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水星記(1)(偏群像)
書桌上的墨瓶打翻了。 墨水擴散,父母執著他的手教導寫成的字,暈成烏黑的一團,像盤桓在白紙上巨大的烏云。 顧臻意識到,也許烏云籠罩著他的家很長一段時間了,今天方才降下雷暴。 他心慌意亂,從二樓找到一樓:“爸爸!” 顧淮初背過雙手:“不要在孩子面前?!?/br> 平穩的一道命令,負責這次行動的紀委人員后撤一步,退出顧家的門。即使顧淮初的政治生命已經末路,他身上莊嚴端正的威壓是不改的。 紀委人員敬重道:“顧省長,請您盡快?!彼仡^對下屬道,“在外面等?!?/br> 顧臻站在臺階,緊張地問:“爸爸,你剛才在和誰說話?” 大廳枯靜,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回音。 陷在沙發中的盧鄰擦了擦眼睛,拭去悲慟的痕跡,不讓顧臻發覺,顧淮初回身,蹲下身,朝顧臻招手:“來,寶貝?!?/br> 顧臻坐在爸爸的腿上,他不是愛撒嬌的孩子,甚至可以說過于成熟,但是他現在不能解釋那一種預感,緊抿唇,抱著顧淮初的脖子。 顧淮初拉下他的手:“兒子,爸爸有話和你說?!?/br> 顧淮初拉了兩下,顧臻都不松手,原來這孩子已經有這么大的力氣了。 顧淮初驚訝于他的成長,心里一疼,更遺憾未來不能再陪伴他長大,不得不肅聲道:“顧臻!” 靜默,顧淮初的肩頸交界感受到濕意流淌,他一怔,懷里的小肩膀細不可察地顫抖:“爸爸,你別走?!?/br> 顧淮初幫他拭去眼淚:“哭什么,男孩子不能哭鼻子。”他側首,凝望妻子,又轉向顧臻,認真地說,“答應爸爸,以后你要堅強,保護好mama,好嗎?” 顧臻應下:“好,我答應爸爸?!?/br> 顧淮初揉了揉顧臻的腦袋,就像往常和他玩鬧一樣,動作逐漸地沉重,他抵著兒子的額頭:“你是爸爸心中最棒的小男子漢?!?/br> 盧鄰走過來,和顧淮初一起蹲在顧臻的身前,自他更小的時候開始,他們就以這樣平等的方式和他交流。 “無論爸爸在哪里,他都一樣地愛你。”盧鄰強撐笑容,“mama也是。” 顧淮初慢慢地,將手從他的緊握里抽出來。 # 顧淮初離世,盧鄰經受了不屬于她的折磨之后,攜顧臻回到昳城。她不再是以前的顧夫人、盧教授,勉力托關系,送他進了最好的幼兒園。 老師向俞培琴反映,顧臻并不合群,待人處事非常冷漠,過分的是,經常脫離成年人的監管。俞培琴問他,是不是因為原來,身邊所有人都眾星捧月似的捧著他,他有落差。 顧臻說不是。父母的嚴厲、愛護和教導,使他形成了雖然幼小、但是完整的自我,他不會因為外人的好壞,心存落差。他只是覺得無趣,他這個年齡段不應該感知的,荒蕪的無趣,寧愿獨自待著。 久而久之,他失蹤的時候,老師也不再管了。某天,一個蹣跚的小男孩闖入他常在的偏僻角落,摔倒在地,哇哇大哭,顧臻坐在樹上,冷靜地觀看,絲毫沒有幫助的意思。 一個小女孩尋覓著哭聲,出現在樹下,扶起啼哭的小男孩:“你在這里呀,老師正在找你呢?!?/br> 聽見老師二字,小男孩哭得更加大聲:“我不要上幼兒園,我要回家!” 麥茫茫捂住耳朵:“你哭得我耳朵疼。” 弟弟是鄰居家的孩子,受秦嘉和麥誠的囑托,麥茫茫作為jiejie,擔負著照顧他的責任。 只是,弟弟未免也太調皮搗蛋了,為了不上幼兒園,撒潑打滾不說,居然趁老師不注意,四處亂跑。 麥茫茫剝開一顆奶糖,塞進小男孩的嘴里,胡亂地哄:“你別哭了,我給你講故事?!?/br> 小男孩臉上糊著鼻涕的痕跡,麥茫??床幌氯ィ骸澳愕任乙粫??!?/br> 她去往衛生間,打濕紙巾,返回的時候,小男孩不見蹤影,她呼喊道:“你去哪兒了?” 嘩地一聲,飛揚的落葉聯同太陽光,營造出燦爛的金色世界,顧臻像是從天上跳下來,降落在她面前。這樣戲劇性的美麗的場景,她以為只存在于mama講的童話故事。 當然,只是一瞬間的,顧臻落地,回答道:“老師領走他了?!?/br> “你是誰?”麥茫茫張了張嘴,“怎么從樹上下來?” 麥茫茫的聲音清脆,帶一點軟糯的童音,比聒噪的小男孩好多了。 顧臻沒有給予她區別對待,兀自轉身,書包安放在樹洞里,他從中拿出一瓶水。 麥茫茫喉嚨干渴,又對他懷有好奇心,挪不動腳步,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水。 她的目光存在感太強,顧臻單手晃了晃水瓶:“你要喝嗎?” 麥茫茫對秦嘉以外的人有潔癖,搖頭道:“我才不喝陌生人的口水?!?/br> 顧臻收回手:“隨便你。” 麥茫茫心里有所動搖,攔截他的水瓶,瓶口轉至另一側,喝光了余下的一半。 顧臻提醒:“你這樣還是會喝到我的口水?!?/br> 麥茫茫的唇上留下一片水漬,晶瑩可愛,她兇巴巴道:“不準說?!?/br> 吃人嘴短,她好像不應該這么兇,麥茫茫為了表示友好,開啟話題:“你一個人在這里,不無聊嗎?” “在班上也很無聊。” 