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蕭懷瑾目光垂落,聽得謝令鳶言辭清脆,那字句仿佛在胸臆中醞釀許久: ——“女子也有不輸于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一片嘩然! 議論聲如沸水翻騰,包圍了謝令鳶和蕭懷瑾。聽到德妃說出這種話,不少大臣們觀念顛覆,聯想到德妃今日所作所為—— 區區龍閣鳳池已難容她,她是要升天了! 可她要這樣的話來,有何用?經過今日比賽,無論她們在球場上何等意氣風發,終究是要回到后宮里,為皇帝綿延后嗣,繼續過著宮闈高墻的日子啊。 。 從遠觀的酈清悟,到近觀的何太后,以及武明玦,都感到了匪夷所思的莫名。隨即武明玦想,難怪德妃對他jiejie神交已久,這兩人見面指不定是知音無限。 至于何貴妃等人,更是被這句話驚詫,她們本以為,謝令鳶提出兩國比試,這樣艱辛,至少是為了立功后加封固寵,卻未想到她竟然提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只為了替她們說這一句話? 可她們不需要啊,她們寧愿要封賞!封賞! 。 蕭懷瑾被這句話迎面一沖,他低下頭,喚道:“德妃。” 謝令鳶抬起頭,目光便直直撞入蕭懷瑾的眼中。 他莫名想到了許久前,也大致是這樣的場景,他挨了德妃一鞋底,怒不可遏,說宅院女子只會心胸逼仄、勾心斗角。那時德妃跪下進言,雖不敢反駁,卻也讓他一時無言以對。 而今,兩國臣人男女齊聚,為爭利益與榮耀而揮汗揮淚。他背負著沉重,在賽場上拼命,她們亦然。 馬球將士們拭凈了塵土,拭不凈血汗;方寧璋斷了的手,方老將軍巋巍端坐;妃嬪們有人香汗未去,有人面色漲紅;還有尹婕妤……垂首靜坐,淚痕未干。 舉國大義之前,誰也不曾比誰淺薄分毫。 一股莫名的澎湃心潮沖上喉頭,他壓了壓,才維持著鎮定平穩的聲音:“德妃說的不錯,女子也有……” 忽然意識到這聲音被他壓得有些低,周圍還是議論紛紛,大臣們并沒有往心中去。他忽然聲音抬高了,朗聲道: “女子也有不輸于士子男兒的抱負和才華!” 寂靜一瞬。 蕭懷瑾的話過去了幾息,四周才轟然炸開! 晉國老臣們全然不贊同,不過只是幾個妃嬪贏了比賽而已,陛下何以至此? 。 謝令鳶顧不得理會那些探究或批評的聲音。因為手腕上的一百零八顆珠子,有一種奇異的波動之感。她打開星盤,發現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的比賽,還是蕭懷瑾的這番話,抑或這些時日她們的共進退—— 每個星君的狀態,都有了些變化。 先前,她們也都是暗著的。而今都或多或少地亮了幾分。 【七殺星君?何容琛——衰】 【天相星君?何韻致——衰】 【天府星君?錢持盈——落】 【貪狼星君?鄭妙妍——衰】 【巨門星君?韋無默——衰】 【天梁星君?宋靜慈——衰】 【天機星君?白婉儀——絕】 【武曲星君?武明貞】 顯然,幾位妃嬪的狀態,都有所進益。即便亮的并不明顯。 但叫謝令鳶難以置信的——白婉儀,狀態竟然是【絕】! 謝令鳶自己就經歷過,當紫微星君的氣數走到絕,陷落得無可救藥,原主就死了。 白婉儀……這是將死之兆? **** 比試既已結束,兩國大臣也重新達成共識,商榷著接下來的和談事宜。由于晉國點名了睿王爺這個事情,還不尷不尬地杵著,所以邊境細則及歲貢之事,還要細細磋磨。 于是各路人馬按來時的排場,浩浩蕩蕩地回宮。 。 晉國妃嬪馬球隊大勝北燕皇女隊,消息隨風一般飛出了皇城,飛遍街頭巷尾。