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想著對方畢竟十六七歲,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謝令鳶二十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見過,耐性還是練就了一身,遂不與對方計較。 她心里敞亮,韋女官這類得寵之人,無非是稱主人心意罷了。她們能說主人不想說的話,做主人不愿躬親去做的事。所以韋女官的話不可小覷,興許都是太后心里話。 她以赤誠的眼神看向太后:“臣妾愿自請協助宗正寺,調查重陽宴刺殺一案,為太后和陛下分憂。” 韋女官在一旁,又是挑攛起來:“查案?娘娘,這可不是您想當然的?!?/br> 謝令鳶再三被拆臺,還連帶著在太后面前被抹黑,骨子里的血性也起來了。 她望向韋女官,扯了個專屬一線女星的睥睨之笑,正要以混跡娛樂圈多年的功力教這個女官怎么做人,然而剛張開嘴,胸口卻忽然傳來一陣絞痛! 謝令鳶趕緊捂住心口,眼前浮現出了星盤,上面赫然幾個大字,緩緩游動: “【死不足惜】保護狀態——西子捧心。” “注曰:古來即是弱有理,千秋萬世誠無欺。任爾剛正權責意,逢弱便成恃強人?!?/br> …… 什么西子捧心啊! 謝令鳶一腔怒火! ……地捧住了心口。 這大概是天道對落陷星君的最后一層守護,在聲望為負的階段,不至于作死自己。畢竟這以德為訓的古代,示弱就是最強的利器,同情可以被作為道德的準繩而利用,成為弱者的憑恃。 韋女官自知話說的刻薄,本也不以為意。然而見德妃非但不動怒,反而一臉哀愁地捂著胸口,黛眉似蹙非蹙,雙瞳淚盈于睫…… 再想到她傷愈也沒幾天,忽然余下的話也就說不下去了。 太后端居上席,不動聲色看著這一切——謝令鳶的器量,竟大了不少,可見這孩子懂得深沉了。是好事,宮里不需要真心,不需要才學,智慧才是唯一的生存憑仗。 太后斂了冰霜之色,淡聲問道:“何故。” 太后肯垂詢,說明此事有轉圜的余地。謝令鳶知道,這些敏感事少有宮妃插手,即便要管也是皇后最名正言順,忙按著胸口解釋道: “能在御前行刺,宮里必然少不了接應,這等隱患深埋于后宮中,非同小可,一旦查出,無論牽連深淺,都是誅族大罪。宮中此刻人人自危,皆有嫌疑,雖宗正寺與大理寺有調查,一內一外,卻恐怕不方便深入后宮細微之處。” 韋女官意外地挑眉,太后也是饒有興味,靜視著她。 “想到陛下日理萬機,卻被意圖不軌者暗中窺伺,臣妾憂心不已,輾轉反側……” 謝令鳶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日理萬機”,所有人露出古怪的眼神。謝令鳶這才想起,皇帝酷愛打馬球,而太后徹夜未眠的模樣,日理萬機的恐怕是太后而不是皇帝……她趕緊拿其他話搪塞過去: “若說這后宮中,誰最想查出真兇,必是臣妾無疑。畢竟那日行刺之事,臣妾也是受害者。請太后明鑒!” 說完好半晌沒聽到回應,謝令鳶只得抬頭望了太后一眼,隨即被震住。 何太后正不動聲色看著她,深邃的眼神里滿是探究。 謝令鳶趕緊代入自己演過的初入宮時傻白甜女主形象,一臉赤誠純真。 “你要如何做?”太后言簡意賅。 “此事不宜聲張,以免打草驚蛇。故臣妾不欲明察,而是尋思著暗訪。臣妾也想拜訪各宮姐妹們,攜手家常間,細細地了解每一位姐妹,觸及心靈,暢敘舊誼……” 韋女官嘴角一撇,習慣性想嘲諷,想到德妃方才柔弱哀愁的模樣,忍住了。 只是聽德妃的意思,她是要以這么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到每位妃嬪那里去拉家常?還暢敘舊誼呢,誰跟你有舊誼可敘?要說舊仇,那倒是有不少,三宮六院一定磨刀霍霍,擼袖子齊上陣。 所以這是炫耀自己死而復生且晉位呢,還是要打擊報復曾經得罪過的妃嬪?囂張! 而且還是想來請太后的旨,奉旨囂張啊! 然而,何太后平靜冷漠,目光在她臉上巡梭片刻,不帶什么情緒:“念你一片忠心,允了。無默掌轄宮正司,正協助宗正寺調查此事,之后便聽你召遣?!?/br> 話音甫落,韋無默瞬間收起方才的不屑,恭順謙和道:“奴婢自當盡心盡力,協助德妃娘娘?!