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這次的迷宮回憶,是在朔方城的街道上,喧鬧市集人來人往。蘇宏識正摘下自己的狐貍毛圍巾,二話不說地套在了宋靜慈的脖子上。 宋靜慈似乎不想受人恩惠,卻被他毫不在意地手一揮:“我爹說,讓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二人穿行在和蒸籠的熱霧騰騰中,身后跟著護衛。宋靜慈跟在他身后左右望,蘇宏識買了剛出籠的米粑,遞給她。宋靜慈接過,那熱霧在眼前雀躍,溫暖的觸覺一路蔓延到了心底。 她穿著一雙與她不搭調的毛靴子,想來也是蘇宏識送給她的。這寵命優渥的將軍兒子,雖嬌慣霸道,卻也待人真誠;蘇廷楷更是對友人雪中送炭,不遺余力地相幫,可見人品正直。 。 謝令鳶心想,這種人居然會通敵叛國,害得晉國失了北方數個城池,也實在令人費解。 穿過集市,蘇宏識帶著宋靜慈,去了一處學堂。 略顯破舊的屋子里,坐了十二三個孩童,有大有小,出身不一,但皆是寒門。 將軍府上的西席先生,手里卷著書,正在講授什么。湊近了,才聽清他講的,竟然是地理植被和節令氣候。 。 謝令鳶一時有點意外,因為在古代,這一類學問不太受重視,科舉不考。更遑論晉國科舉也就是這二十年的事,沒有真正興盛起來,地理水文就更不會重視了。 而這位西席先生,居然教授屯田水利等,實在是破天荒之舉。 站在學堂外,宋靜慈扒著窗子,踮起腳。西席先生講得眉飛色舞,蘇宏識邀功般地指給她,臉上是不經掩飾的得意:“這是我央爹爹開的,城里的人不論出身,每旬都可以來聽兩天課,先生說這是義舉,是天下少有的事情,厲害吧?” 他猶如開屏孔雀般,宋靜慈也不負他所望,沖他笑了笑:“真厲害。” 蘇宏識如同饜足的貓,滿意地微微瞇了眼:“你也想來聽課嗎?” 宋靜慈忙點點頭。 兩個孩子從墻上跳下來,蘇宏識說:“可惜你是個女孩兒,讀書沒什么用。”見宋靜慈神色失望,又補充道,“不過沒關系,先生是個怪人。你這么聰明,也許會收你的。” 謝令鳶蒼茫若死,看著“記憶迷宮”的下一瞬,又變成了將軍府。 宋靜慈坐在那位西席先生對面,默出了一篇《明詩》。那老先生驚喜不已,本只是授業,卻又改了主意,肯收她為內弟子。 陽光透過窗欞,纖塵在光線下縈繞起舞。師生二人對坐,宋靜慈為老先生推墨。 “先生的老師是巨子?”她的軟黏的童音里,全是驚嘆。墨家巨子是傳說中的存在,令她驟聞后雀躍不已。“您不是出身延陵季家嗎?那可是世代鴻儒之家,為何您拜師墨家呢?” 那位姓季的西席先生笑了一下,因生活清苦,皺紋中夾雜了無盡的風霜和歲月。他笑容平靜而溫和。“我是家中庶子。” 他望向窗外,似悵然也似不悔:“年輕時愛沖動,看到一個平民姑娘受欺辱,她父親卻連狀紙都寫不來——你知道的,寒門讀書無門。我一沖動,去辦了個學堂,想要廣授學問。此舉被家族詰責,我一怒之下,干脆離家遠行,因緣際會拜入了墨家門下。” 他一生抱負難平,隱于邊關市鎮,將畢生所學傾囊傳授他人,無論富貴貧賤。 “民生困苦,我便教他們屯田節令,保他們來年收成。邊關交戰,我便教他們溝渠器械,守護國門。我這一生雖未能桃李遍天下,卻也不枉。” 。 謝令鳶和酈清悟旁觀,俱有些動容。文字知識,是這個時代階級壟斷的工具。上流為保證利益,書籍和家學絕不外傳。平民難以拜師,更遑論步入朝堂。 季先生此舉,無疑是驚世駭俗,也無疑是胸懷博大。 “學問應該澤被蒼生,而不應是一家之言。你記得,薪火相授,大德永傳。” “我也曾想過,你一介女子,學這些并無大用。但為師突然反思,也許世家宗主也曾覺得,庶子讀書有何用?” “庶子亦人,因材施教,人人皆可成棟梁,或仕或文,或農或商。