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謝介摸著下巴,一臉游俠兒的混樣,打從金口玉牙里蹦出了兩個字:“招魂!” 謝介琢磨著吧,既然今年他不能回老家了,那就偷摸把他表哥和他爹請回來好了。這個邏輯是不是嚴絲合縫,有理有據?他真是太聰明了!為人還不貪心,特意留了大舅、外祖、太祖以及列祖列宗給他小舅回老家祭祖用。 錢甲:“……” “不用太崇拜我,天生的,沒辦法?!敝x介揮了揮手。不管身邊的人到底是個怎么樣的想法吧,反正“請鬼回家”這個事在謝介這里算是已經成為定局的,不允許反駁。 四生子以前肯定沒涉足過風水行業,但他們的工作強度一直都是迎難而上,早已經打造了一身鋼筋鐵骨,瑟瑟發抖歸瑟瑟發抖,但真干起活兒的效率還是很高的。沒多久,在經過四生子和四司六局的不懈努力下,還真就被他們從江左的傳統民間風俗的某個犄角旮旯里,給謝介找到了一個請先人回家的依據。 完美! 而按照這個老傳統的說法,中元節的祭祀還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謝介他表哥文帝這樣死在最近三年內的,就叫新亡人;謝介他爹那樣已經早登極樂好些年的,則叫老亡人。 新亡人和老亡人的歸家時間是不同的,要分開祭祀,總之很有講究就對了。正好大啟的中元節一般都是七天長假的標準,這個分別祭祀的規矩,幫助謝介找到了足夠多的事情做,不要太幸福。 錢甲腹誹,怪不得謝世子之前投入的那些鋪子古董都賠了呢,這樣整天不務正業的,想要賺錢只能靠天上掉餡餅好嗎? 不對,天上好像真的掉餡餅了,還正好就砸在謝世子的嘴里。 謝三兒聽了錢甲的話,有些不高興,一板一眼的反駁:“我們郎君的正業就是吃喝玩樂,副業是在家當爵爺,興趣愛好才是賺錢。雖然興趣愛好發展的,呃,不太理想。但郎君的正業經營的多好啊,全大啟你去打聽打聽,有哪個衙內敢說比我們郎君玩的好?玩的精?玩的壕?都快能寫本《我是如何享受生活》的書了好嗎?” 錢甲:……你在驕傲什么? 請表哥回家,不對,是祭祀表哥那天,風和日麗,秋高氣爽。 謝介特意換上了純素的涼衫,頗有吊孝之意。他是被四生子抬去院子里的,雖然他其實已經能沒事走兩步了,但并不能走太遠,以免出事,這天開壇做法,還是直接抬了他去。 院中早已經擺好了一個四出頭的官帽椅給謝介坐,這是大啟所有椅子樣式里最適合如今的謝介的,有靠背,有扶手。其他的椅子,大部分都比較復古。大啟已經開始流行垂足高坐,但在樣式上還是很難擺脫之前幾個朝代席地跪坐的影響。 錢甲站在謝介的右手邊,隨時準備給謝世子看病,順便的,他終于能夠好好欣賞一下謝府的院子。說來有些不可思議,他隨師父來謝府住了快倆月,都還不太了解這座深宅的具體結構。 宅老對外人總有些過于的嚴防死守,輕易不會讓他們走動,和戒備森嚴的大內有的一拼。 也因此,時至今日,錢甲才看到了謝府后院的原貌。院子的占地面積很北方,有一種大到霸氣的橫沖直撞之感,但院子的內里卻是典型的水鄉園林,精雕細琢,廊腰縵回。人造的微型自然景觀將偌大的宅院巧妙的分成了無數個區域,竹林,梅臺,介亭水榭。更不用說肯定會有的倚假山,臨細水,巖架跨洞,以及玉砌雕欄和纖巧盆栽。不管謝府的郎君本質上是個怎么樣的大俗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旁人絕無辦法從他住的地方看出他的本質,這里有的只是寫意留白,天然雕飾。 在斑駁的樹蔭下,偶有倦鳥驚飛,如詩如畫。 但在謝介的眼睛里,卻只有椅前不遠處的供桌香案,紅木打底,金線勾邊,通體彩繪,紋路復雜,卻不失大啟傳統家具樣式的那種清新淡雅。桌上擺著祭祀所需的全部用品,香爐蠟竿,瓜果點心,以及最重要的,他表哥的牌位。 