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鋪著青石磚的庭院之中, 周凝霜懨懨地坐在石凳上, 胳膊肘抵在石桌上, 手掌半撐著下巴,瞧著旁邊幾盆凋零的花枝發呆。 她穿了件白底纏枝花紋對襟褙子, 平日里略顯豐潤的身材, 倒是一下子清瘦了許多,看上去有了點裊裊娜娜的風姿。 如今深秋快過,瑟瑟涼風從院中吹過, 卷起一股寒意,院中的枯枝落葉颯颯作響。 身量微胖的圓臉丫鬟從屋子里急匆匆出來, 胳膊彎里掛了件銀白色翠紋披風,忙忙地走上前給她披上。 “姑娘, 這外頭風大, 您別呆太久了,小心著涼?!?/br> 周凝霜淡淡嗯了一聲,只是依舊維持著發呆的姿勢,沒有任何要起身回屋的意思。 那圓臉丫鬟見勸說無用,無奈地嘆了口氣, 站在她身邊小心地伺候著。 主仆兩個一坐一站, 在院子里呆了好一會兒, 聽的守在院子外的綠衣小丫鬟進來傳話。 那綠衣小丫鬟彎著腰,神情頗有些緊張,窺了一眼周凝霜,小心翼翼地稟告道。 “姑娘, 周府的人前來拜訪老夫人,老夫人請您和少爺過去一趟?!?/br> 這院子里的人誰不知道,在這位小主子面前,周府那邊絕對是大大的避諱,平日里連半個字都不能提及的。 想當年這小主子不過幾歲的年紀,有多嘴多舌的婆子私下說了些周府和這邊的閑話,周姑娘當時發了好一通脾氣,摔了一通東西,恨恨地將那人一家逐出威遠侯府了。 偏偏今兒個這苦差事卻是讓她給撞上了,還真是倒霉透了。 那周府這么些年也沒一個人上門過,早就對這邊的兒女是不聞不問的了,怎么今兒個破天荒地想起來拜訪了,真真是害人不淺! —— 雖然那綠衣小丫鬟只說了個周府,京城的周府自然遠不止一家。 但是這會兒猜都不用猜,在場的人都能明白,這周府……還能有哪個周府會讓老夫人請周凝霜和周紹言同時過去。 自然是他們的親生父親所在的那個周府。 那個萬萬不能在周凝霜面前提到半個字的周府。 站在周凝霜身后的圓臉丫鬟面色一緊,連脊背都繃直了些,萬分忐忑地看著自家姑娘。 果不其然,方才還在發呆不知道想些什么的人,聽到這話,眼中的迷茫之色盡數褪去,直接被熊熊的怒火所代替。 臉上那種格外分明的恨意,嚇得她身邊的圓臉丫鬟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周凝霜氣地一拍桌子,直接撐著桌面站起身來。 只是,她一時氣憤之下,卻忘了拍的是石桌,柔軟的掌心撞上堅硬的石頭桌面,傳來一陣強烈的劇痛。 不過這會兒大敵當前,她哪里還顧得上手上的傷,早已是氣紅了眼,吐出的話也是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恨意。 “他們周家怎么有臉上門!” 當年母親在威遠侯府生下她們兄妹二人的時候,那周府可是問都沒問過一句的,她那個所謂的父親,當時只怕正沉浸在和狐貍精的新婚之喜中,哪里還記得她們這里。 她哥哥先天不足,小時候有一次病重到快斷了氣,也沒見那周府的人關心過半點。 這十幾年來,周府也從來沒有跟威遠侯府打過交道。 怎么今兒個突然想起來要上門拜訪了,這黃鼠狼給雞拜年,還不知道存的什么壞心眼。 “姑娘消消氣,不值得為那些人生氣?!?/br> 圓臉丫鬟湊上來,伸手替她順了順背,緩聲寬慰道。哎,這周家可是自家主子的一塊心病。 “他們來干什么?” 周凝霜平復了一下氣息,直接問那個傳話的綠衣小丫鬟。 那小丫鬟卻是搖了搖頭,她不過是傳個話,哪里知道這些。 沒聽到想要的答案,周凝霜反倒越挫越勇,面上的憤然之色漸漸收斂,冷笑了一聲。 “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想做什么!” 不管他們想要什么,她絕對不會讓這些無恥的人得逞! —— 正廳之中。 老夫人坐在上首太師椅的位置,抿了口茶水,掃了眼坐在左手邊的兩個人,眸中半點笑意都沒有。 坐在左手第一張玫瑰椅的周家老太太倒是笑容滿面,不停地撫摸著手腕上的金鐲子,有些渾濁的眼時不時地往門口瞟去,像是在期待著什么出現。 坐在周老太太身邊、身材發福的中年男人,是她的長子,周家現任的家主——周正。 周正當了十來年的家主,面上自然不動聲色,并不像周老太太表現的那樣明顯,不過心中也是十分期盼的。 