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每逢大旱天災,往往是邊境生亂的伊始。 北地嚴寒,收成銳減,胡人吃不上飯,便南下搶掠。 邊境戰事緊張,晉國又國庫空虛,卻還是得耗損財力,增加徭役,以固邊關。 也是在這艱難的時刻,西魏忽然派了使節來,提出,想要在兩國邊境,開啟互市貿易。 ——如此提議,簡直正中晉國下懷。 自“正月之禍”后,何容琛一直在尋休養生息的機會,而“互市”提議,猶如瞌睡送來枕頭,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召對大臣前來問策,又反復比訂互市條款,如此權衡了多日。 然而互市之策,卻遭到了幾個掌兵權的世家反對。 開建了互市,眼看著要打的仗沒了,要儲備的糧草放緩了,無戰不能富,還能搜刮到什么利益?能膨脹起什么勢力?能建立起什么功勛? 國事體大,何容琛不由這些蠹蟲,她與宋逸修力排眾議,同西魏簽訂了互市協定。 但互市,恰恰也與何家利益相悖。 。 此時已九歲的韋無默,常跟在何容琛身邊,整理奏章。 她跪坐一旁,聽到殿外吵吵嚷嚷,是何家人退朝之后,怒氣沖沖入宮,來找何太后爭論了。 他們隔著一室簾幕,時而苦口婆心,時而動之以情,想叫何太后收回互市成命。 何太后扶著案幾,指節捏得發青,倔犟地一語不發。 關鍵時刻,宋逸修擋在了她面前。 他與何家人唇槍舌劍,疾言厲色,聲音一度飛出殿外。末了冷冷回絕:“監國之印已蓋,此事不容再議。” 汝寧侯并非何容琛的父親,而是她大伯。他被宋逸修罵得面上掛不住,氣急敗壞地指著宋逸修大喊:“閹臣!閹臣!此處何以有你說話之份!” 韋無默旁聽著,心中一怒,正想張嘴回罵,卻看到宋逸修不屑地扯起唇角,笑了。 他站在殿階上,居高臨下地,睥睨地看著汝寧侯。 那一瞬間,韋無默幾乎要以為,他是天神在看螻蟻。她很少看到,平素溫和的他,會露出那種冰刀之意的笑容。盡管,他對著朝臣,往往都是冷漠的。 他不屑地挑眉,抬手喚韋無默。韋無默機靈,聽話地跑到他手下,聽了他幾句吩咐,而后往殿側跑去。 片刻后她回來了,宋逸修正冷言冷語地對嗆汝寧侯。見韋無默回來,手中抱著他要的紫檀木盒子,他指了指:“先帝玉璽在此。這宮廷之中,有我說話之份,卻沒有你說話之處!” 隨他話音甫落,韋無默打開了紫檀木盒子,取出那方玉璽,雙手緊緊抱著。她感到沉重,仿佛捧著的,不是玉璽,而是一尊泰山。她為宋逸修這信任,感到手都在發抖。 隨后,她看到何家重臣,咬著牙,不忿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不可一世的汝寧侯,被迫跪了一個九歲的小女孩。這樣的羞辱,可想而知。 汝寧侯沒有再逼迫何容琛收回互市政令,跪完起身,臉色鐵青地走了。 因為宋逸修說了,宮里沒有他們說話之處。 汝寧侯的身影,頹然又不甘地消失在殿外。宋逸修這才轉身,對極力壓抑的何容琛,仿佛從寒冬驀然到了暖春,柔聲寬慰道:“這些得罪人的事,都由我來為你做。我做得,你做不得。畢竟你還需要何家。” 何容琛不能與何家人撕破臉,畢竟總還要依靠何家去壓制其他世家重臣的。總是要靠宋逸修出面,彈壓各方。 關于互市的爭吵,似乎就這樣告一段落。 在何太后與宋逸修的主持之下,晉國、西魏兩國言好,一時晉國北地戰禍驟減,民間紛紛稱道。 那時候,邊境還傳著歌謠,紛紛唱著“夜不閉戶”。 。 但韋無默常隨太后身邊,聽著何太后召對議政,也就耳濡目染,漸漸聽說了,西魏邊境的互市,總出些莫名其妙的亂子。 西魏胡人與邊地漢民沖突不斷,矛盾甚深。 然而,邊境遙遠,上達天聽畢竟有限,這摩擦一直未能尋到緣由。 延祚三年冬,冬雪沸沸揚揚,北方廣袤的草原,依舊淹沒在冰雪之下,民不聊生。 比這寒冷,更冷人肺腑的,是西魏忽然撕毀了互市條約,大舉進攻晉國。 邊境再度掀起戰亂。 這次不宣而戰,如同滴水落入沸油,朝中登時群情激憤。 他們指著輿圖上被攻占的城池,譴責宋逸修宦官亂政,輕信胡人,才導致了晉國被長驅直入,連失數座城池。 他們面紅耳赤,氣憤不已。 畢竟當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面時,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壓的。有時是靠言官,有時是文臣聯名,有時是壓著奏章不放,有時遲遲不下朱批……各種手段玩得嫻熟,少不得有人對他懷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軍來犯,戰禍燒身,前仇舊恨一齊涌上。 幾大兵權世家聯合奏議,要給天下無辜死傷的邊民一個交待。百姓何辜?江山何平?若不處死宋逸修,他們不能出兵! 他們言辭懇切,如忠臣置辯,滿腔對宦官亂國的痛恨。 此情此景,仿若倒錯幾年時光,回到了景祐九年,先帝同酈貴妃面臨的境況一樣。 但這一次,何家沒有站在何容琛身邊,他們亮出了刀,一起揮向她,逼她把“jian佞”處死。 也有文臣激烈反對,為宋逸修袒護,被御史大夫鄭舒才鐵嘴一張,內臣勾結外朝的罪名便又落下了。 朝中鬧了半個月,而西魏已經在寒風凜冽中,像風刀收割野草一般,摧枯拉朽地,連克兩座城池,晉國北地將士的鮮血,染紅了冰雪。 邊境守將一邊困守城池,艱難等援軍糧草;一邊與西魏大軍僵持不下,苦苦抵抗。 而這一次,失掉的城池,再沒有韋氏少年公子帶家兵來救了。反而京中世家按兵不動,詭譎的陰云密布皇宮上空。 那是一個寒冬的清晨,天還將亮未亮。 韋無默起床時,看到宋逸修已早早來了,正在外室安坐著等她,手中攥著一柄牛角骨梳子,還捧著一杯清茶,熱霧裊裊,他清俊的面容在茶霧后十分祥和。 他很少來此處,韋無默一陣驚喜,跳著跑去喚他。宋逸修轉過頭,親切地對她笑了,抬手摸她頭發,叫她坐到妝臺前,說給她梳頭。 