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夢中是零散的碎片,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男孩兒,一身錦衣,然而只是背影,周圍還有很多女人的笑聲和哭聲,最后變成了回音…… 忽然就在睡意朦朧間,被搖醒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家長叫起床上學一樣,飯食都準備好了,她在酈清悟的監(jiān)督下吃過早餐,而后就離開家,跑去了仙居殿。 。 從麗正殿到仙居殿,跑半柱香的時辰便到。一路上,熹光升起,天色漸亮,迎來東日朝霞。宮道兩邊的樹上,掛著霜凌子,枝椏光禿禿的,透出冬日的寒意。 遠遠望到仙居殿,竟然剛剛熄燈,輪值宮人正在交班。 謝令鳶在仙居殿已經(jīng)進出自如,內(nèi)外找了一圈,卻不見白昭容。想來昨夜之事,蕭懷瑾心傷未泯,白昭容亦是不好過,她又向來是個心思曲折之人。 在仙居殿兜兜轉轉一大圈,謝令鳶最后在游仙園看到了白昭容。游仙園是和麗天園一樣的宮苑御花園,清晨時分寂靜中帶了些清冷。白昭容披著桃色的織錦罩衫,寬長的披帛在肩上繞了幾圈,身上掛了霜。 她散著頭發(fā),花鈿卸去了,未施粉黛的面容,唯一顆淚痣,清美而又朦朧。好像及至此刻,才有些困意,趴在玉席上輕寐。 謝令鳶便無聊地四處轉著。待日上三竿,約莫巳時時,仙居殿來了兩個坤儀殿的傳事公公。 他們衣著齊整,步伐齊整,面無表情,乍然望去有一種蒼白的麻木,白昭容在他們面前行禮時,眼皮子也不掀。 “奉中宮旨意,皇后娘娘午時在坤儀殿賜膳,請昭容娘娘前往陪同用膳?!?/br> 。 話音甫落,寒風猛然吹過。白昭容面色蒼白,搖搖欲墜。 她張了張口,似乎是想回絕,話到口邊終究還是變成一句:“可還有其他哪個宮的貴主?” “奴婢不知。” 那兩個傳事公公行禮后告退,白昭容原地站了許久,似有似無地嘆息了一句:“若是德妃還醒著便好了?!彼梢韵朕k法,渡過這場劫。 謝令鳶蹲在一旁,奇怪她怎么忽然提起自己。聯(lián)想到昨日白昭容被罰跪,此時坤儀殿的賜膳,顯然不會是什么好事情。 畢竟被白昭容養(yǎng)了兩日,況且白婉儀也是九星之一,謝令鳶有些擔憂她。 然而皇后召見,白婉儀終究要從命,她沒有不去的理由。左右挨不過,她換了衣裳,梳了望仙髻,一身素凈,便動身去了坤儀殿。 。 為了避免被喂狗糧,謝令鳶晃著小胖身子,吧嗒吧嗒跟在白昭容身后。白昭容坐在輿輦上,回頭望一眼,吩咐停了,對她道:“雪兒乖,回去好好待著,別跟過來?!?/br> 謝令鳶執(zhí)著地望著她,白昭容嘆息一聲,她的宮女曲衷道:“這狗兒最近倒是靈性了不少,它是擔心娘娘呢。唉,瞧這畜生,都能看出主子的心事。” 輿輦復又行走,謝令鳶邁著小短腿兒跟著。一路上只覺周遭凝重,似乎個個都有心事,連那輿輦的紗幔,在風中都有幾分蕭條,仿佛飄零不覺前路的落葉。 。 這午時的日頭雖然高照,卻無一絲暖意。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近了中宮。陽光晴熾,將坤儀殿在白玉地基上,投射出巍峨的陰影。 這陰影太過龐大,遙遙望去,竟有威壓之勢,令人覺得心頭喘息沉重。 白昭容已經(jīng)下輿輦,步行走上臺階,進了坤儀殿。謝令鳶也跟上去,幾步跨入了坤儀殿的宮門。 