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就在熒惑出現的當晚,一大星直直的朝著鳳凰山東麓砸了過去。火光照天,遠近皆可見。而謝世子在江左的宅邸,就建在鳳凰山。那天石偏正正好的,砸到了大晚上不睡覺、出門瞎溜達的謝世子頭上。 神宗私心想著,這不就是把熒惑轉嫁到了謝世子身上嗎? 謝世子,本名謝介,年不過十五,是鎮國大長公主和駙馬唯一的兒子。 而鎮國大長公主就是一手把神宗拉扯大的女兄。神宗對這位如母的大女兄是又愛又怕,說不清楚心里的五味陳雜。 在聽說自家外甥至今還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后,神宗就被愧疚折磨了起來。他以為這是那些老臣背著他自作主張搞得鬼,害了謝介。再一聽到鎮國大長公主進宮覲見的消息,神宗徹底慌了神,覺得那從朱雀門一直傳到福寧宮的通報,就像是一道道催命符,他活不了了。 鎮國大長公主一身石榴羅裙,紅華曼理,遺芳酷烈。明明年紀大的可以做神宗的親娘了,但精心保養的雍容,看上去卻比平日里憊懶慣了的神宗還要年輕不少。 甫一進殿,大長公主就和進了自己家沒什么區別。這也與太祖立下的規矩有關,在自家人面前,太祖從不稱朕,也沒什么話本里的父皇、兒臣的叫法,就是爺、爹、哥。以前在鄉下什么樣,搬入大內之后就還是什么樣。 神宗已經習慣成自然,從未想過要改變。哪怕他已經是皇帝了,他也還是特別怕他的大女兄。在遣退內侍后,神宗親自給大長公主斟了茶,希望她能緩口氣再罵。 “我就豚兒一個兒子,你就豚兒一個外甥,你必須救他。”大長公主這回沒罵人,她顧不上。 “救救救!”神宗一副“誰不救,他就跟誰急”的誠懇模樣。 “我要翰林醫官院最好的和安大夫去給我兒治病救命。”和安大夫是大啟醫官里最高的官階,專門給皇帝、皇后瞧病。 “給給給!”不只給一個,神宗早在他女兄還沒進宮前,就已經準備把醫官院里閑著的大小醫官,都一并打包發往江左了。還留下了皇帝總愛對醫官說的話——治不好他,朕讓你們統統給他陪葬! “我要你陪我親自回江左探望!” “去去……啥?” 作者有話要說: 謝介:這章的一句話簡介應該是——總而言之我有一個超厲害的娘,哈哈哈哈哈。 前后兩章的皇帝不同,不是bug哦,文中有寫,男主救過的表哥仁帝新喪,只有一個遺腹子,所以小舅神宗被迫登基。 ps:中國*:這個指代國家的名詞宋朝就有了,恩。 女兄*:jiejie。 官家*:宋代對皇帝的稱呼。 皇室成員之間互稱你我,不稱朕*:這也是真實的歷史,兩宋的皇帝,不會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兒女稱呼什么父皇啊、兒臣的,就是很正常的你我他,一個神奇的皇室。 第3章 第三份產業: 兩個月后。 江左,鳳凰山,謝宅。 謝介這一昏,就從五月仲夏,昏到了七月孟秋。 在對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他錯過了……五月的觀魚摘瓜,夏至采蘋;也錯過了六月的南湖泛舟,荔枝蘸醬;差點連七月三連的大節七巧、中元以及中秋都一并略過。 幸好,只是差點。 謝世子最終憑借著驚人的意志力,以極其風sao的走位,卡在中元節之前,不早不晚的醒了過來。 了解謝介的人紛紛表示,這確實是只有謝世子能干的出來的事情。 謝世子是個頑主。不是流連花叢、狎妓冶游的那種玩,而是生活奢靡、揮霍無度,把享樂當做事業,視之為熱情所在的玩。一年十二個月,一個月三十天,他天天都能玩出新花樣,保證生活質量,過的有滋有味。 換言之,錯過了哪一項玩樂,都是在要謝介的命。他怎么可能不努力在大節日之前醒過來?雖然還是錯過了乞巧節,但還有中元節和中秋節在等著他,這叫及時止損。 剛醒的時候,謝介的意識還很模糊,就是那種仿佛身體和靈魂不在同一位面的感覺,說不上來的難受。 但再難受,也沒有當他聽到女使小聲告訴他,他錯過了多少應節應景的宴會后難受。 