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他提出此意,便不少人神情松動。有人附和他,笑道:“傳言中的九星,竟然盡數落于晉國的后宮,你們說是不是天意造化弄人?也好,一群妃嬪自相殘害,也許還替七王爺省心了。” *** 晉國,驪山西郊。 方圓十里,僅此一處靜謐院落。亭臺樓閣林立,中間環抱一湖,湖中小島上建有湖心亭。 夜幕中的星象,倒映在霧氣氤氳的湖面上。隱約可見一艘扁舟在湖上漂泊,有人撐篙,悠悠而蕩。歌聲和了清霧,側耳傾聽,是吟哼的《道德經》。 湖中心偌大的八角琉璃亭,有一男子端坐,一襲云煙色冰蠶絲罩衫,廣袖隨微風而動,與薄霧隱為一體,夜風中竟有飄渺之感。 他擱下筆,抬眼望向星幕,如皓夜般的雙眸里,仿佛映出了寥寂千年的過往古今,恩怨沉浮。 ——變數,竟然落于后宮之中。 是否造化弄人? 是禍國殃民,抑或是其它? 他碰了碰案幾上的銅鈴,奇異的鈴聲穿透了湖泊上重重迷霧,未幾,六名紫衣侍衛,戴黑金半面罩,配赤烏刀,跪在他面前。 他冷聲吩咐:“長安宮中出了變故,速將此物交予抱樸散人。” *** 晉國。 長安皇宮。 入了夜,秋風卷著更聲,一片詭異的寂靜,肅殺沉寂。 三日前,重陽宴上,發生了御前行刺一事,發落了不少人。而這一夜,麗正殿外,掛起了白色奠幅,十步一籠,五步一幔,隨風悵然飄動,偶爾傳出一兩聲木魚敲擊,遙遙望去,整個麗正殿都仿佛籠罩在一團凄清的白光之中。 這座宮殿的主人,曾經的謝修媛,謝令鳶,為護圣駕,被一箭穿了頭顱,遺言也不及交待半句。對于謝修媛的死,據說圣上十分感動,經太后首肯,二人難得達成一致,追封她為德妃,謚號忠。 于是這謝令鳶在本朝,是頭一個帶謚號下葬的妃嬪,如此倒也算體面了。 。 偌大的麗正殿里,幾個小黃門正守著夜。今日已是停靈第二日了。五天后,德妃將葬入東郊妃陵。 漫漫長夜,更深露重,又沒了主子,幾個宦官沒了顧忌,敲木魚的也三心二意失了耐性,索性將從膳房拿來的糕點擺一圈,眾人圍坐,閑話家常。 “我聽干爹說,修媛的死,可能另有蹊蹺。”那人稍微透了點口風,幾人便露出了然的神情。 其他人咂摸嘴兒,琢磨個中意味。畢竟,謝令鳶入宮一年,得罪了不少妃嬪,陛下也從未沾過她。論起圣眷,還不如她那從女史晉位為婕妤的meimei。倘若沒有擋這一箭,恐怕這輩子都升不上德妃的位份。 忽然,一個小黃門停住動作,神色僵硬地轉開頭,向著停放棺材的偏殿方向望去。幾息之后,勉強又轉回頭:“如意,你聽聽,西偏殿有什么聲音沒?” 那個被喚如意的宦官,聞言支起耳朵,其他人見狀,都放輕了聲音,偌大正殿里,唯有呼吸聲交錯相聞,火光隨著夜風而微微跳躍,人影在墻上高低不平地晃動。 在這一室寂靜中,偏殿停放棺材的方向,傳來了“篤篤”的聲音。 眾人惶惑對視,一陣幽風吹過,滅了角案燭火,室內卒然暗了下去。而那怪誕聲響,在一片沉寂中,清晰敞亮。 “咚咚”—— “刺啦”—— “刺啦”—— 幾個人張大嘴,糕點“啪嗒”從口里掉到了地上,祭了土地公公的五臟廟。 他們眼中驚恐,面面相覷——這麗正殿是他們守靈,倘若出了事兒,上面的人一句話,他們腦袋脖子可是要分家。只得膽戰心驚,舉起燈籠,抖抖索索地往偏殿而去。 