闭f到這里,她眼珠一轉,話鋒也一轉:“只是茲事體大,關乎天家安危,奴婢斗膽建議,定個期限,況且奴婢也要侍奉太后,不能年年月月地跟隨德妃呀?!?/br> 這是覺得德妃沒本事查不出真相的意思? 姑娘你一句話拐了十八道彎兒的揭穿我、抹黑我,真的好嗎?挑撥離間一把好手??! 當然謝令鳶確實沒有把握查明真相,只是討個理由,光明正大走動六宮,倘若其他人有什么多想,便祭出太后這面令旗。 至于查案,大理寺和宗正寺又不是吃干飯的,一場針對皇帝的刺殺,還能是后宮獨立自主搞出來的不成? 韋無墨咬人的狗亦叫得歡,面上皮笑rou不笑的,聲音卻恭順謙和:“軍有令狀,宮有宮規。德妃娘娘主動請纓查案,固然是給六宮立了榜樣,這榜樣也該做到底……倘若期限定了,應是成有賞、敗有罰。” 韋氏的話,顯然是替太后道出了心底打算。 歷經兩朝宮斗風云,何容琛踩著一眾妃嬪皇子的尸體,坐上了太后的寶座,自然看得出,謝令鳶主動請纓,乃是有所圖。 熹光透過窗欞,在她的臉上投下一片陰翳,神色難辨。只聽她沉聲道:“念及你無甚經驗,便以半年為期,與宗正寺一暗一明,互通有無。只是若配合不利,叫人質疑了你身為德妃的能力,哀家也難辦——必是要罰的?!?/br> 只說罰,卻不說怎么罰;越是模棱兩可,裁決的權力就越大。謝令鳶暗暗心驚——太后有可能只是斥責一二,也有可能是褫奪德妃封號,甚至可能是賜死……誰知道呢? 別看太后長得美,從原主的記憶里,她也知道對方喜怒無常,性情暴戾,當初天子十歲初登大寶,顧命大臣恃權而驕,朝堂不穩,是靠著先帝的御前總管、亦是掌印太監的宋逸修出手輔佐,與太后聯手平定了朝政。然而兔死狗烹,不過兩年,太后為攬權,一言不合便賜死了那位頗有才德之名的大公公。 更別說其后數年,圖一己爽快,故意打壓皇帝云云。 所以,倘若交不了差,這位心狠手辣的太后會如何懲罰她,謝令鳶實在琢磨不出。 自己這一次兵行險招,也是為了得到聲望,迫不得已了。 好歹目的達成,她行了禮告退,雙腿發軟地正要邁出隔室,太后忽然又發問了,只是聲音很輕:“你先時說,去了西方極樂,可曾,看到過……” “?。俊敝x令鳶下意識地回頭,未聽清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 金獸香爐的裊裊青煙,窗欞半遮的熹光,掩住了太后明暗不一的神色。她卻沒再問了,只揮了揮手,示意德妃退下。 ……那一瞬間,謝令鳶竟然從太后嚴厲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欲言又止。柔軟的遲疑,這種神情,和這位冷艷御姐,詭異地調和在了一起。 她領命退下,跨出正殿大門的時候,天光徐徐沐下,照亮眼前人間,豁然明亮。 謝令鳶自我開解地想,自己尚算幸運的,至少被誤會詐尸、差點燒死時,有個神秘的“仙君”和太后保了她一命。 念及此,她復又斗志昂然,為了活下去、重回頒獎典禮而努力! 韋女官走在前方,頓住腳步回過頭:“德妃娘娘既已領命,接下來有何吩咐,奴婢自當配合。” 她綽約站在秋風中,風吹起水綠色的披帛和襦裙,如楊柳依依。眉黛眼黑,櫻唇薄巧??上Я诉@巴掌大小的錐子臉,擱后世還能去當個網紅,于當今世道,卻是美而不詳的。 所以這容貌雖然驚艷,卻總有十分的刻薄感,那猶如畫在臉上的凌厲,讓人望而生畏。 謝令鳶想到今天太后面前,她給自己的難堪——雖說她的態度代表了太后的看法,但謝令鳶若能對此大度得起來,也不至于縱橫撕逼場二十年了,她存了點不想讓對方痛快的小心思:“本宮接了太后懿旨,便勞煩韋宮令,陪本宮先去宮正司看看吧。” 宮正司設在掖庭靠北處,離長生殿要走一炷香的功夫,但德妃可以坐輿輦,韋無默卻再如何受器重也只是奴婢,不能和德妃平起平坐,只能在輿輦下行走。 只是德妃的話合情合理,無可挑剔,饒是韋無默少年心氣,也不能無理取鬧。 此時已天光大盛,這個時候,無可避免地要遇到去中宮請安回來的諸妃嬪。謝令鳶吩咐盡量抄小路走,她這幾日雖被免了向中宮請安,然而大喇喇在宮道上遇到別人,傳到皇后耳中,終是不美。 去宮正司要穿過恩光門,本朝皇宮是以正四方構造坐落于長安北,內宮有十二道宮門,如今秋景正好,小徑兩旁簌簌地開了各色品種的菊花,長風吹來,裹挾著清淡香氣。 遠處花叢中,隱約可見幾名穿石青色襦裙的宮女,跟在兩位絕色宮妃身后。 