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她四下看了一周,酈清悟還是比她早一步入定,已經站在了重華殿里,察覺到她也來了,回頭一個眼神睇過來。謝令鳶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異樣,有點風霜,又似乎摻雜了一絲不忍。 。 何貴妃被踩在地上,“啊啊”地尖叫著,想要從這一片踢打中掙脫逃離。她的手在四周絕望無助地揮打,“嘭”的一聲,頭重重撞在多寶閣架上,架子上的玉如意摔裂在地。 謝令鳶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只匆匆掃一眼,忽聽外面傳事公公一聲宣稟: “奉陛下旨意,何貴妃罪名經查實,證據確鑿,著何貴妃賜死——” 兩個影子隱隱綽綽從門口走進來,一人懷里抱著拂塵,一人手中端著漆木托盤。盤子里,整齊列了三樣物事。 匕首、毒酒、白綾。 。 謝令鳶一臉茫然:……?? 上來就賜死?這真是噩夢的極致了。 托盤被放到何貴妃面前,她臉上猶有淤青,彤色大衫被蹂躪的皺皺巴巴,越發顯得膚色蒼白毫無血色。她胳膊瘦得血管畢露,臉上是不經掩飾的絕望,發絲凌亂,嘴唇干裂。她看到那個托盤,在地上爬著后退了幾步,哭叫道: “我不選!我不要這樣死……曹皇后這個賤人害了我……陛下啊,我是你的人,你不能毀了我啊!” 。 方才毆打謾罵她的宮人,圍在她四周,那些聲音就像潮水一般,從天際四周波瀾蕩蕩: “娘娘這就上路吧!” “呸!不見棺材不掉淚!” 何貴妃不斷往后爬,口里喃喃著什么,狀若瘋癲。見狀,一個宦官拿起毒藥瓶:“奴婢們不好叫您見血,匕首就用不得了。娘娘,多有得罪!” 幾個宮人一擁而上,按住何貴妃,何貴妃叫破了嗓子,那呼救的聲音,仿佛聲帶都滲了血。有人捏住她的下頜,惡狠狠地掰開,她下巴脫了臼,毒藥瓶被打開,往她口里灌去! 。 忽的,光影一閃,快得人分辨不清。 下一瞬,那幾個按著何貴妃灌毒藥的宮人,飛出去幾步開外。酈清悟手里拿著那**瓶,對謝令鳶匆匆道:“不能叫她灌下毒藥。” 畢竟是被人困在識海里,倘若服毒,也就死在噩夢里了。 。 何貴妃獲救,她發絲蓬亂,衣衫散著,嘴唇流血,抬起頭,目光毫無焦距地飄到謝令鳶身上,半晌,才怔然道:“謝……德妃?” 謝令鳶點點頭,被她這噩夢震驚得一時失語。何貴妃又呆滯了一會兒,眼淚忽然簌簌落下,語調也快了,就像是喘息急促般: “我家里……家里有說過什么嗎?有怨我嗎?” 謝令鳶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恨意,以及在恨意包裹下,還彌漫著說不清的懼怕。 下一刻,她眼前的畫面忽然變了。 。 不再是重華殿,眼前是灰敗的街道,有蒼蠅亂飛,腥臭氣撲鼻,似乎是皇城外的一處刑場。 她茫然四顧,卻找不到何貴妃。 ……這大概是何貴妃噩夢里的,上帝視角?插播? 刑臺上,已是一片人間慘劇。地上血流成河,蜿蜒著到無盡的天際,還有血流到了她的腳下,謝令鳶下意識步步倒退,避開那殷紅刺目的血。 幾個青年和中年男子,被腰斬兩段,腸子內臟流了一地,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其中一人,謝令鳶見過,正是很久以前,她去何太后宮里請安時,在長生殿門口,遇到的何道亨。 腰斬一時還死不了人,會慢慢鮮血流干疼痛而死。呻吟與責怨此起彼伏: “老天啊,何韻致禍及全家,何家何其無辜啊!” “何道庚養的好閨女,她在宮里死就死了,做什么連累家族,害得一家子為奴為婢!” 在他們的尸體旁,何家養尊處優的夫人小姐們,被人推推搡搡,涕泗橫流,像流民一樣挨個被登在冊子上,那冊子用墨筆寫著“官奴婢”幾個大字。一旁,有人拿著烈火烤炙的針,在她們嬌嫩的臉蛋上黥刑,刻下了“奴”的字樣。 。 謝令鳶看得心驚rou跳,下一刻,卻又重新看到了重華殿。 何貴妃還是跪坐在她面前,睜大眼睛滿含淚光地望著她。 方才插播的上帝視角,已經結束了。重華殿的梁上,懸著三尺白綾,隨風飄蕩,那雕梁畫棟,竟十分猙獰。 這個噩夢,令人束手無策,謝令鳶只得安撫她:“你家人沒有怨你,他們都疼你的。” “哦?”何貴妃含著淚笑起來,那嘴角彎起的弧度十分微妙,說不出是欣慰,抑或諷刺。“哈哈哈,你騙我!我都看見了!他們都在怪我,我沒能抓住陛下的心!我沒本事帶累了家族!” 。 “……”謝令鳶愁腸百結。 何貴妃深陷噩夢之中,要怎么才能把她帶回去? ——“美夢讓人圓滿升天,欲解救人,就得讓其認清并面對現實;那噩夢呢?”