女子出嫁為人婦后,亦要相夫教子,所以若婦人才學勝于鴻儒,其子孫必成圣賢。” “你有過目不忘之才,日后才學造詣,定勝于我。為師希望,你能記得這話。” 他說話的神色,倒映在宋靜慈清澈的眼眸里,等了半晌,宋靜慈才點頭。 在宋靜慈微妙的停頓和情緒中,謝令鳶隱約覺得自己抓到了一絲緣由。 她思忖想,“季老先生誠然值得敬佩,卻還是脫不開時人的觀念,宋靜慈天資奇高,放在現代堪稱學神了吧,然而在這時,她的凌云之才,竟然只是相夫教子,把子孫教為圣賢?” 虧季老先生自己還剛剛說過,薪火相授大德永傳呢。 宋靜慈記憶的牢籠里,迷宮還在不斷變幻。 又跳到宋靜慈八歲,十三歲…… 一會兒是宋靜慈挑燈夜讀,宋家人勸她不要累著,沒必要這樣用功;一會兒是宋靜慈看府外的小孩子拖著鼻涕在地上寫字,神色似有眷念。 終于跳到了宋靜慈十六歲時,宮里傳來旨意,封她為婕妤。宋家人愁眉不展,不舍勸道:“你若不想入宮,家里就遞折子去說。太后終究要念宋逸修的舊情,不會過于為難。” 宋靜慈看著待她視如己出的宋家人,清澈的眸子里仿佛倒映了一切。她笑容有些縹緲,像是隔了遠山:“我父親這一脈,香火已絕。我受族人恩澤長大,好歹能為宋家做點什么,也算值了。” 。 私下她的大丫鬟也勸道:“深宮似海,一旦入了,這輩子可是不能出了!小姐不是曾說,日后想回北方看看,去找小時候的恩師和伙伴嗎……奴婢還想跟您去看看呢!” 宋靜慈淡淡道:“我入了宮,哪怕不受寵,只要好好活著,就是宋氏一門危難時的依靠。總比相夫教子來的有意義。” 秋日天如洗練時,宋靜慈走入了深宮。蒼穹那樣高闊,她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以及童年的美好向往。然而她并不似有遺憾,她十分平靜。 ***** 謝令鳶透過她平靜的眼神,那一刻,一股針刺般的感覺涌上心頭,方才迷宮里的許多片段,一瞬間串了起來。 猜測在心中躍躍欲出。“……我似乎是明白了。” ——什么叫我父親這一脈香火已絕,宋靜慈沒拿自己當宋家的血脈看嗎? 沒拿。 。 宋父曾說,馳兒,字寫在土中,更要寫在心里。我們宋氏的家訓,即便沒落了,也不能忘了根骨。這是宋父對兒子的期望,而對于宋靜慈,他沒有這些要求。 宋母曾說,你弟弟去了,娘也沒享福的機會了。日后你嫁給別人,留心著點,若生了兒子還能娶個媳婦兒孝敬你;若是生了女兒,就只能嫁出去,幾年也回不了一次娘家…… 宋桓曾說,姑娘家不必挑燈夜讀,這樣辛苦不值得,你豆蔻年華,就該好生嬌養。 連宋靜慈最敬重的,突破了嫡庶道德規則的恩師,也對她說,望她能勝鴻儒,日后相夫教子,使子孫成圣賢。 。 她倍受父母呵護寵溺,卻從來沒有被父母期待過。 弟弟天姿雖不及她,卻被父母傾注了對宋家的希望。 所以在宋靜慈心里,男人才是血脈的延續,弟弟死后,宋家唯一的香火斷絕;而她,讀再多的書,也不過是在后宮宅院,為別人相夫教子。 ——縱有凌云志才,不被期待,也沒有了意義。 。 謝令鳶把自己的推測,講給了酈清悟,“季老先生說過:‘學問應該澤被蒼生,而不應是一家之言。薪火相授,大德永傳……你有過目不忘之才,日后才學造詣,定勝于我。為師希望,你能記得這話。’蘇宏識也說,她那樣聰明,會得人賞識的。” “假設換成我,我知道自己才華蓋世,我父親、伯父、先生又都是不一般的人,我一定會有些躍躍欲試的想法。推己及人,宋靜慈小時候,受周圍人耳濡目染,應該也是很有抱負。然而她知道,這些是她身為女人不能做的。” 但假若她是個男子—— “所以我猜,宋靜慈應該是……化作了自己最想成為的男人?” 她抬眼征詢酈清悟的看法。 