謝介躺在素朱漆床上,盯著珠簾翠帳發呆,好像是在追憶夢中的光怪陸離,也好像只是單純的不知今夕何夕。 宅老(管家)、醫官們得信進來時,謝郎君已然能夠直起身子了。好吧,其實是力大無窮的女使把他扶起來的,讓他得以半坐半歪的靠在流蘇枕上,假裝自己可以坐直。與他往日里仿佛沒了骨頭的那種京癱坐法也并沒什么區別。 散漫的陽光透過闌檻鉤窗,帶來了午后閑云卷舒的愜意。 床榻上的貴人,擁有粉團似的明眸皓齒,中月似的春花之色。不笑的時候,眉如遠山,即可入畫;彎月一笑,又仿佛沾了夏末的孩子氣,瞬間就鮮活了起來,好似一場人間煙火。不管是怎么樣的形態,舉手投足俱是龍章鳳姿,顧盼生輝。 年輕的醫官學徒隨著師父邁過門欄,第一次斗膽抬頭,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小學徒自己都說不上來這一刻是種什么感受,只是耳邊莫名的響起了一位朝中大人的感慨:人的命,天注定,有些人仿佛生來就是該享受這場人間富貴的。你說氣不氣? 小學徒當時以為那位大人指的是他自己,如今見到了傳說中的謝世子才反應過來,這才是話里的主角。 以及,他終于找到話回稟那位大人了——氣也沒用。 謝世子的娘是為國家立下過赫赫戰功的鎮國大長公主,謝世子的爹是海內皆知的大文豪謝鶴,更不用說他父族和母族的背景……謝世子這最起碼得是上輩子拯救過天下蒼生,這輩子才能投這么一個好胎。他可以理直氣壯的漫不經心,像極了受盡寵愛的小混蛋。 謝介只打量了眼屋中多到快要站到敞廳外面的人,便渾不在意的放下了。 他理所當然的享受著女使的伺候,醫官的診脈,連半躺著都要前呼后擁。一如他昏迷的時候那樣,天天有人按摩翻身,疏經通脈,小心翼翼的請安問詢,仿佛哪怕他睡著,世界也依舊在圍著他轉,至少江左的謝府是這樣沒錯。 等醫官們一一上前看完,開始會診討論了,謝介這才昂了昂下巴,示意宅老緩步上前,好生的瞧了他一遍。 謝家的宅老也姓謝,是謝家的世仆,以前給謝介的祖父當過書童,后來被派去了謝介的父親謝鶴身邊管事,謝鶴不幸去世后,宅老就只一門心思的守著唯一的小郎君過了。看著謝家的獨苗從粉團變成玉人,捧著他,寵著他,心疼著他。 哪怕謝介此時精神奕奕,宅老也能睜眼瞎似的真情實感道:“咱們郎君逢此大難,瞧著都沒個好樣了,真是遭了大苦。” 謝介對于自己昏迷后的事情其實是完全沒有印象的,也沒覺得自己遭了什么罪,不外乎比往日里多睡了些日子,連骨頭縫里都透著一股懶。他如今的身體還不大聽使喚,只能虛虛歪頭,像個側臥的磨喝樂那樣,對宅老直言:“我很好啊,你可別哭我,反倒惹我頭疼。” 謝介這話聽上去真的是討嫌極了,好像別人擔心他,都擔心成了罪過。 但宅老是看著謝介長大的,對他再親近不過,很是了解自家郎君的與眾不同。謝介不是不領情,只是單純的不會好好說話。宅老想著,這也不能怪我們郎君啊,因為我們郎君合該就是這般目下無塵的! “郎君為何愁眉緊鎖?”宅老再次關心,他對發生在謝介身上的任何一丁點情緒都十分敏感。 下面的醫官們俯首帖耳,眼觀鼻,鼻觀心,誰都沒覺得這位養尊處優的世子有半點的郁氣。可人家宅老說了,我們郎君不開心了,那也就是郎君不開心了,必須得順著。 謝介也沒含糊,他確實是有些不高興的,撇撇嘴,掰著手和宅老細數:“我沒吃上五月的炙鵝、楊梅、蜜棗、枇杷,還有六月的花白酒、蓮子、菊花茶、大粉桃,更不用說一整個夏天的冰雪涼水荔枝膏*,你說我能開心嗎?” 以此類推,他還錯過了多少好玩的,好看的?江左的夏天有意思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說著說著,謝世子就真的長吁短嘆了起來,像個偷學大人、強說憂愁的半大孩子。他倒是不缺這些,可只一想到自己這次錯過了,便只有來年才能被滿足,他的心就像是走了水,火燒火燎的不得安生。 就好像他錯過了一個億,悲傷有那么大。 宅老遇上這樣沒心沒肺的場面,依舊能夠從容面對。但是來自京城的醫官們,就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臥槽了。