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偏殿是韋無默的居所,亦有宮人服侍。她今夜驚懼過后是倦極,揮退了宮人后,她散著長發,抱膝坐在榻上。 御前差點命喪豹子的一幕,不斷重現眼前。可即便再發生一次,她還是會去擋。 不過她以前對德妃多有刻薄之詞,本來覺得德妃必定懷恨在心——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若要得罪該得罪幾分,她向來是有分寸的。 卻沒想到德妃一點沒有放在心上,不與她計較。 。 韋無默把頭枕在腿上,想著那些險象環生,記憶漸漸蔓延到時光的另一端,在那只剩一片漆黑的回憶里,一個很好聽很溫柔的男聲。 “看你聰慧直言,就不叫‘胸無點墨’的無墨了,以后改叫‘靜默’的無默吧。” “她們何家……都是好面子,講氣度。所以她有很多事會憋在心里,久了就生心病。以后她若被誰氣到了,忍著了,你就幫她理論。” 。 秋涼,韋無默掩了掩衣服。脖子上系的紅色頭繩,被豹子的利爪扯斷,她后來在一片狼藉的殿階上,摸索了很久才找到。 那是十年前才興的翻花頭繩了。 它并不是韋無默見過的最好的東西。 跪在地上找到后,頭繩重新被她系了結,戴回了脖子上,掩在交領里。 ***** 皇宮御道上,夜風簌簌,烏啼陣陣,連熄燈的宮殿,夜幕里都有幾分猙獰。 何貴妃坐在輿輦上,是真真正正被宮人抬回去的。 她根本不敢回憶大殿上自己被推來扔去時,半空中翱翔的姿態。 她的腿還在發著抖,怕被抬輿輦的宮人察覺,用手強按住。不過,很快她就發現,宮人們是不會察覺的—— 因為他們也在發抖,大家都在抖,也就覺不出抖了。 何貴妃的輿輦一路抖回了重華殿,被宮女扶著,甫一進殿,她就速速揮退了宮人,連個伺候梳洗的都不留,自己動手拆頭上的步搖發簪。 因手發著抖,發髻后面的華勝,拆了三次都沒拆下來。 “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她殿中養的鸚鵡,見到何貴妃回來了,撲騰著翅膀,歡快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左右抬腿,踢來踢去。 “皇后是個賤人!皇后是個賤人!” 。 何貴妃的眼神逐漸陰冷。 ——沒錯,皇后就是個賤人! 今夜虎豹肆虐之后,皇帝安撫了她們一通,離開朝闕殿回宮時,她分明看到了皇后的眼中,閃過一抹惋惜——惋惜貴妃沒有命喪虎口,被德妃相救。 何貴妃心里酸澀嫉妒不已。 貴妃又怎樣?哪怕后宮里,她說話比皇后還威嚴,她也只是一個妃—— 在御宴上,只能坐在殿階下方;猛虎肆虐時,被逼到角落險些喪命的……妾。 而皇后,她是皇帝的妻,是國母!所以,正妻能夠安然坐在殿階之上,被御前侍衛們嚴防死守地保護。 何貴妃想起了自己的庶出meimei,曾經在自己入宮前,寫了一首詩贈與自己。她至今都記得那首詩里滿含的諷刺意味——你雖為貴妃又如何?不過是做妾罷了。我雖然只是庶女,但我下嫁別人,當的是正妻,一院之主! 。 何貴妃走到鳥籠前,一邊喂著鸚鵡,一邊神思飛遠—— 這后位,是必須要爭的。 她何韻致,此生絕不坐于人下! 。 