幾乎整個長安城的人,都在為這場出乎意料的勝利而振奮不已。 國之祥瑞的德妃娘娘神勇無比,兩招便將北燕的戰神打下馬……據說還力能舉馬、砸斷對方的腿……更有民眾添油加醋,說北燕睿王爺已經被德妃打成了廢人,此生都不能再騎馬打仗。這叫許多圍觀過使節團入京的芳齡女子,一邊惋惜那個俊逸的王爺成了廢人,一邊傾慕贊嘆德妃的神勇。 又過了不久,民間便莫名其妙有了德妃娘娘能賜福戰事,保佑軍士平安的傳言。 晚霞將泯,金烏西沉。 直入蒼穹的皇宮,青瓦雕甍在暗色下格外沉肅。 坤儀殿內,坐守中宮的曹皇后,早已得知了晉國女子大勝的消息。 報喜訊的小黃門也是喜不自勝,將那兩場比試,其中驚險起伏跌宕,說得抑揚頓挫,竟是沒有留心曹皇后愈來愈白的臉色。 曹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抱翠見狀,趕緊揮退那沒眼色的宮人。 “娘娘……” 屋內都是心腹,曹皇后嘆了口氣,guntang茶杯捧在手里,竟恍然無覺。 “這白昭容,也是不濟事,怕是對本宮起了二心了。” 萬未想到,最后一刻的關鍵一球,竟是白昭容擊入。看來她這皇后的吩咐,已經對白昭容形成不了什么威懾了。 “娘娘,贏了也是好事,為國為家,亦是為娘娘您增光添彩啊。”抱翠溫言相勸,“今夜御宴,娘娘也好好賞賜下那些妃嬪。” 她含蓄地提醒著主人,萬不可失了儀態。 曹皇后怔忪的目光往殿外看去,今夜垂拱殿要舉行御宴。按禮制,她作為一國之母,帝王正妻,是唯一有資格參加國宴的女子。 然而今夜御宴,御前已經賜下了恩旨,讓贏得比賽的妃嬪們,與北燕皇室女眷一并參與。 歷朝歷代,千百載以來,從未有此先例——妾室之流竟能拋頭露面,入兩國之宴! 皇貴妃,圣德妃……曹皇后依稀已經看到,這兩位昔日勁敵再升半個位份,家族卯盡全力,就能把自己從鳳座上掀下去。 尤其此刻,朝堂上某些人,死死盯著她祖父曹丞相的錯處。一旦祖父失勢,太后也不再庇護她了…… 曹皇后克制自己不去多想,那是連想一想,都會被吞噬的萬仞深淵。她的眼神從迷茫中恢復了堅定,有些事情,有些對手,必須盡快鏟除。 *** 華燈初上,廣寒高升。 垂拱殿外,絲竹管弦不絕于耳,聲籟遼遠直入蒼穹。 北燕使節團既出使長安,便帶來了北燕的雜戲藝人,以作兩國交流之好。晉國焉能居于人后,教坊司也安排了符合北人口味的角抵戲,以及梨園弟子的燕樂大曲,令北燕賓客目不暇接。 殿中高階,皇帝蕭懷瑾正居上首,左側為太后,右側為皇后。左下側兩排為北燕皇室,右下側兩排依次為妃嬪,再之下大殿正分兩側,則分別為兩國臣子。 。 輸了比試,北燕使臣先時的囂張氣焰都收了,如同慫了的鳥埋著腦袋。北燕公主及一眾宗女將女們,也一改先時的倨傲神色。兩國宴上共飲,難得相交和樂。 北燕公主的目光,時不時便飄向謝令鳶——這個贏了她皇兄睿王爺的德妃,她想知道一個深宅女子,何以強至如此? 睿王爺則面容平靜無虞,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 然而謝令鳶并沒有接受到公主和睿王爺等人的復雜目光。 因為她對著面前的佳肴,右手顫抖著,筷子掉了三次……下午對戰睿王爺時,那把刀用盡了她的洪荒之力…… 她左手邊是何貴妃,右手邊是鄭麗妃,其下依次是錢昭儀、白昭容、武修儀,五名婕妤坐于后排。 這位置并不十分醒目,何貴妃余光一瞥,見德妃案幾上的菜肴一筷未動,轉念一想,就猜到了她大概是手酸得拿不住筷子,卻礙于北燕人在場強行端著面子。 ……何貴妃太理解這種強行端著的感受了。 