一名額心是梅花妝的雪膚女子,一襲曙紅色纏枝梅花的廣袖對襟衫,石榴紅蔽膝,如此雍容華貴地站在花叢里,人比萬千花簇更醒目。 然而她對面,額心貼芙蓉花鈿的美貌女子,雖然衣色更清淺一些,嫵媚的容貌卻讓周遭都黯然失色,那一笑的風情中,額心芙蓉熠熠生輝。 宮里顏色紋樣定身份,一看這兩人,就是品階不低的高位宮妃。 此時不得不感謝景帝朝那位韋氏太子妃了,多虧她把后宮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戴什么質地的首飾,都心血來潮給定下。謝令鳶看她們的發飾和花鈿,再輔以原主記憶,就能迅速辨認出,高個子的那個是貴妃,嫵媚的那個是麗妃。 從宮人那里旁敲側擊圈出來的猜測對象,此刻就在眼前,謝令鳶瞬間雙目放光,從輿輦上坐直了身子!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八夫人之首的何貴妃,六宮粉黛無顏色的鄭麗妃,無論哪個,都身份貴重,不是她可以隨意拜訪的對象,要擁抱她們以探測九星,揀日不如撞日。 謝令鳶揮手叫停,韋無默奇怪她又折騰什么,回頭卻被德妃娘娘眼中灼人的眸光嚇了一跳。 老天啊,這目光,從前謝令鳶和三宮六院爭寵,看到皇帝時,都沒有如此熾熱,熠熠生輝!雖然看起來是激動,但韋無默更傾向于這是戰斗的光芒——剛封了德妃就去找貴妃和麗妃掐架,未免太缺腦了吧? 然而韋無默這樣想著,卻只打算冷眼旁觀,樂得看笑話。無非就是三條狗互相咬而已,還省了人挑唆。 便見謝令鳶心急火燎地從輿輦上走下來,捏著蘭花步,挽著珍珠披帛,嬌聲歡笑道:“貴妃jiejie,麗妃meimei……” 韋女官驚得下巴落地! 第十章 萬花叢中,何貴妃與麗妃正不痛不癢地議論著謝令鳶晉封的事情。 詐尸那夜,何貴妃命人送往各宮的八寶琉璃鏡,倒是合了麗妃的眼緣。二人素日面和心不和,如今卻因為謝令鳶的意外蘇醒,難得地走到一起,一同議論了幾句。 畢竟淑妃少個心眼,賢妃不動聲色,八夫人里,能就此事議論的,也只有麗妃了。九嬪那里興許也不太平,但何貴妃嫌和她們說話掉份兒,端著不搭理。 麗妃那夜躲去了武修儀的寢殿,結果直至第二日,傳來謝令鳶被素處仙君“清悟墨禪”所救,太后一語定乾坤的消息,麗妃氣得當場發了火,把體弱多病的武修儀差點嚇暈過去。 “佛主既慈悲為懷,怎的就不將德妃收到座下潛心修行呢!也是利好一樁啊。”麗妃嘆氣,伸出纖白玉手,掐斷一朵開得絢爛的“寶幸唐錦”紅菊,水紅色花瓣被蹂躪,落了一地殘破。 何貴妃看她撕扯折騰那朵鮮艷菊花,目光挪向一旁綻放的一品紅金菊,也不知是在諷刺誰:“大概是往日敬香不勤吧,meimei你上次打扮太艷,被大慈恩寺的僧人拒之門外,這浮華的,擾人清修,佛主自然聽不見你的心聲了。” 麗妃難得沒生氣,正要回首一笑,眼珠兒一錯,那嫵媚笑容就僵在了臉上,仿似糊了一層墻紙,一戳就破。 貴妃見她此狀,頓感不妙。 她和麗妃正含沙射影地巴望著謝令鳶死,誰料一回頭,正主兒竟然就精神煥發地跑來了? 還歡聲笑語的—— “貴妃jiejie!麗妃meimei!” ……有關于謝令鳶的不睦回憶,瞬間涌上了二人心頭。 按理說謝家良臣,兩朝不參與黨爭,與貴妃、麗妃家族沒什么你死我活的紛爭,應該是極易相處才是。 偏偏,謝令鳶要當著帝后的面,彈劾貴妃跋扈、不睦六宮;還在陛下面前指桑罵槐,歷數亡國妖姬、暗諷麗妃紅顏禍水。 此刻見她過來,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貴妃和麗妃二人,一個斜眄一個冷笑,新仇舊怨一齊涌上心頭。 二人都下意識地起了戒備心,面上還是端著矜貴微笑,卻不動聲色繃緊身子,身后的宮女們亦警惕起來,望著來人…… 。 一陣清早的妖風驀然吹過,吹起了貴妃的飄飄廣袖,吹起了麗妃的丁香長裙,也吹起了謝令鳶的霞色披帛。 ——八夫人的披帛,皆以珍珠綴尾,垂以流蘇。謝令鳶繡著蘭花的絲緞披帛,裹挾著勁風,漫天飛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重扇到了何貴妃的臉上! “啪”,還帶著響兒。 何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