,忽然把手中抱著的手爐,塞進了何貴妃懷里:“暖嗎?” 何貴妃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怔住了。手爐的溫暖傳入她心窩:“是暖的啊。” 謝令鳶聽了就是一笑,那笑靨如花,笑的貴妃心里打顫。“這日頭雖寒,我卻盼著你,心也能暖起來。哪怕我們做最壞的打算,以后當了太妃,去守靈什么的,只要互相做著伴,冬天能這樣取暖,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不是嗎?” 這話說的溫暖又堅定,然而,何貴妃完全不受用。 什么當了太妃去守靈?她堂堂貴妃,堅決不能有這一天!這樣安慰的話,完全起到了反作用好么! 何貴妃心中不悅,面上好歹克制了,將手爐推了回去:“我不冷,meimei自己留著吧。” 謝令鳶為了完成日常,哪兒能收回這個手爐!她眼珠子一轉,又把手爐塞回去:“jiejie何必客氣。若實在過意不去,便也送meimei一樣東西,不就平了?” “……”何韻致登時語塞,誰過意不去了?她堂堂何氏貴女,還會有過意不去的時候?個手爐而已!她就是委屈,德妃根本不明白她的焦慮,甚或防備著她! 何貴妃決定不理睬謝令鳶,她直接下了逐客令:“meimei心意我領了,今日也有些乏了,想先小憩一會兒,meimei請便?” 貴妃下了逐客令,然而謝令鳶的禮物還沒要到手啊!她眼睛在貴妃的宮殿內(nèi)一掃,竟然都是些珊瑚樹、玉擺件之類的,價值連城。她貿(mào)然張口要這些,好像別有居心似的。 貴妃呷了一口顧渚紫筍,并不看她。 茶。 謝令鳶眼前一亮! 她也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道,陶醉道:“好茶,好茶!jiejie這里果然物華天寶。既然jiejie乏了,我也不便叨擾,但這茶還沒喝完,倒了未免浪費,我先端走喝了?” 不待何貴妃反應過來,謝令鳶端起她的青瓷茶杯,跑了。 何貴妃:“……” 她目送謝令鳶離開的飄然身影,眼睜睜看著德妃端走了她宮殿的茶杯…… 可惡!她到底為什么會想著叫德妃來訴苦! 德妃的身影消失在重華殿外,蓮風侍立一旁,這才跪下來,低聲提醒道:“娘娘,您方才對德妃……太過了。” 像是在家里時,和父兄撒嬌一樣。 “奴婢斗膽,德妃娘娘她……沒有必要,和您心情一致啊。” 聽蓮風委婉的提醒,何韻致被驀然點醒一般。 是了,她憑什么要求德妃與她同仇敵愾呢? 以前她身為貴妃,不也這么過來的么?從未想過要別人與她同心一力,哪怕是麗妃,她們也是各自行事,并無結盟之意。 是從什么時候起,當?shù)洛鷮χ兴纻洹⒂兴A簦蛘吲c她的想法南轅北轍,她會覺得失落? 是因為……無意間把謝令鳶當成親近的人了么? 不能這樣。 后宮是個經(jīng)不得考驗的地方,凡有真情,就會有背叛的風險和傷痛。 且謝令鳶對麗妃、武修儀她們都是一樣的好,前段時間的夜里,甚至還與武修儀共侍蕭懷瑾!在謝令鳶心里,她與鄭妙妍、武明貞也沒什么不一樣罷? 那自己又何必將她當?shù)倪@么特殊呢? 何貴妃的心被如麻思緒纏繞得越發(fā)收緊,待她條條縷縷地理通了后,不甘地嘆口氣:“方才是本宮反應過了,蓮風,你去庫里選一對紫檀木擺件,送去麗正殿。” 她沒說賠罪二字,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蓮風自然也不敢提這二字,領會了主子的意思,便退了下去。 謝令鳶走出重華殿,手里沒有手爐,只怪模怪樣地捧了個青瓷茶杯,冬日冷意忽的就殺入了心底。 她抬起頭,天色陰冷,枝椏光禿,有烏云隱現(xiàn)。是要變天了。 何韻致提醒的,她逐漸也想明白了。皇后生下嫡長子后,她們在后宮的生存空間都會更為擠壓。 她從未將命運真正系于后宮,所以沒有貴妃那樣的煩惱。但貴妃本就是在意權勢得失的人,她的安慰與陪伴,注定無法走到貴妃的心坎兒里。 想起了何貴妃的識海,她唯有日后不斷地開解,興許能夠化解貴妃的心病。 ***** 曹皇后懷孕一事雖未宣諸眾人,然而私下流傳,卻仍在后宮驚起了不小的波瀾。 在各種揣測中,仙居殿卻依舊安靜,一派淡然。 由于中宮停了晨昏定省,白昭容是待大年之后,才又去坤儀殿,向曹皇后請安禱祝。 。 巫蠱陷害一事,曹皇后兩日內(nèi)便肅清了身邊的宮人,只留了貼身宮女抱翠,卻是沒懷疑到白昭容身上。 自然,白昭容行事,也不會露出蛛絲馬跡。她被送入清商署之前,有些旁的本事,是費功夫練就的。 