麥茫茫的眼瞳明亮:“我給你講故事,這樣就不無聊了。” “你為什么喜歡給人講故事?” “我很喜歡mama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這樣我就會做一個好夢,所以我覺得,聽故事能讓人變得開心——我覺得你不開心,我希望你開心?!?/br> 厚厚的落葉鋪織成地毯,他們坐在樹下,麥茫茫屈膝,娓娓講述:“西西弗因為惹怒了諸神,被懲罰永遠背負一塊巨石的重量,他是凡人,沒有反抗的能力,他將巨石推上山,但是在接近山頂的時候,巨石會滾落回地面,一次又一次,反反復復,沒有盡頭......” 麥茫茫講完之后,顧臻沉默了很久,她伸出食指,戳一戳他:“你還好嗎?”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故事?其實我也不是很理解。”麥茫茫面露苦惱,“不會成功的事情,為什么要去做呢?反正,我做的事,一定要成功的?!?/br> 顧臻終于回應:“以后不要給別人講故事了。” “憑什么聽你的?”麥茫茫以為他嫌棄她講得不好,不服氣道,“我偏要說。” 顧臻點一點頭:“哦,因為你只會講故事。” “誰說的!”麥茫茫受不得反激,“不說就不說?!?/br> 顧臻的嘴角第一次牽出笑意:“你可以和我說?!?/br> “和你說也可以?!丙溍CC黜晦D,“那,以后我們一起玩?!?/br> 這段友誼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送你的禮物?!丙溍CC器人玩具推給顧臻,“我和mama一起做的,它還可以當成鬧鐘,每天叫你起床?!?/br> 顧臻按下機器人左心口位置的圓紅按鈕,它的身體內部傳出麥茫茫唱歌的錄音,他珍惜地放回書包:“謝謝?!?/br> “不用謝。”麥茫茫連頭發絲都沾染著陽光,她脆生生道,“今天我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們正式做朋友,好不好?我叫茫茫,麥茫茫,你一定要記住哦。”她問道,“你呢?” 他們的影子在地面重迭,顧臻卻說:“我馬上就轉學了?!?/br> 言下之意,不必認識。 麥茫茫怔了一怔,失落地問:“不能不走嗎?” 她想去牽他的手,顧臻回避:“不能。” 麥茫茫蹲在地上,她今天本來想和顧臻說,她擔心mama會和爸爸離婚,離開她,沒想到是他先離開了。 顧臻觸碰她的肩膀,麥茫茫揮開他的手:“一點也不公平。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我把你當成朋友,但是你沒有?!?/br> “你要走就走好了。”麥茫茫推翻和他一起拼的樂高,“我才不會記得你!” 麥茫茫跑出手工教室,顧臻蹲下,重新搭建散落的積木,完成的時候,他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嘴唇相碰叁次。 麥茫茫。 # 盧鄰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她時常用一種哀傷又堅定的眼神望著顧臻,臨睡前,顧臻捧著熱牛奶:“mama,我給你講故事,好嗎?” “明天說?!北R鄰親吻他的額頭,“mama不舍得留下你一個人。” 大概是牛奶的助眠效果太好,那天晚上,他的夢是全黑的,女孩稚嫩的歌聲,像是火車行駛的隧道出口的強光。 盧鄰喂食給他的安眠藥劑量不重,顧臻被喚醒了,撥打急救電話,挽回了自己和mama的生命。 自此,俞培琴不再允許他和mama單獨相處。 盧鄰誕下顧莞后不久,在醫院自殺,他沒有能挽回第二次。 醫院走廊,顧臻微微垂首,陰影遮蔽他的上半張臉,顧莞不明所以,哭聲震天,撕心裂肺,他卻一言不發。 俞培琴擔憂地把他攬進懷里,拍他的背:“顧臻,你別嚇外婆,難過你就哭出來,你,你......” 顧臻眼圈發紅,拳頭緊握,一滴眼淚也沒有,這哪里像一個正常的六歲孩子的反應? 情緒不宣泄,只會累高而決堤,他無論如何承受不住。俞培琴摸摸他的頭,再摸摸他的心臟,生怕他出問題。 半天,顧臻開口,低澀道:“外婆,是我沒有保護好mama?!?/br> “不是的,顧臻是好孩子?!庇崤嗲龠煅实溃癿ama去找爸爸了,你留在外婆身邊,你聽外婆說,你會有新的開始?!?/br> 顧莞漸漸止住哭聲,瞪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看向顧臻,她是最天真純粹的新生命,對他全然的信任和依靠。 她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幾下,顧臻猶豫,松開拳頭,把手遞給她,顧莞又軟又小的手,將他的食指牢牢地握在手心,她咯咯地破涕為笑。 顧莞把另一手拿著的玩具塞給他,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拿著的,機器人的底部,刻著一個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