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馥甯來訪，看她這幅德性，驚訝道：“你怎么了？”

    盛實安不好解釋，只好請她喝汽水，看謝馥甯文文雅雅地咬著吸管翻書，想起不久前那天下午也是這樣的情形，不過彼時多了個算命的，坐在沙發(fā)上掐指算，盛實安問：“說我流年不利，那該怎么解？”

    算命的翻個白眼，裝神弄鬼道：“不宜出門。”

    信也，當(dāng)真不宜出門。去天津險些吃槍子，下館子被鄭寄嵐笑，去謝府把真格格認(rèn)成丫鬟，回家又被陳嘉揚如此這般。

    盛實安吃到教訓(xùn)，謹(jǐn)遵教誨，當(dāng)真不再出門。

    只有一次，從南京回了北平的謝先生晉升成經(jīng)理，正逢謝太太生辰，夫婦倆分居結(jié)束，總要給彼此臺階下，于是順理成章在家里開小型宴會，請遍高門名流，自然也請了陳嘉揚。陳嘉揚給新經(jīng)理面子，要去走個過場，盛實安頭次被拋棄，感到風(fēng)雨飄零，看他出門上車，三下五除二溜出去上了車后座，不等陳嘉揚罵人，先表明心跡：“我就去謝小姐房里吃蛋糕，絕不讓人發(fā)現(xiàn)。”

    鄭寄嵐罵她：“再有人綁了你往河里扔，我可不撈了。陳嘉揚，你不管？”

    這么不懂事，這么不長記性，活該挨頓揍，但陳嘉揚把人拉到腿上，端詳半天，只道：“親一口算了。”

    盛實安抱住他脖子，“啵”地親一口他兇巴巴的眉眼，沒羞沒臊，還替他擦掉口水星。

    車到謝公館，繞過前門人聲鼎沸，盛實安從后門溜下車，熟門熟路上樓找謝馥甯，謝馥甯心地善良，為她拿來大堆零食飲料洋酒，“金之璃還在等我聊天呢，你快吃，吃完走人。”

    盛實安趴在謝馥甯床頭大快朵頤，一面問：“金小姐怎么樣了？”

    陳嘉揚的算盤是一碼事，她憐香惜玉是另一碼事，倘若陳嘉揚連金小姐也不肯放過，她要求求情。謝馥甯嫌她見色起意，塞塊杏仁酥堵住她嘴，“要你cao心，你的新歡再落魄也姓金。”

    金之璃留洋時還是個孩子，帶著保姆司機傭人一同上客輪前往西歐，一去就是十年有余。其實書早已讀得意興闌珊，期間換過幾套房子幾臺車，連學(xué)校和專業(yè)都換過幾次，全憑喜好游來蕩去，這些年把學(xué)籍掛在學(xué)校，輾轉(zhuǎn)各國工作游玩，這次提前回來，是因為在美國聽聞有著名醫(yī)生專治風(fēng)濕，于是搭乘飛機從東海岸飛到西海岸，重金求來幾副藥，怕藥材失活，于是推掉卡爾加里之旅，提前回國送藥給略有風(fēng)濕困擾的父親。

    謝馥甯比了個數(shù)字，“買了十劑，花了七萬，美金。”

    盛實安吃著蛋糕，“哇”的一聲。

    與那昂貴而不接地氣的孝心同構(gòu)的是金之璃溫吞的漂亮、慷慨的善良、無所謂的戒心與得失心、碰了釘子也不急怒的好脾氣，那些東西同樣昂貴、同樣不是金錢所能衡量，放在旁人身上該當(dāng)是驚才絕艷，放在她身上則信手拈來，皆因上天恩賜輝煌的姓氏與際遇。

    謝馥甯太清楚金之璃必定一生無憂，紅海都會為她開道，因此無比放心，并且無法摻雜一絲嫉妒，因為太過高不可攀。可盛實安覺得那已經(jīng)足夠?qū)氋F，不然一母同胞所出的金之瑜怎么就那么討厭？

    謝馥甯搖搖頭，認(rèn)真反駁盛實安身上碩果僅存的幼稚，“金之瑜對meimei好著呢。金太太死得早，金伯伯刻薄兒女，喝了酒便打兒子，金之璃小時候膽子小，常帶金之瑜來我家躲，后來還是金之瑜做主送她出洋去的，只是因為怕她在家受委屈——其實也未必，金伯伯只對金之瑜嚴(yán)厲，幾十萬的事當(dāng)大毛病懲治，對女兒卻無所謂，反正女人遲早要嫁人的——你不要這幅表情，現(xiàn)在雖然金家情形不好，但有她未婚夫幫忙，想必也不會太差。”

    兩個說八卦的好朋友本來趴在床上聽唱片喝紅酒，其樂融融，可惜和平被最后一句話打破，盛實安猛地坐起來，“這么好的jiejie怎么也要結(jié)婚？”

    謝馥甯警惕道：“也？”

    謝馥甯不知道盛實安經(jīng)歷了什么——有人威逼利誘，要她生包子，她后知后覺地生了氣，后知后覺地發(fā)覺自己其實迷惑，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氣，為何滿肚子的違心；如今“未婚夫”三個字扎了她滿心口，盛實安被刺激到大腦發(fā)燒——原來如此！從前陳嘉揚一句“跟我過”就哄得她死心塌地，現(xiàn)在又要不費吹灰之力地用一句話拐賣她的下半生！

    盛實安小臉越漲越紅，無法解釋自己聽到“結(jié)婚”就過敏，口不擇言道：“就是說你！你們一個兩個，都要去便宜臭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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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 盛家人