偌大坤儀殿里,一室寂靜,唯余陽光漫灑,毫無暖意,塵埃在光線下掙扎。 曹皇后端坐在檀木雕花嵌珠的鳳座上,早已屏退了雜役宮人,偌大內(nèi)殿,唯有她的兩位貼身大宮女侍候左右。白昭容的宮人未經(jīng)宣,沒有資格入殿,皆是在殿外等著。 白昭容向皇后見禮,皇后淡淡微笑著應了,賜她在案幾前落座。謝令鳶遙遙望去,那案上擺了珍饈菜肴,還有瓊漿玉露,看起來是賓主盡歡。 她卻總覺得有點鴻門宴的意味。 可是皇后賜膳,她一條狗也是不能進殿的,只能趴在門檻兒處,望向她二人。 皇后穿常服,胭脂色織金對襟衫,發(fā)髻上只戴了兩支步搖與華勝。她素來只著淡妝,此刻微笑隱在窗欞陰影后,看不真切。 “昭容入宮,已有四載了吧。”仿佛漫不經(jīng)心,曹姝月淡淡道。 算一算,教坊司一部,清商署,采女,美人,婕妤,充媛,昭容。短短四年,高升至九嬪,眼看離封妃也只有一步之遙—— “是。臣妾能有今日,多賴娘娘提點?!?/br> 曹皇后彎起唇角,臉的上半部分卻沒有配合發(fā)笑,于是這個表情看起來殊為怪異,好像上下半的臉是割裂開來一樣。 “陛下這幾日,也都是歇在你那里。本宮聽說,昨日還鬧了些動靜出來?!?/br> 她的聲音,優(yōu)雅地在殿內(nèi)回蕩。 白昭容頓了頓,巧妙地應答道:“臣妾自當奉勸陛下雨露均占?!?/br> 皇后掌管后宮這幾年,眼線自然不少。昨夜后半夜,蕭懷瑾又去了錢昭儀處,這類事瞞不過她。而白昭容這樣回答,云遮霧繞,若非是聰明人,只怕要想很久才能想出幾重意思。 曹皇后又漫起微笑,笑意卻并未爬上眼底。 她喜歡白昭容的知進退與聰明,也提拔了她與錢昭儀。然而白昭容心底深處,有誰也看不透的東西,那東西影響了白昭容的忠心,所以皇后也只能鏟除她。 “你緊張些什么,先用膳吧。”曹皇后淡淡道,執(zhí)起箸,示意她用膳,“本宮特意命膳房燉的天麻佛手,還有他們最拿手的蜜棗青豆酥,怎的,你不喜歡?” 白昭容玉手纖纖,置于案上,卻遲遲未敢拿起那雙筷子。那象牙箸有如千鈞重,拿起它,她漂浮不定的身子就仿佛要被拉入漩渦中,沒入萬劫不復。 她抬起頭,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顯得可憐楚楚:“稟娘娘,臣妾近些日子脾胃不適,御醫(yī)說是肝氣郁結,所以食不下咽……” 皇后聽了嘆息一聲,帶著憐憫地看她:“不用膳怎么行?本宮給你開開胃。”她說著,看了眼侍候的大宮女,那宮女離席,走去了偏殿。 謝令鳶看著對坐無聲的二人,盤算著此刻去找蕭懷瑾,是否來得及。從中宮到紫宸殿,一來一回少說兩炷香的功夫…… 宮女已經(jīng)走了出來,手中端著一碗湯。 謝令鳶登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顧不得會受罰,撒腿兒往內(nèi)殿沖去,她必須要把那碗湯撞翻! 白昭容也是色變,正想要起身,卻被大殿中幾個內(nèi)宦一擁而上制住了。她掙扎道:“娘娘若責罰臣妾,臣妾愿長跪坤儀殿……” 隨即被宮女捏住了下巴,那碗湯往她的嘴里灌下去! “汪汪汪!” 謝令鳶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沖來,矯健身姿劃過半空! 第四十章 “啪”一聲,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四分五裂。 