今夜德妃救了自己,也就代表著在皇后那里被劃清了立場。正好,德妃此人還不錯,尤其那塊瓜皮,扔得甚是合人心意,是個結盟的好隊友! 想到要和德妃聯手,把皇后踩下鳳位,何貴妃頓時腿也不抖了,手也有勁兒了,三下五除二,就將發飾全拆了個干凈。 **** 夜色中,朱顏殿分外明亮醒目,甚至是難得的熱鬧。 宮殿里放了三面銅鏡,麗妃左照右照,總算沒在臉上身上發現什么痕跡,這才在宮人的伺候下卸妝梳洗。 這張閉月羞花的臉無礙,她覺得自己身手簡直冠絕天下,還要感謝德妃呢。若不是皇帝下令禁足,她真的考慮去麗正殿借住幾晚,以免再遇到虎豹肆虐。 躺到榻上后,麗妃決定睡個養顏覺,作為對德妃的報答。 然而驚險過后,她卻是翻來覆去,亢奮得如何也睡不著。閉上眼睛,一會兒是老虎撲過來,撲了個空;一會兒是德妃和武修儀二人,把貴妃推來扔去。 ——看不出武修儀柔柔弱弱,竟然是自己一直看走了眼。那夜德妃詐尸,自己還躲去了武修儀的寢殿,想著讓對方先死;現在想想,以武修儀身手,恐怕當了活口糧的,會是自己呢。 不過,武修儀和德妃的默契,倒是十分的好,后宮諸妃嬪中,她們倆是難得的讓麗妃覺得挺和諧的妃嬪,而不是那些口頭上稱姐妹的人。 她們倆身手都頗為利落,不妨交好,出點什么事也有她們相幫。等禁足解除了,就去贈些禮物,好好熱絡一下感情。 對了,她一定要搶在何貴妃之前,免得人被貴妃拉攏了去,更助長了貴妃的跋扈氣焰! 輾轉反側間,麗妃暗自下定了決心。 **** 錢昭儀自從走出朝闕殿的時候,眼里就含著兩泡淚,心中如墜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 頭頂上群鳥陣陣飛過,她仰頭看了一眼,更覺得悲涼——她大概是要罪責難逃了。 這次御宴發生動亂,她身為經辦之人,難辭其咎。 是她選定的宮殿,她安排的內衛,她布置的宮宴——內衛值守宮宴,按慣例要單得一份例錢,她就虛報人數,輪值內衛只安排了兩班,這份子錢就進了她承歡殿的庫中。 只是今天眾人都受了驚,且場面極度混亂,太后和皇帝便沒有當場發落此事。但這事怎么可能不追究,她定然是要被牽連的。 。 好在命是保住了,老虎差點要上來咬她時,是德妃身邊的一個小黃門跑來救了她,在紛亂人群里說,是德妃讓他來保護她的。當時錢昭儀以為自己聽錯了,德妃自己都在二妃戲虎應接不暇的,居然還記得自己? 可那小黃門也不需要說謊啊。 錢昭儀想不通,德妃為何要對自己這樣獨特關照,想來……是怕自己捏著她賬冊的把柄,所以示好吧?可是,若自己直接被老虎咬死了,不就一了百了,更省心么? 錢昭儀甩甩頭,淚珠子也被甩掉。除了賬目,她真的想不透其他事情。此時,抬輿輦的宮人忽然止步,迎面攔了一個公公,持了中宮手諭:“昭儀娘娘,中宮請您去坤儀殿一趟。” 在后宮中,中宮手諭是如同圣諭一般的權力,哪怕如今,皇帝和太后勢同水火,皇后夾在中間權力受限,也依舊不影響中宮手諭的權威性。所以即便皇帝讓六宮禁足,也不影響錢昭儀被傳喚。 既然皇后傳喚,錢昭儀豈敢不從。秋已涼了,她也顧不得回宮加衣裳,打著哆嗦一半是冷一半是怕的,吩咐宮人往坤儀殿而去。 一路上各宮殿門前都比平時亮堂幾分,處處懸燈,看來今夜,注定是燈火通明的難眠之夜了。 。 當錢昭儀走如坤儀宮時,殿內是一片心驚膽戰的寂靜。 