這牌位是謝介自己私下命人做的,合不合法不一定,但謝介有底氣讓不管在位的是哪個皇帝都不會追究此事。他私刻表哥排位,只為了圖個念想,刻著的文字沒帝陵里那么一長串的花里胡哨,就只是“家兄聞受益”這五個大字,簡潔明了,直達本質。 四生子著天仙洞衣,各持法器,站在祭臺的四角,按照三天速成的口訣,開始了儀式。他們雙目緊閉,念念有詞,配上裊裊的龍頭香,做的還挺像那么一會兒事的,至少莊嚴又肅穆,認真又嚴謹。 謝介看著牌位陣陣出神,就好像真的再一次看到了文帝,霞姿月韻,卓爾不群,他從煙霧繚繞中踏出,像極了小時候奉命來接謝介入宮長住時的樣子,哪怕不笑,都是溫柔的。 文帝這個人,就如他的名字,滿招損,謙受益,是個真正的謙謙君子。仁善純孝,又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禮賢下士,簡直就是照著明君的模子刻出來的。要不然他的謚號也不會是文。除了死的太早,別無缺點。 再有如今皇位上的神宗作對比,文帝都快成為全大啟的朱砂痣了。所以,在新亡人歸家的這天,其實不僅謝介在招他哥,其他人也在招。 僅江左一城,私下祭祀文帝的人就不要太多,再加上這年又是文帝新喪后的第一個中元節,挨家挨戶對此都很重視,連不少小商小販都打破了夜市傳統,早早的收攤不干,自發自覺的回家祭祀起了文帝。 但在這些人中,謝介依舊有一種莫名的自信,他表哥一定只會來他這里,因為只有他準備的東西才是他表哥真正喜歡的。 謝介別出心裁的多搞了些古籍的手抄本、古畫的拓印版給他表哥燒下去。 比起那個眾人所知的被拱上神壇的文帝,謝介了解到的表哥更像是一個文藝青年,一身的藝術細菌無處發揮,總在琢磨一些神奇的東西,好比給自己的姑母起個獨一無二的稱號,也好比當了皇帝后未免同輩的人因為要避諱皇帝的名諱而改名,兀自決定從他之后,誰當皇帝,第一件事都是先給自己改名。 改一個人,總比勞師動眾的讓整個宗室都跟著改要輕松,不是嗎?表哥是這樣和謝介說的。 “你高興就好,畢竟你想當個好皇帝嘛?!敝x介是這么回答的。 文藝青年,總是有那么一點過于理想化的熱血,文帝也不能免俗,他的熱血表現不是青春期叛逆,是比那危險的多的御駕親征。 而大概好人總是沒有好報的,文帝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昔人乘鶴,斯人乘風,再不入夢。 謝介突然睜開了眼睛,眼中一片澄明,清可見底。他想著,其實他寧可他表哥是個壞皇帝的,荒yin無道也好,貪生怕死也罷,至少那樣的話,他表哥此時還能安安生生的坐在龍椅上,受萬人敬仰,而不是傾城祭祀,得一句敵國國君輕描淡寫的“可惜了”。 但這事謝介說了不算,那些把他哥教成了一個圣人的名臣大儒才說了算。 一直到睡前,被允許多喝了點杯中之物才被扶回房中的謝介,還在念叨:“我要漲價,我要往死里漲價,那些什么老,什么翁的一個都不放過!要是有人敢有異議,就說我說的。不掏錢,就給爸爸滾蛋!我這里一點都不歡迎他們!一!點!也!不!” 宅老和四生子對視一眼,心中早有默契,自文帝死后,謝介早晚是要發一回瘋的,拖了這幾個月,心中的那股邪火總算是發出來了。發了好,總比憋著強。 “是是是,老仆明天就派人去說?!?/br> “一定漲價!” “狠狠漲價!” “嚇死丫的!” 謝小四無話可接,只能握了握拳加重氣勢。 雖然服侍謝介睡下的人這樣七嘴八舌的安慰著,但包括謝介在內,其實大家都很清楚,文帝的死,是大啟之痛,卻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登基后,不改別人的名,只改自己的,這也是真實的歷史上就存在的例子。