她耳邊,酈清悟的聲音響起,如金玉敲擊,是循循善誘的考問。 謝令鳶轉頭,望入他的眼中,深潭碧波一樣的眸子撩動著,她的靈臺仿佛被一點點照亮,循著猜測:“……應該是,給她美好的愿景,讓她得到安寧,不至于驚懼而死?” 看到他微微勾起的笑容,謝令鳶知道自己想對了。 “那你能再把她引入我的識海,我來給她織夢嗎?” “不行。”酈清悟斷然否決,看她不解地面露失望之色,解釋道:“一來何韻致的自我意識很強,二來她現在已近瘋癲,會在你的識海里沖撞,造成你自己心神紊亂。” 感覺何貴妃似乎比錢昭儀要棘手得多,謝令鳶心中一沉,“那沒別的辦法了?” “還是有辦法……”酈清悟瞥了她一眼,謝令鳶竟然在他的態度中,看到了一絲停滯。他說:“你我易容,扮成其中的人,與她一起創造、延續這個夢境,試圖改變它。” “好主意!”謝令鳶眼前一亮,擊掌贊嘆三聲,誠懇地看著他:“……然而我并不會在夢境中易容。只能靠你了。” “……”酈清悟隱隱覺得,自己這個辦法的提出,就是挖了個坑自己跳了。 。 二人正商議著如何將何貴妃帶出噩夢,后者呆滯地坐著,頂著凌亂頭發,一會兒數大殿上的房梁,一會兒喃喃自語。 她的噩夢,已經將她逼得癲狂。族人因她而慘死,親人臨終的怨恨…… 何貴妃的眼角,有淚滴劃過。 那滴眼淚,讓許盈沫回想起了何貴妃的九星宿命詩。 【錦衣華服生端嚴,鐘鳴鼎食繞身前。處事有規行有矩,韻致八方輔九天。】 錦衣華服,鐘鳴鼎食,這點誠然不假。 但是循規蹈矩…… 算了吧還是,何貴妃盯皇后的位置,儼然不把中宮放在眼里,赤裸裸的挑釁,這分明是【天相星君】落陷的表現啊。 ……等等! 謝令鳶猛然靈臺清明。 何貴妃不是想當皇后么?不是怕無子失寵么?不是怕被家族在背后罵她沒用么? ——那就讓她做上皇后,家族榮寵無限,不就可以安寧了? **** 半柱香的時辰后,蕭懷瑾一身常服,走入重華殿。 謝令鳶知道他是酈清悟所扮,配合地跪下,無比諂媚道:“臣妾叩見陛下!” 何貴妃怔怔望著“蕭懷瑾”,眼淚簌簌而落。“蕭懷瑾”淡然地走上前,對何貴妃道:“愛妃受委屈了,朕已經查明實情,將曹皇后廢黜,明日就冊封你為皇后。” 他還演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何貴妃怔忪望他,忽然嚎啕大哭:“陛下,您總算體諒臣妾了!” “蕭懷瑾”嘆氣:“是朕的錯。” 他的嘆息聲一轉三嘆,愁腸百結,千恨萬緒,帶著無盡的悔意,和發自肺腑的懺悔。 何貴妃拭著淚道:“陛下明察……嗚嗚……” 隨著“蕭懷瑾”的出現,何貴妃的夢境很快被推動,開始繼續行進。 祥云繚繞,云霞漫天,一曲彩鳳朝陽吹落人間。 眼前高低躍起巍峨宮殿,在遠處的天際連成一線,如同連綿起伏的山巒。 而正中的南郊祭天地壇上,百官著祭服,頭戴通天冠,太常寺正奏響祭樂,尺八與鐘磬合聲相鳴,音籟莊嚴繚繞。 此乃祭天大典。 “蕭懷瑾”頭戴十二色冕旒,著十二章紋袞服,站在高高的白玉殿階上。何貴妃,不,應該是何皇后了,她穿著藍色翟衣,手執芴板,正并肩站在皇帝身邊,陪同祭天。 她一身交領翟衣,氣宇端莊高華,站在九重宮闕上,母儀天下。 。 謝令鳶心想,給她引導了這個夢境,何皇后總該不會再做噩夢了吧? 她等著何韻致心滿意足,趕快從噩夢中脫身,蘇醒過來。 祭天結束后,何韻致回了皇宮。 坤儀殿里,原先曹皇后的東西已被清空。宮女服侍何皇后換下翟衣,換上霞色對襟常服,何皇后落座,顏光稟告道:“娘娘,您心心念念要見的何大人,已經在殿外等您了!” 外臣不得入后宮,但有何太后先例,何家人畢竟是例外。 何皇后急切地起身。 殿外,酈清悟扮成的“何道庚”走進門來,就要向何韻致見禮。何皇后趕緊要去扶他:“父親不需多禮,女兒看到您安然無恙,何家沒有受累,這顆心才放下了。” 說著,便擦了擦眼淚。“何道庚”溫和地嘆了口氣:“……好孩子,何家好好的,陛下剛剛又晉封你爺爺為魯國公。你已為皇后,沒人威脅得了你。” 他的表情溫和慈祥,如神父看著懺悔的孩子,又如長輩臨終回光返照的慈愛,讓何皇后鼻子一酸。 宮人捧上新茶,何皇后呷了一口,眉頭緊蹙,幽幽嘆息一聲。 “爹爹有所不知,女兒雖貴為皇后,卻是眾矢之的。謝德妃頗受恩寵,鄭麗妃艷冠后宮,她們都是勁敵,女兒日夜輾轉難眠,生怕她們下絆子使什么陰招……她們若比我先生下兒子,可怎生是好啊!” 。 謝令鳶聽得醉了,何韻致啊,你都當皇后了,居然還在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