要不是為了那個兒子,他今兒個也不會和母親登門拜訪。 他前段時間特地打聽過,自己那個長子雖然先天體弱了些,但生的也是一表人才,更難得的是在學識上頗有天賦,將來就是不靠著威遠侯府,憑借自身的能力參加科考,進入朝堂為官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們周家宗族中的后輩,有出息的越來越少了,想當年偌大的一個家族,早已漸漸沒落了下去,不復以往的興盛。 早知道這長子是個有出息的,當年就算和那刁蠻的嚴氏和離了,也該將這個兒子搶回來才是,憑借長子的能力,定然能讓他們周家重新光宗耀祖。 只是當年,他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的謠言,說是嚴氏懷胎的時候脈相不穩,再加上懷的又是雙胎,生產的時候分外兇險。那男孩兒一生下來就因為先天不足一直病著,要是不用珍貴的藥材吊著,恐怕活不了兩年。就算這孩子勉強活下來了,也不過就是個藥罐子,還得花費不知道多少錢銀養著。 周正當時才當上家主的位置不久,因為和嚴氏和離再娶的事兒,和威遠侯府的關系僵了,朝堂中風言風語也不少,一些狗屁官員自詡清高,說什么不屑于與他為伍,他在朝堂上的日子不好過,家主的身份要cao心的東西也多,內憂外患之下,哪里分得出心思來,承擔這么個大麻煩,索性將這事兒扔到了腦后。 反正兒子他可以再生,也不缺這么個病秧子兒子。等到“嫡長子”周銘健健康康地出生,周正才覺得是頭一次體會到做父親的感覺,那個病怏怏不知道死沒死的兒子,早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誰知道……他疼愛了這么多年的周銘會突然出事…… 雖然說他前些時候提過將周紹言認祖歸宗,那時候其實也只是一時意動,并沒有下定決心,被想來溫柔賢惠的妻子鬧了一通,也就歇了這個心思。 可現在唯一的兒子周銘出了事,他如今早已是有心無力傳續香火,要是不將這個兒子認回來,他周家的血脈豈不是要斷在這一代了。 說起來,都怪那個該死的李弘!要不是他瘋子一樣地用劍要殺銘兒,銘兒怎么可能因為受到驚嚇和羞辱之下,徹底失去某個地方的功能。 若非兒子不肯讓他暴露那個不能見人的毛病,他怎么可能忍得下去,定要狠狠參上一本,才能發泄心中滔天的怒意。 —— 周凝霜出現在門口的時候,老夫人一直板著的臉才好看了些,慈愛地朝她招了招手,笑著道。 “凝霜來,過來這邊坐?!?/br> “外曾祖母” 周凝霜朝著老夫人行了一禮,聽話地走上前,坐在了老夫人身邊的小凳子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往旁邊看過一眼,就像是完全看不到另外的兩個人一樣。 好不容易擺出一副和藹可親模樣的周老太太,就這樣直接被她明晃晃地忽視了,頗有些尷尬地收回了笑容,低垂的眸光變得陰沉沉的,滿是不屑。 早就聽說這個野丫頭是個沒規矩的,沒爹的孩子就是缺管教了些,那個妒婦嚴氏也不知道怎么教她的,都這么大個人了,居然連半點禮數都不懂,見到長輩也不知道問好。 哪里比的上她們家懂事又孝順的曼曼,要不是為了認回周紹言,怎么可能讓這么個沒教養的野丫頭進她們周家的門,還要頂替曼曼嫡長女的位置。 老夫人和周凝霜輕聲說著話,聊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來什么,朝著周老太太和周正抱歉道。 “瞧這丫頭,都被我慣壞了,剛才光惦記著和我說話了,也忘了跟人打聲招呼,兩位千萬別介意才是?!?/br> 老夫人口口聲聲說著周凝霜被慣壞了,可這一番話,半點也沒有要讓她將禮數補回來的意思,這分明是在故意偏袒。 周老太太雖然心中很是不悅,但是侯府老夫人顯然是很寵周凝霜的,她自然不敢真的跟老夫人抱怨什么,忙附和著擺擺手說不介意,哪敢為難周凝霜。反正,只等將來周凝霜回了周家,她這做祖母的,還不是想怎么立規矩就怎么立規矩,那時候可沒人護著這野丫頭了。 想到以后能痛痛快快地出氣,周老太太這會兒也就舒坦了些,硬是擺出笑臉來,看了一眼周凝霜,語氣格外和藹地同老夫人說道。 “一眨眼,凝霜這丫頭都長這么大了,真是個伶俐標致的?!?