宮人都守在殿外,室內是清淡醒神的薄荷香,有幾分低沉的幽暗。 殿內一個伺候的宮人都沒有,曹皇后坐在燈下,臉色卻明暗難辨,似乎有陰郁,似乎也有恐慌。 錢昭儀走上前,便跪在皇后面前,淚盈盈道:“臣妾給娘娘添亂了。” 是添亂了。 御宴是錢昭儀經辦不假,最終卻也要皇后來過目一番的。今夜一事,皇后有失察之過,只不過太后和皇帝沒有當場問罪,心里另有一番打算罷了。 曹皇后發直的眼珠子這才一轉,臉卻的沒有動的,顯得有幾分可怖。 她嘆了口氣,放下青玉茶杯:“你啊……我說了你多少回?不管你小時候過過多少苦日子,meimei餓死了也好病死了也罷,你現在在宮里,過的都是富貴人的日子,有本宮握著鳳印的一天,定不會叫你吃苦。你看看……好端端的事,變成這樣!” 錢昭儀聽到她這溫聲,黑葡萄球似的眼睛又開始冒淚了:“臣妾知錯。” 皇后揉了揉太陽xue。 她很感到恐懼,不同于錢昭儀是對將被責罰而產生的、明確的恐懼,皇后的恐懼是來源于未知的命運。 德妃今日,又有護駕之功。 方才皇后走出朝闕殿的時候,甚至都聽到有低位宮嬪竊竊私語,說德妃天神眷佑,以后遇到這種事,躲到她身邊準沒錯,她不是一般人。 這些宮嬪,出了事不想著去向皇帝求救,反而滿腦子德妃,算怎么回事?這些不爭氣的! 連皇帝分明也動了心思——皇后了解他,他大概又想晉封德妃,做文章來堵悠悠眾口了,只不過襲擊一事尚未查明,所以暫時按住了沒提。 她生活在皇帝的臥榻之側,盯著鳳位的人那么多,自己再不育有子嗣,別人指不定要怎么謀算她這個皇后! 。 想到這里,皇后微微閉上眼睛,聲音是穩穩的安撫: “不過這事,也不能全怪得到你頭上來,私放虎豹之人才是其心可誅。那老虎幾次三番沖著德妃麗妃而去,可見她們身上是有蹊蹺的。未必不能在這上面做文章。本宮總是會保你的。” 曹皇后這幾句話,算是寬了錢昭儀的心。錢昭儀的淚痕漸干,又聽皇后話鋒一轉:“那個藥,何時能夠送得進宮里來?” 眼下,她是多一天都不能等得了。 德妃威懾猛虎,廣救妃嬪,哪怕先前再怎么惹人厭,經過今夜,眾人也都會對她改觀。 她風頭太盛,自己是后宮之主也無可奈何。 國朝對于立長子還是嫡子,向來沒個定論,自從惠帝廢了宋皇后所生太子,立韋貴妃的兒子為嗣,就有些亂套了;景帝繼位后,在韋太后的逼迫下,又立了庶長子為嗣……至先帝,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中遲疑,結果大皇子被毒死,二皇子被逼死,后宮你死我活,哪個得安寧了? 。 錢昭儀畢恭畢敬地回道:“娘娘,臣妾家中已經找到了那個郎中,正在配藥。您放心,家父說了,趕在下月十五之前,定能送進宮的。” 曹皇后扶起了錢昭儀,心中總算踏實。 隨即忽覺可悲。 不知何時,閨閣時期的宛然歡笑,那些單純的喜與憂,早就找不見了影子。 戴上厚重枷鎖在這宮里,爭嫡,也要爭長,還要爭寵。 唯有如此,才能保家族長盛。 。 蕭懷瑾又不寵幸她——事實上,從十六歲元服大婚后,他們只圓房過兩晚。 曹皇后知道,身為中宮之主,她要有儀態,不能妒,不能怨。可她還是有點恨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