曹皇后雍容地起身,冷視白昭容被灌下藥后面色慘白的模樣。她好整以暇道:“你也莫怕,本宮給你喝的,不過是避子湯罷了?!?/br> “避子湯”三個字,宛若驚雷。 ——曹皇后是故意,說給她的。 那藥的苦澀還在口中回蕩,白婉儀只覺得小腹都在隱隱作痛。然而皇后說了這話,她便知道,這是啞巴吃黃連,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消受了。 。 前朝時便有如此慣例,若皇后無子,為了避免早生庶長子,便有此宮規(guī),其他妃嬪侍寢后,要服下避子湯。 只不過,這樣的宮規(guī),也是因人而異,并不嚴格遵行。倘若中宮式微,或妃嬪家族勢大,甚或寵妃得帝王庇佑……中宮衡量情勢,也不會逼著妃嬪喝藥,但還是會例行送避子湯去。 所以,如今曹皇后給白昭容喝下避子湯,也不過是宮規(guī)之內(nèi)罷了。 白昭容甚至連告狀也不能。 但依她對曹皇后的了解,皇后給她喝的,絕不會是普通的避子湯。 “臣妾……領罰?!?/br> 白昭容跪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然而有什么辦法呢? 她無家世,唯一的依憑,只有皇帝的寵愛。但她是妾,她沒有資格反抗宮規(guī)。她若是求蕭懷瑾為她抱不平,那就是陷蕭懷瑾于不義,讓他背一個寵妾滅妻的罪名。 正是因為合乎禮法,才無法反抗,甚至無處訴說。 蕭懷瑾不可能因為慣例的宮規(guī),而為她懲治皇后。何況皇后是曹丞相的嫡孫女。 一個時辰后,藥效滲入五臟六腑,曹皇后才恩準了白昭容告退。 走回仙居殿的道路,漫長而死寂。 宮道兩邊的樹張牙舞爪,如同地獄里跑出來的鬼怪,彌漫著死氣,冬季的日頭高高在上,冷冷地似帶嘲諷看著世間。 小腹陣痛難耐,白昭容冷汗涔涔而落。然而她甚至不能傳御醫(yī)——內(nèi)宮傳御醫(yī)是要向皇后知會的,妃嬪不得擅自傳醫(yī)。 唯有等到七日后,例行的請平安脈,才能請相熟的太醫(yī),為她好好診脈。 白昭容回了仙居殿,拾級而上,日光越發(fā)慘淡。 跨進殿門,她就被扶到榻上躺下,隨即眼前一片昏花。 中宮素來為人稱道,待六宮妃嬪寬和,越發(fā)襯托得何貴妃跋扈。但其實,不過是為了那個賢后的名頭罷了。而今,貴妃、德妃一個個動搖她的鳳位,曹皇后若失了鳳位,在后宮唯有一死。這個時候,她不可能坐以待斃。 白昭容作為皇后的人,卻不聽話,皇后怎能不亮出自己的爪牙? 為生存計,所有的人,都是敵人! 在絕對的權勢面前,白昭容再聰明,也是枉然。 她冷汗涔涔,將這一切看得通透,一陣痛楚襲上,她終于昏厥了過去。 。 仙居殿陷入一片沉寂。 與此同時,重華殿中,何貴妃正斜倚榻上看書,忽然眼前一花,手中書落地。 朱顏殿,麗妃臉上敷著胡瓜片,正哼著曲兒,猛然頭一歪,失去了知覺。 長生殿、承歡殿、儲秀殿……陷入了一片陰影籠罩中。 至申時三刻,終于有宮人察覺了不對,主子這午睡睡得未免太久了,待到喚人,發(fā)現(xiàn)喚不醒,才意識到了災難降臨。 “娘娘是昏過去了!” 一個下午,坤儀殿便收到了五六處來求信,急著請?zhí)t(yī),曹皇后也不免震驚了,此事太過蹊蹺且恐怖,眼下不光是德妃,連太后、貴妃等人也遭了毒手? 是誰,躲在背后,行如此惡毒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