/br> 周凝霜撇了撇嘴,這話說的,跟小時候見過她似的,今天之前,她和這位周老太太還是素未謀面,就算走在大街上碰見了也肯定認不出來的那種。 周凝霜默默翻了個白眼,歪著頭思索了片刻,裝出一副萬分疑惑地樣子。 “咦,您見過我小時候?我倒是有些記不清了呢,也不知是在幾歲的時候見過您?” 周老太太臉上的笑容險些沒掛住,僵了一下。 這個壞心眼的臭丫頭,怎么能這么給人添堵呢,她還不信了,周凝霜會不知道她們根本就沒見過。這話,分明就是這臭丫頭故意讓她難堪。 周老太太平復了一下心情,努力克制住胸中的怒意,不急,不急,后面有的是日子教訓教訓這臭丫頭,讓她狠狠地長點記性。 “呵呵,那倒沒有,只是瞧著你和我們家曼曼差不多大,小時候約莫也是和她一樣可愛的?!敝芾咸伊藗€十分勉強的理由,強行解釋道。 坐在旁邊的周正聽到兩人一來一往的話,暗暗皺眉,這個女兒,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哪有這樣子故意刁難親祖母的!那嚴氏做不好賢妻也就罷了,居然連個女兒都教不好! 這種不懂禮數的野丫頭,將來嫁出去了也是給他們周家丟臉!倒時候帶回家了,非得要嚴厲管教! 周老太太方才找了個沒趣,深深覺得丟了臉,這會兒也懶得再放下身段去討好周凝霜,只一心一意地等著她那大孫子。反正今兒個過來,也是為了孫子來的,這么個野丫頭不過是順便罷了。 安靜的正廳之中,由遠而近傳來一陣斷斷續續地咳嗽聲。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和旁邊的周凝霜一同擔憂地看向門邊,臉色都變得沉重了幾分。 身穿竹青色菖蒲紋繭綢直裰的青年慢慢地走進正廳,有個十六七歲的小廝在旁邊小心地扶著他,一步都不敢離開。 坐著的周老太太目光一亮,落在那進來的青年身上。 這青年身形偏瘦,大約因為常年生病,膚色相比一般人來說蒼白了些,不過五官卻是十分俊秀的,隱約能瞧出一點兒子年輕時候的模樣,應該是她們周家的長孫無誤了。 周正雖然沒老夫人那么激動,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兒子,見他走路都還要人扶著,眉頭皺的越發緊了。上次明明聽說,這個長子的病這兩年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怎么看現在這樣卻是不大對呢。 “紹言……咳咳……給外曾祖母請安……咳……” 就連請安的聲音也是虛弱得很,還夾雜著幾聲斷斷續續的咳嗽,周正越瞧越覺得不對,一顆心沉了沉。 不過,看到周紹言禮貌地過來行禮的時候,周正心中的那點兒不安又慢慢消散了。他暗暗點頭,看來那些傳言果然所言非虛,這個兒子是個十分懂禮數的,知道尊重他們做長輩的,比那野丫頭好多了,認回這個長子還是個很明智的決定。 “見過……咳咳咳……”只可惜,周紹言連腰都沒彎,才說了兩個字,就像是岔氣了似的劇烈咳嗽起來,旁邊的小廝著急地扶著他退到椅子邊坐下,十分熟練地替他順著氣。 周正和周老太太倒是沒在意他未完成的禮節,只是在心中各自琢磨著,這個長(孫)子,連句話都說不完整,身體好像虛了點……不過見周紹言過了會兒就平靜下來,倒是慢慢鎮定了些。 好不容易人到齊了,眾人寒暄一陣,周正也就直接向老夫人表明了來意,說是虧欠一對兒女太多,叨擾了外祖家這么些年,他心中分外愧疚,想借這個機會把兄妹兩接回周府好好照顧,順便把周邵言的名字加入周家族譜之中,好將來讓他繼承周家。 周凝霜不屑地嗤笑一聲,呵,心中愧疚……他早些年干什么去了!虧他說的出口!她和哥哥在威遠侯府都呆了十多年了,怎么這會兒才想起來要將他們接回府中照顧,還莫名奇妙要讓哥哥繼承周家。 現在想認回去了,沒門! 她們兄妹看起來很像蠢貨嗎,難道這人以為,隨隨便便說句入族譜繼承家產的話,她們兄妹就會對他感恩戴德,將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感激涕零地跟著他回周府不成! 想得美?。?/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