不是所有朝代的皇帝都像清朝那樣,非要折騰一大片宗室的兄弟,只為自己獨一無二。 第8章 第八份產業: 第二天一覺醒來,謝介再一次變成了那個只知道吃喝玩樂,傻笑常掛臉上的世子。他這人就這個毛病,眼睛一閉一睜,再多的煩惱,再多的難,也都留在了昨天。今天還有今天的快樂在等著他呢。 當然,不管謝介的心情如何,租金還是要漲的,就像你媽打你,不講道理。 還沒住穩一個月,租金就翻了倍,租客自然不可能沒有意見,他們又不是冤大頭。特別是當這些租客都是朝中舉重若輕的大人物時,哪怕此一時彼一時,他們也有他們的驕傲! 很快,就有自持四朝元老的老臣,上書到了神宗那里,請求主持公道。 說白了這就是告家長告。 家長表示很頭疼。 謝介得知后,只嘖了一聲,看來世人對他的誤會很深?。骸拔夷苁呛ε卤桓婕议L的人?我小舅連自己都管不了,就更不可能管我了好嗎?” 錢甲:……好有道理。 這上書告了謝介的四朝元老,就是租了謝介隔壁來住的高老爺子,他是當朝執政的岳父。 執政也就是參知政事,民間俗稱副相。 高老爺子雖然是副相的老泰山,但其實自己并沒有多大的本事,官不大,事挺多。只因為活的比較久,同時代的人都去了,他怎么說都可以,平日里便總愛裝個架子,順便篡改歷史。今天他說他曾和已逝的諍臣談古論今,明天就可以吹曾有文壇巨豪和他討教過學問。不過他最愛端的還是四朝元老的架子,就差揚言說是他幫助太祖奪得天下了。 也許朝中還有不明事理的人會被他的“資歷”詐唬住,但謝介這種深知內幕的就只能用不屑一顧來表達“尊重”。 四朝元老個鬼哦。太祖去世那年,這貨才勉強考上了個進士的尾巴,那時候剛建國,太祖求才若可,僅明經一科就要了三百八十四個人,他排第三百八十三。除了運氣好點以外,真心沒什么好拿來說的談資。 面對謝介的不以為意,高老爺子實在是氣不順,便不僅參了謝介,還特意寫了一封信來,想要以謝鶴舊友的身份,替謝鶴教訓教訓這謝介這個不肖子,開口便是——【黃口小兒】。 后面的內容,謝介連看都沒看,直接就提筆,仿著他爹的字,唰唰的回了對方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太長,不看,滾!” 謝介沒什么優點,除了臉以外,大概就是字寫的好看了。那還是從小被他娘叉腰執鞭、親自監督著,一筆一劃拓印著他爹生前的字帖練出來的童子功,連文帝都真心實意的夸過,書法我不如豚兒。 “想替我老子教訓我?他問過我老子的意見了嗎?”謝介振振有詞,“告訴那老匹夫,別亂攀關系,我爹當年那個圈子的人,根本不屑帶他玩好嗎?趕緊著給我收拾包袱走人!” 是的,謝介也很生氣,他不準備漲價了,他要趕人! 謝鶴是謝介的逆鱗,觸之即死。 更不用說,當初在寫契約的時候,宅老就已經為防后手的寫下了“租金可隨市價隨時增長”的字樣。而且,就以謝介這蠻不講理的性格……他就違約了,能怎樣?賠錢?他有的是錢,三倍夠嗎?不夠五倍都可以。只求走人,再不續租! 至于那位高老爺子日后要在上朝的路上多花多少時間,下班的路上又要比別人多走多少冤枉路,對不起了您嘞,那并不在謝世子需要考慮的范圍內。 要么忍,要么滾,就是如此簡單。 “狠”是只能由謝介發揮的范疇。 謝介沒打算當個好人,也不怕得罪人。因為當年文帝被救下后,一直想要多給謝介些補償,但謝介堅決不要,文帝沒轍,后來便傳到了一道密旨給謝介,與密旨一同送到謝介手上的還有一塊世襲罔替的免死金牌。 宅老看著大長公主那邊送來的信,朝著應天府的方向遙遙一拜,心中感慨良多。還是殿下了解自家郎君,在租房子這件事上不搞點事情,那就不是謝介了。 但謝介想搞的事情卻遠不止如此。 這就還要從謝介父親的老家來人說起了。 前面說過的,謝介母親的家族打從江左一個水鄉里摸爬滾打出來的莊稼漢,巧的是,他的父親其實也來自江左的一個水鄉。