人偶以“長相依”藤蔓的汁水,浸了兩日。這種用來貼花鈿的汁水,膠性極強,若非用特制的汁液,是無法卸掉的。而長相依的膠水,每個宮殿都有。 那日她膝行到皇后案前,向皇后敬茶,而后俯首磕頭,趁著皇后喝茶的功夫,大袖遮住手下動作,迅速將人偶貼于案幾下。皇后只當她是服軟了。 。 與皇后懷孕的傳言,一并襲來的,是太醫(yī)給白昭容的診斷。 年前宮里診平安脈,是婦科圣手陳院判。白昭容對他說,自己無意間喝了一碗湯,請他看一下。陳院判細細診脈,足有兩炷香的時間,又問她服藥后的狀況,而后箴默不語。 她心下忐忑,問他實情。陳院判才嘆息了一聲,畢竟是在宮里行走了大半輩子,歷經(jīng)三朝,后宮這些陰私事情太多了,他不去揣測,只為難道:“娘娘這身子,以后懷孕,怕是艱難,得需花個幾年時間,仔細調養(yǎng),方能一試。” 白昭容怔立良久,連問一聲都忘了。陳太醫(yī)何時離開的,她也全沒了印象,空茫、絕望、仇恨如同海嘯,一浪接一浪地腐蝕心頭,待她回過神時,天色都晚了。 。 除夕宴上,她面上一切如常,看著蕭懷瑾和皇后并肩坐在御階上,頭一次覺得那樣刺眼,頭一次明白了何為妻,何為妾。 待過了幾日,瑞雪之后,她便去坤儀殿,向皇后拜早年。坤儀殿里,蕭懷瑾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瑞雪折射出初春的陽光,坤儀殿仿佛都比平日亮了三分。曹皇后淡笑著說話,忽然偏開頭,捂住嘴,一副作嘔的模樣。 。 白昭容微笑著,直到從坤儀殿告退,回到仙居殿,那微笑的弧度都沒有變。 曲衷不安地問她:“娘娘,您在想什么?” 白昭容摸了摸臉頰,那笑容消失了。她親眼目睹了一切,總算確認,懷孕一事,并非皇后從蕭懷瑾那里避罪的托辭,而是真的。 “你有沒有覺得冷?把外殿的門關上,再加幾個炭盆。”她吩咐著,只覺初春的冷意,寒到了心底。 一直一直,她在期望些什么呢? 不惜拖延陳留王的計劃,行著她自己的打算。 生出那些可笑的、不自量力的期望,想為皇帝生下子女,想坐穩(wěn)后宮的位置……直到被皇后灌了一碗避子湯,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她想求蕭懷瑾為她主持公道,然而皇后卻懷了他的孩子,迫得他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她連訴苦都不能。那些深情,何其蒼白。即使訴說苦楚,也不過是在他心頭吹過了一點風,過了就沒了蹤影。 ****** 元月伊始,天賜十二年,皇后孕足三月,脈象穩(wěn)健。 蕭懷瑾便在含元殿,當著朝臣受賀時,向天下廣布了國嗣有望的消息。 一時間,滿朝嘩然。 在紛疊如潮水般的議論聲中,曹丞相眼中有自得,與虢國公視線相接,轉開去看向地磚。何道亨面色穩(wěn)穩(wěn)的,沒有什么異狀,胡子卻在抖動。鄭舒才眼中閃過慍色,謝節(jié)垂著頭,眉心不經(jīng)意地一皺。陶虔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曹丞相,隨后閉目養(yǎng)神。 朝臣百態(tài),皆入了蕭懷瑾的眼。 。 各地封王未被允許入京,于是遙遙千里,向京中送來賀禮。在各地貢上的奇珍異寶中,蕭懷瑾瀏覽而過,一眼被陽光下一抹新翠的綠,吸引了心神。 宮人察言觀色,忙進言道:“陛下,此乃臨淄王貢奉的,驃國的翡翠石。臨淄王不久前得這塊寶石,欲雕琢成器,獻給陛下,然而苦于工匠不精,且趕著朝賀,便將這寶貝送入京畿。” 蕭懷瑾近日寬和了不少,笑著打趣道:“難為他,給朕丟來塊石頭,隨便朕怎么刻。” 翡翠在當朝,并不算上品的玉;然而如此遍體通透的碧色,在光下隱隱泛出了紫的寶石,無論擱在哪個朝代,都是十分罕見的珍品。 初春的陽光照拂下來,將碧色蒙上了一層曖昧的暖意。蘇祈恩看了一眼,也不由贊嘆:“陛下,臨淄王有心了,奴婢之前在衛(wèi)尉寺和少府監(jiān)都呆過,掌眼過不少寶貝,水頭這樣好的翡翠,真是頭一回見呢。” “是么。”蕭懷瑾淡淡笑了笑,他對金銀珠寶,倒是沒太多喜好,這翡翠著實漂亮,他想了想,吩咐宮人去把將作監(jiān)的人叫來。 “這塊翡翠石,琢兩盞宮燈,再打一付簪子。” 待將作監(jiān)的人領了命退下,蘇祈恩見他心情頗好,便也小心問道:“陛下,簪子是送給皇后娘娘的吧。” 蕭懷瑾微笑,卻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