韋無默在妝臺前跪坐好,心中跳躍著歡快。 宋逸修一邊梳頭,一邊問她課業。 又叮囑她要好好幫太后持理要務,閑下來時可以多陪太后說說話,太后很寂寞,也很喜歡她的。 他動作貫來溫柔,梳著頭也不痛。聲音也是不疾不徐的,在天際未亮的寒冷清晨,帶著深沉厚重的暖意。他再三叮囑她:“你待她是親人,她也會同樣待你。何家人好面子,以后她若被誰氣到了,忍著不發,你記得幫她理論。別叫她受了氣。” 他常常這樣關心太后,韋無默玩著手里的紅色頭繩,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歡她。” 她也沒想到,這番話是她對宋逸修最后的承諾。 只笑吟吟地從銅鏡里看著他,他幫她梳了個雙環髻。 而后,他看了眼天色,說該走了。 他留下一個三尺見方的木匣子,囑咐了她幾句話,就告別。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請她代他,在合適的時候,轉交那個木匣。 韋無默心下隱有不安,問是什么時候,他笑了笑,卻仿佛有點難過似的,說,阿琛臨終前。 在她發怔的時候,宋逸修已經離開,韋無默追出門,卻只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連夢里也沒有。 唯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多少年來,銘刻在她心間。 再之后,她仿佛一夕就長大了。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卻就只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長大,代替宋逸修,保護她想保護的“母親”。 ***** 于是謝令鳶在韋無默的識海里,看著時光荏苒而過。 看著何太后的長生殿,每晚宮里都會點起一片燈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著何太后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時,會關上殿門,自己唱一唱皮影戲。 何太后八年未過壽辰了,她想節省國庫,對大臣說,可以苦一點,但國不能屈于外侮。 。 而后,謝令鳶從識海中走出來,頭有點沉,一步一步的,腳下也很沉。這片回憶一呆又是許久,仿佛有三個時辰了。 她往連環夢的城門那里走回去,一邊心不在焉地想,韋無默的夢似乎也沒什么缺口,該何解呢? 韋無默是司言的巨門星君,這是一顆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詩—— 【是非論斷從無默,石中隱玉天驕落。韶華一世為銜環,延陵季子不忘諾。】 銜環是報恩,季子是守諾。報誰的恩?守誰的諾? 謝令鳶站在了戰火紛紛的春明門外,一邊思考,一邊等待酈清悟回來。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里是何容琛的識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霧。 迷霧后,酈清悟也循著時辰,往外匯合了。 他在何容琛識海里疾步走過,看見她和宋逸修,坐在長生殿中。 ***** 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個黃昏,宋逸修逆著門外的暮光,踏進來。長生殿里,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靜靜地等待著他。如新婦等待歸家的丈夫。 而這不同尋常的一天,他服了毒,還剩片刻時辰。 但還是很平靜的,他如常坐在她對面,用很溫柔的目光,細細描摹她的眉眼。見她含著淚,他伸出溫暖的手,輕輕為她揩掉了。 他開始囑咐何容琛。御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為君,哪些臣為己,哪些臣為社稷,哪些臣為名聲,哪些臣為私利。知道他們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們。 你那么聰明,會懂的。日后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為后。何家不可再強勢了,否則會礙了你。 我不在后,曹呈祥可牽制他們,但也不能過分信任。 懷慶侯武家可用,謝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說:“你說我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么多血。我逼死了酈貴妃母子,逼死了韋氏,誅殺了輔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們回來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該怎么辦呢?” 她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溫柔輪廓,映得無比清澈,因為有水光。她一遍遍問,你不在我該怎么辦呢? 若你不在了,這宮中一起守望無邊歲月的人,都離去了,剩下漫無邊際的日子里,只我一個人苦捱,我該怎么辦呢? 宋逸修幫她重新綰好了珊瑚珠發簪,很輕柔,仿佛儀式一般。描眉、貼花鈿、戴發簪,也確實是晉國風俗中,十分重要的儀式。他都為她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