母族所在的地方叫尋山北,是村里唯一一個姓聞的外來戶;父族所在的地方叫尋山南,一個村都姓謝,打斷骨頭連著筋。 從這直白的地名上也看出來了,謝介他娘和他爹兩家其實挨的很近,只隔著一個小山頭,但鄉音卻已經南轅北轍,彼此誰也聽不懂誰。 可對外報地名時,他們都是江左人。 謝介時常沒事瞎琢磨,覺得江左這個地界很邪性,既能孕育出他爹家那樣鐘靈毓秀、芝蘭玉樹的耕讀世家,也能創造出他娘家那樣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彪炳莽夫。 可惜,前者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后者是攻城略地,天下一統。 縱你有經世之才,也抵不過馬上一槍。但哪怕老聞家后來幾代皇帝都在致力于重視讀書人,可大家還是忘不了他們當年是如何搶來的天下。 各自家族的發展方向可以說是各有好壞吧。 謝介住在江左城的這兩年,干的最多的事兒就認親戚玩,特別是他爹這邊的親戚,三天兩頭就要坐著驢車進城一次,還肯定不是一個人。 他們倒也不是來打秋風,畢竟祖上也是有過塢堡的高門世家,哪怕后來沒落了,但魏晉的風骨猶存,寧可餓死,也不會吃嗟來之食。大概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環境,后來才能培養出謝介他爹那樣的文人。 毫不夸張的說,謝鶴是整個謝家的驕傲。哪怕謝鶴已經去世多年,是個不會說話的死人,但謝家里有大事不決時,依舊喜歡來謝鶴的牌位前輪番辯論。 不是族長,勝似族長。 在這里,謝介就覺得很有必要再吹一波他爹了。 謝介的爹謝鶴,是大啟十分有名的大文豪,書法家,不算太成功的政治家。一身謫仙的氣質,君子的風度,當年高中狀元、打馬游街的風采,至今還為人津津樂道。但自古玉人如英雄,不肯白頭現人間。 謝鶴正值盛年,就溘然長逝。最諷刺的是,這樣的悲劇色彩,反而再一次推動了謝鶴在大江南北的名氣,據說連蠻人那邊都有哭謝郎去的早的。 作為謝鶴的遺產之一,謝介同學繼承了他爹的好相貌,也繼承了他爹的一筆好書法,然后,他就再沒有任何像他爹的地方了。經常有謝鶴生前的故交同僚,看著謝介搖頭長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按理來說,在這種對比著長大的大背景下,年少無知的謝介是不太可能對他的名人爹有任何一丁點的好印象的,但大家都知道的嘛,謝介這個人腦子有坑,思路清奇,頗有點要挑戰世俗底線的意思。別人愛和他嗶嗶他爹,他不會覺得這是他不如他爹,而是會覺得這是有人在故意挑撥他和他爹之間的關系,他們越希望他和他爹關系不好,他就越要喜歡他爹。 不管謝介這種被害妄想癥是怎么來的吧,反正他每一年的三大祭祖節都會大張旗鼓的祭祀他爹這倒是真的。其孝心,也算是感天動地。 還因此意外得了個純孝的名聲。 謝介不怎么在乎名聲好壞,但他娘鎮國大長公主是在意的,因為這樣才好幫她兒子繼續和皇帝要官要爵。 說回正題。 謝氏族人如此愛戴謝鶴,也和謝鶴一手建立的謝氏義莊有關。 義莊,一個給謝介留下過嚴重心理陰影的名詞。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霉催的人,把義莊這個詞,用作了村里停放棺材的地方,各種靈異鬼怪、兇案現場輪番上演,導致謝介一度把其奉為真理,以為義莊就是個很可怕的地方。 等后來搬來江左,謝介才知道,義莊在廣義上的意思,是用來賑濟族人的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