見德妃眼巴巴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憐,何貴妃覺得她比自己等著喂食的鸚鵡還凄慘。念及今日贏了比賽,貴妃也心情好,便不動聲色夾起一筷子菜,趁著眾人都在看大堂上的皮影戲時,倏地送到德妃面前,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看著大殿上的皮影戲。 謝令鳶正餓著,見一雙筷子夾著菜橫空而來,袖中清香與菜肴香氣撲鼻,她心領神會,張口含下去,感動不已地看一眼何貴妃,眼神濕漉漉像只小狗一樣。 麗妃一旁見狀,怎能白叫貴妃討這個好,哼了一聲,也端了一杯水,送到德妃嘴邊。 武修儀便夾了一筷子米飯,塞入德妃嘴中…… 劉婕妤拿起帕子,給她擦了擦嘴…… 。 雖國宴上不得交頭接耳,但眾妃嬪做得十分隱蔽,蕭懷瑾目光掃到這里時,嘴角抽動了兩下,礙于北燕在場不好戳穿。 曹皇后端坐上方,見德妃竟有如此待遇,簡直比她這個皇后還瀟灑肆意,不,是比皇帝還享受,她下巴都要氣歪了! 然而眾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大殿正中的藝伶,不時聽蕭懷瑾和睿王爺交談,沒人注意這邊。所以她都不好追究她們失儀。 。 教坊司抬上來了皮影戲架子,謝令鳶以前演戲時碰過,如今卻頭一次親眼看真正的皮影戲。殿門口位置,幾十個曲部藝人奏樂,篳篥、尺八、篪原、方響、排簫、琵琶、笙﹑瑟……齊聲奏起,曲子唱起來婉轉悠揚。 這出戲講述的是兩位禁斷之戀的神仙,因相思之苦,共同織了一場人間夢。二人渴望在夢中度過一世,然而夢中相遇時,一個已嫁為人婦守寡,一個則遠戍邊關,因現實所縛,不敢向對方傾訴愛慕之心。十年后,遠戍邊關的人戰死沙場,送來一封遲來的書信,一訴衷腸。那女子也了卻一樁心事,含笑而終。二位神仙自夢中醒,隔絕千年時光,陳訴魂牽夢縈的惆悵。 北地人少見中原這些把戲,蕭懷瑾見他們有興致,便笑道:“此乃晉國民間,一出十分盛行的皮影戲,名曰《半生人》。貴國千里而來,若喜歡便盡興,一觀晉國風土民情,市井繁華。”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想到這名動天下的皮影戲,也是宋逸修所作——八歲被迫為宦的世家子弟,卻不減文采斐然,隨便寫個皮影戲話本,都能因辭藻華美,而廣為天下傳頌,不得不令人嘆服。 但他想到宋逸修,他就覺得不痛快,記憶中那個安靜清高的男子,卻幫著太后逼死那么多人,讓他怎樣也無法有好的回憶。 北燕的宗女將女們,聽了他的話,終于忍不住上前,拿著精致的小人,在幕布后作出各種動作,嬉笑不已。殿階上環視這一切,韋無默微微蹙眉,太后神色也漸趨淡漠。 其他大臣見北燕灑脫,便也放開了,縱情宴樂,歡笑沖天。清商署的曲子依舊在奏,歌者唱著“夢中茶霧舊黃昏,終是十年心曲十年燈;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煙雨半生人……” 。 尹婕妤自贏了比賽之后,整個人便又如往日般沉靜得不起眼,幾名婕妤也收斂了賽場上的英挺氣質,梳起婕妤的凌虛髻,戴著云月金冠步搖,溫婉坐在席位上。她們坐在第二排,并不起眼,其他婕妤不時悄聲安慰她。 國宴場合,尹婕妤斂得住情緒。今日賽場上出言不遜的那位赫連將軍的女兒,并沒有上去玩皮影戲,而是坐在席位上,此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捏著酒杯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