酈清悟目光閃動,是對眼前之人這番看似離經叛道的言論。如果這樣推及,那一切便可以講通了。他佐證道,“人做夢時,確實有時會夢見自己是其他人。所以,‘她’未必在宋靜慈身上。” 謝令鳶頓覺前所未有的敞亮,揚起明媚笑意,向著朔方城的那段記憶迷宮走去。 ——玉(欲)待君子問歸處,手持桃李長相思。 蘇宏識,季老先生。 左右脫不開這兩人。 *** 穿過朦朧霧氣,朔方的將軍府上,謝令鳶坐在季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正望著遠處的蘇宏識與**識倆兄弟,一臉欣慰的模樣,看著他們成長。 她喚道:“宋靜慈。” “季老先生”轉過頭來,詫異地看了謝令鳶一眼:“您認錯人了。” 謝天謝地,聽到這回答,謝令鳶抑不住欣慰,知道自己找到了她:“醒來吧,我特地來到這里,便是不顧生死地希望你能醒來。” 這次,“季老先生”看著謝令鳶,不再說話——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更是從無數讀過的野史雜書里知道,長夢不醒盍然而逝。 死去,對她而言,并不可怕。 活著,對她而言,并無所謂。 待到父母弟弟都去世了,她就好像是宋家綿延香火中多余的一個,舉目四顧,找不到自己的存在——除了嫁人生子還有什么意義。所以,在太后懿旨令下,她便入宮,祈盼能為家族做點貢獻。 她時常感到自己內心波瀾無驚。知道自己走不出皇城的圍墻,夠不到邊關的藍天白云。 她的牽掛,已經覆滅在正月之禍里。她的羈絆,已經遠離在宮墻之外。 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活著,除了能給宋氏家族一絲保障外,還能有什么用處。 于是,這場綿延無盡的夢中,她終于可以肆意暢快地,將自己隱藏在了最眷戀的歲月里,最向往的人身上。 蘇宏識已經死了,但她多希望看著他成長,長成他曾經自夸的蘇小將軍——“我爹是蘇大將軍,我將來是蘇小將軍,你只管來找便好!” 她在季老先生的身上,看著蘇宏識長大成人,對著年幼的自己,說出意氣風發的童言——在她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一縷明媚的溫暖。 謝令鳶似乎看穿她所想,溫柔嘆息道:“你何苦去當別人呢,既然都明白自己在夢里,為什么不大膽些,做個真正向往的美夢? 宋靜慈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不會太荒謬么?” “不荒謬啊。”謝令鳶答得不假思索,仿佛天經地義:“你是胸有金玉之人,過目不忘,精山川地貌,懂節令水利,通詩文經史,還能默很多書籍。你有這個本事。且你都不怕死了,還怕在夢中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嗎?” 宋靜慈一怔,似乎一瞬間明白了。 謝令鳶心嘆,這是和聰明人說話的好處,一句話就像一顆種子,宋靜慈自己就可以讓它長成參天大樹。 宋靜慈若有所思:“有個問題,其實我心里縈繞不去很多年,既然是在夢里,那便可以問出口了。先生曾講過‘德’。以德彰道。男德心懷家國天下,胸有萬世太平;女德貞順恭儉,相夫教子。我……我讀史書時,見重節義而輕死生之事,胸中也常激蕩過情懷,后來覺得自己生出這樣心思,似乎是很無聊,陰陽倒錯。” 天梁司德啊。謝令鳶想。 然而這個時代的道德——對女人德行的要求,也許并不是宋靜慈所希冀的。她不愿靠生子,實現身為女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