偏殿未掌燈,隱約可見一副棺材橫在大堂中央,仿佛融入茫茫黑暗,其后藏著無盡魑魅魍魎,正幽幽注視著來人,張開吞噬一切的大口,發出詭譎的森然笑意,令人從頭皮麻到了腳底,毛骨悚然。 就在此時,“吱吱嘎——” 棺材蓋,被推開了一絲縫隙。 九星篇 第二章 謝令鳶汗流浹背,終于得以爬出棺材。 棺材是金絲楠,因為挪動的摩擦,而發出滲人的“吱吱”聲……要是現在外面站著人,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隨后她扶著棺材沿,一只腳邁出棺材—— 四個太監打扮的男人正提著燈籠,站在她面前,不知道看了多久。 謝令鳶倒抽冷氣! 又緊張地想起那個自稱九星密使之人,還好,他說會在人間輔佐她。興許是個清臣、鴻儒,再不濟也是佛道之門的高人,也許正在趕來救她。 便見這四個男人里的三個,齊刷刷扔掉手里的燈籠,張開小手放在嘴邊,發出“啊啊啊”的不同音域的高低尖叫,然后一溜煙跑不見影,唯有驚恐的喊聲遠遠落在身后: “詐尸啦!鬧鬼啦!麗正殿的謝修媛……不,德妃娘娘,爬出來啦!” “快去稟報陛下!不,太后!太后!” “我不活了!哎呀我不活啦!” 麗正殿愁云慘淡的門口,瞬間一個人影都無。 正在停靈的德妃娘娘忽然詐尸,這一消息很快飛遍了后宮。 三個內宦兵分三路,一個去找皇帝,一個去找太后,最后一個去了中宮。 晉國宮殿的漢白玉地基極高,以喻天子登云階。在夜幕星空下,宏欄大殿高不可攀,仿佛觸及蒼穹。 最早聽到尸體在撓棺材板的小內宦,爬上了太極宮的內廷主殿紫宸殿,一頭扎進了御前侍衛的懷里,涕泗橫流:“麗、麗正殿的德妃娘娘,從棺材里爬、爬出來了!” 如今正是子時,入秋季節,夜風蕭索,聞說德妃詐尸,就連御前侍衛的毛都齊刷刷一抖,呵斥道:“大半夜的說什么混話,驚了御駕,你是想被拖去杖斃嗎!” 。 紫宸殿本已經熄了燈,聞聽喧嘩,里面傳出內侍蘇祈恩的詢問。侍衛趕緊隔著殿門,一五一十稟報了此事。 俄頃,殿內重新起了燈,更亮了幾分。 麗正殿的小黃門被放進殿,屋子里熏著龍涎香,盤龍案頭四方熏爐里,冒出裊裊青煙。他跪在西域大食國的長絨地毯上,何曾如此近地瞻過龍顏,又一晚上受了幾次驚嚇,話都說不利索了。 “詐尸?” 蕭懷瑾微蹙眉,披衣起身,榻前盤龍燈的火光跳動,將側臉輪廓投出深深陰翳,他鳳目半垂,俊秀的臉上,神情難辨。 大總管蘇祈恩聽得皺眉道:“可別是你癔癥了,若說的有半分假,少不得拿鐵刷子把你梳洗一通!” 梳洗,是將犯事的宮人拿開水來回澆幾道,以鐵刷子來回刷掉一層層皮rou,露出森森白骨,令人痛極而亡。那小黃門淚流滿面:“奴婢和值夜的幾人都看見了,若是有一句假,就把奴婢扔去給德妃娘娘吃了啊!” 燭火似乎也受微風的蠱惑,明明滅滅。天子伸出手,以玉簪挑了挑燈芯,那燈花發出噼啪聲響,光線也安靜了下來,映出他沉思的面孔。 后宮發生這種古怪可怖的事情,他一時間想的自然不僅是怪力亂神。 發生于皇家后宮的不祥之兆,是預示了什么? 是后宮失德? 抑或天降不祥? 泰山尚無地動,去歲也未有大旱。 只是今年重陽逢霜降,糧食收成必減,也會影響到北境和平,不是什么好兆頭。 德妃詐尸一事,倘若傳出了宮外,前朝必然議論紛紛。諫臣言官少不得上奏折,彈劾他省身罪己;而民眾則不免惶恐,不保有人以此傳謠,動搖民心……當務之急,是要封鎖消息,再將那個從棺材里爬出來的邪物迅速處決。 