    盛實安小臉越漲越紅，無法解釋自己聽到“結(jié)婚”就過敏，口不擇言道：“就是說你！你們一個兩個，都要去便宜臭男人！”

    謝馥甯護短，翻身把她壓在身下一頓打，“李鈞安怎么了？李鈞安怎么了？個子比你高，吃飯比你少，不買衣裳不做頭發(fā)，比你省錢八百倍，有什么不好？”

    盛實安被打得頭發(fā)亂了裙子皺了，沒本事打回去，只有本事反唇相譏，“你跟我好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你說我打麻將在行、說我買衣服好眼光、說我化了妝真漂亮，是李鈞安插足，還要帶你去天津，你倆欺負(fù)我！”

    謝馥甯被盛實安傳染未成年人的幼稚病，兩人從床上打到床下，打翻臺燈弄臟床單，半塊蛋糕掉在地上被小狗搶去吃掉，打到樓下想起車?yán)鹊牡蔚温暎顷惣螕P在催她下樓回家。

    終于停戰(zhàn)，盛實安爬起來整衣服，這才想起問：“她跟誰結(jié)婚？沒聽說過她有未婚夫啊。”看書僦捯ΗαīＴαиɡSんúЩú（海棠書箼）奌℃╈Ｏ╈M

    謝馥甯花容凌亂，一面弄頭發(fā)一面道：“是她在國外讀書時認(rèn)識的，在國外教堂自己訂的婚，金伯伯還沒同意，所以不公開。那天晚上她才告訴我，說對方是上海人，家業(yè)不小，這次特地來幫忙，似乎是姓盛。哎，還沒問過你，你到底姓什么？”

    盛實安臉色發(fā)白，掙開纏腳的床單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到窗邊，做賊似的，用力拉上窗簾，又“啪”地拍滅臺燈。

    或許冥冥中真有巧合，盛實安杯弓蛇影拉上窗簾的時候，盛雩安就在窗下十幾米外。陳嘉揚是在這夜頭一次見到盛雩安——更巧的是他只見到了盛雩安。不過這是后話。

    鄭寄嵐這人素來不見外，敷衍賓客比做主人的更盡心，將李小姐送上車，送到巷口又回來，帶新結(jié)識的人來見陳嘉揚，“這位就是陳先生。”

    陳嘉揚靠著車門等盛實安磨蹭，手里夾著煙，目光隨香煙青霧一同向上，看那扇昏黃的窗，對來拍馬屁的愛搭不理。他都不覺得尷尬，鄭寄嵐更不尷尬，自說自話地介紹：“這位是金小姐的未婚夫，來接金小姐回府的，湊巧碰到，來打個招呼。”

    那人伸出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到他眼前，聲線深沉而文雅，“久仰。盛雩安。”

    原來如此。樓上房間的燈倏地滅了，陳嘉揚收回目光，借唇間香煙明亮的橘色光點將這人的面孔一寸寸打量進(jìn)眼睛。

    同父所出，多少有些相似，病態(tài)的蒼白、細(xì)鼻梁、眼角上挑帶來的迷茫困倦神態(tài)，長在盛實安臉上是慵懶驕矜的美人相，長在盛雩安臉上也憑空捏造出了二分俊美的陰郁。

    盛家人都長得像，也正因相似而彼此蠶食，陳嘉揚始終記得童年時常觀賞到盛家人如出一轍的笑：唇角推起頰rou與眼角細(xì)紋，笑意不達(dá)眼底，只與下眼瞼一觸即分。與這些人相比，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兒的唐林苑實在是個異數(shù)。

    他伸出手與對方淺淺交握，盛雩安涵養(yǎng)極佳地鋪開開場白，又說：“陳先生要走了？那不如將來我登門拜訪，再共商合作事宜。”

    陳嘉揚一頷首，似笑非笑，“萬分榮幸。我等著。”

    原來盛雩安與金家有這般聯(lián)系，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等著。

    陳嘉揚靠著車門站得松閑，因此有二分痞氣，仿似小混混在看人抄家，看得興致盎然。盛雩安在此中覺出微妙的玩味，微微皺眉，好在金小姐的司機恰在這時迎出來，為未來姑爺殷勤帶路。

    盛雩安頷首，抬步跟上，高大身影淹沒進(jìn)人群中，陳嘉揚抽完小半支煙，碾滅煙頭，攏起風(fēng)衣領(lǐng)進(jìn)門上樓。

    人都在前廳，這里黑洞洞的，他在樓梯轉(zhuǎn)角處敲敲欄桿，“下來吧。”

    盛實安從樓上躡手躡腳跑下來，越跑越快，最后鞋跟一滑，裙角飛起，小炮仗似的徑直撲進(jìn)他懷中，仰起臉問：“……怎么會是他？”

    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遍尋無果的因由就在眼皮子底下。金家不肯輕易承認(rèn)的準(zhǔn)姑爺要想在北平站穩(wěn)腳跟，必得將在滬產(chǎn)業(yè)拿來做出名望勢力，其中最快的自然是靠銀行運作，而那些野心最大的人物無一不側(cè)目打量踩著黑白兩道的陳嘉揚。盛雩安大約一早便琢磨上了陳嘉揚的關(guān)系，又恐盛實安在其中擋路，略一打聽，原來多年未見的十三meimei已經(jīng)長了本事又失寵——因此有了后頭的事。

    陳嘉揚把寄生公主盛實安抱回家，叫人備出新茶新酒，等盛雩安登門拜訪，卻始終沒有等來，期間盛雩安的老底被他摸了個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