蕭懷瑾揮了揮手:“內衛少陽氣,怕制不住那邪物,陸巖,調御前侍衛來,切不可讓那邪物出了麗正殿,亂了六宮……朕親去看看。”復又想到什么:“速請抱樸堂,妙機道人入宮。” 說罷便起身,謝令鳶畢竟是為他擋了一箭——不管這一箭是如何的陰差陽錯,她究竟是不是存了真心,總是為他而死,禮部上了謚號的。她出身豫章謝氏,謝家也是世代良臣了,總不能把人這么不明不白交待了去。 蘇祈恩侍立一旁,聞言低聲勸道:“陛下三思,詐尸乃大兇之相,并非一般的山精鬼怪,行走舉動也比僵尸快得多,沒得沖撞了陛下。太后若是知曉,定是不允的。” 這最后一句,叫蕭懷瑾眉頭一皺,狠厲瞪他,眼中隱現怒意,殺氣陡生。蘇祈恩噤了聲,心知太后不允的事情,皇帝必然要做的,只好嘆氣,不再多言,招了招手,一旁的司寢女官服侍皇帝更換了常服。 蕭懷瑾變臉如翻書,神色又恢復正常,問:“你說,謝氏是何故詐尸?”沒個緣由的,后宮歷代慘死那么多妃嬪,他生母更是慘烈,被太后賜死、以糠塞口披發覆面下葬,也未嘗聽聞有何詐尸異狀。 最糟糕的解讀,大概就是天降示警了。 “依奴婢之見,這詐尸在民間也時常發生,多是心有夙愿,求個安心罷了。興許德妃舍不下陛下天恩,回來瞅一眼。”蘇祈恩知天子所憂,如此對答,讓蕭懷瑾稍微寬了心。 火光躍動中,蘇祈恩陰柔俊美的側臉看去竟然有幾分肅殺:“自然也是有法子克它的。民間對付這些事頗有一套,將guntang的燒酒,淹于那尸體,再行火燒,焚化便可。” 地上跪著的小黃門打了個顫,御前露臉的機會有且僅有一次,成敗在此一舉,他斗膽道:“稟、稟陛下,凡詐尸者,皆有厲氣,應該是怕陽氣的,也可以……拆、拆了殿上瓦當,午時烈日,必能讓厲鬼魂飛魄散……” 蘇祈恩瞧了他一眼。 偌大內殿寂靜無聲。蕭懷瑾終是有了定奪:“今日之事不得傳出宮外。陸巖帶人將那邪物制伏,再依著蘇總管說的行事,燒了她,骨灰送去抱樸堂,祭三清。” 他走前幾步,推開門,秋夜長風撲面,蕭懷瑾仰頭,眺望寂寂星空,忽然想不起謝令鳶的容顏——畢竟她雖然入宮一年多,但他因種種苦衷,從未與她行過夫妻之實。 如此想來,或許是真的舍不下,心有不甘罷。倒是個執著人,厚重的棺材蓋,都壓不住。他便親自再送她一程,了卻她的深情夙愿,也是對豫章謝氏有所交待。 *** 夜空下,宮內侍衛調動。 麗正殿里,此刻一陣幽風。 謝令鳶正和方才留下的唯一一個少年宦官面面相覷,對方長得劍眉星目,俊朗端正,臉上全無驚慌之色,從容道:“恭迎星主,降臨晉國后宮。” 謝令鳶一頭霧水:“您是?” 那少年跪在了她的面前:“星使,世間俗名曰星己。” “……”聞言,謝令鳶整個人都要羽化登仙了。這和她預期的不一樣啊。 “吾乃諸天星辰之氣所化……” 面前跪著的挺帥的少年啊,你何苦想不開要化作太監? 既然天道要她完成某個使命,星使為何不能化身丞相、王爺,抑或高僧、鴻儒,總之是位高權重之人,來輔助她? 謝令鳶回神,才發現她已經問出口了。 而少年星使望向她,坦誠道:“唯有化作宮人,才能時刻守護于您的身邊。這是職責所在。” 謝令鳶啞然,也沒辦法,誰讓她此刻是后宮的妃嬪呢。困于宮墻之內,這似乎也是唯一的選擇了。說起來,他堂堂諸天星辰之氣所化,為她當個太監,也是犧牲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