雖然他們在雍畿時就聽說過謝世子腦子有坑的傳聞,可也沒想到他能坑成這個鬼樣。 謝介謝世子在雍畿,那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哪怕不知道他的大名,也肯定聽過他的小名——豚兒。 這是打從太祖起,就時常掛在大啟朝歷任皇帝口中的小名,從這質樸的小名中就能看出整個皇室對謝介最大的期待:賤名好養活。 只要謝介能高高興興的長命百歲,就是他對整個家族最大的貢獻,真情實感的那種。 據不可靠消息稱,文帝,也就是謝世子的表哥,在戰場上被萬箭穿心時,最后一句念的不是懷孕的皇后,也不是皇后腹中的麟兒,而是……“豚兒要傷心了”。 “豚兒”這一響當當的惡名,便這樣從大內傳遍全國,是太祖祖訓中唯一一個沒有被抽死的衙內。 滿朝文武對于幾代皇帝都心心念念著這么一個紈绔,自然是很有意見的,奈何謝衙內實在是太過無能,沒用到了連欺男霸女、仗勢欺人都不太會的地步,頂多是和不學無術的神宗一樣,文不成武不就,連參他一本,都像是在欺負老弱病殘。 真殘,《本草綱目》里故腦殘者無藥可醫的殘。 就拿兩三年前,謝介在江左有救駕之功這事來說好了。 謝介當時是伴著文帝一起回江左祭祖的,誰也不知道當時具體發生了什么,總之傳回雍畿的消息就是官家遇險,幸而并無大礙。因為什么都不會、年紀又小的謝介,莫名其妙的就為文帝擋了一刀。不等朝中的陰謀家們琢磨出這是不是文帝為了給表弟封爵造勢,故意捏造出來的假新聞,謝介就已經用救駕之功和文帝換了一條街。 一條位于久無人煙、荒郊野嶺的老家行宮旁邊的大街。 謝介沒有得寸進尺、挾恩圖報,但只把文帝的命等價了一條荒街,也是蠻令人唏噓的。大人們的小陰謀、小詭計,就這樣胎死腹中,哭笑不得。 哪怕是嘴巴再毒、再刻薄的老臣,也沒辦法就這件事情說出個子丑寅卯,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也不知是誰,不甘心的譏了句,這謝世子怕不是腦子有坑? 然后,這話幾經轉手,就不脛而走,全國皆知了。還丟了個“怕”字,直接就是世子腦子有坑。 幾個醫官再一對比了謝介醒來后的種種表現,算是徹底坐實了有坑論。這哪里是世子,根本就是個柿子吧?! 作者有話要說: ps:男主目前是外表長大了,但內心的精神文明建設還沒跟上,大家多體諒。蠢作者會努把力,讓他爭取以后慢慢厲害起來的。 又ps:文中各個月份的活動、食物,主要參考的是《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和《夢梁錄》三本古籍,古人真的很會玩。 冰雪涼水荔枝膏*:就是冰鎮飲料 最早的水果味冰棍,北宋就有了,夏天特別好賣,就問你怕不怕! 磨喝樂*:玩偶的起源。 第4章 第四份產業: 不管是柿子,還是世子,眼下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謝介去面對。 遣散了醫官之后,宅老就開始盡職盡責的匯報,在謝介沉睡的這段時間里,外面的世界都發生了怎么樣的變化。 好比,圣駕來了江左。 “小舅也回來了?回來干嘛?看我?祭祖?”謝介的母族有個傳統——不管家族成員當了多大的官,離家走了多遠的路,每一支每年總要派一個人抽空回老家祭祖。在老聞家的男女老幼都和老天爺做了親戚之后,這個傳統就更要遵守了,據說是只有常回龍興之地沾沾龍氣,才能保佑大啟的統治千秋萬代。 至于這個說法靈驗不靈驗就不知道了。反正謝介只知道他表哥文帝當年,那是拼著被刺殺的風險,也要回來祭祖的。而文帝后來的結局天下皆知,他血灑戰場。 看來不管是老天爺還是老祖宗,都不太靠譜。 宅老的眼神晦澀,語氣含糊:“官家最初來,確實只是為了看您,如今還留在江左,是因為被其他的政務絆住了腳。” “哦。”謝介對于政事毫無興趣,并不打算深究。他本就頭疼欲裂,再聽那些官場厚黑只會雪上加霜,沒必要為難自己。于是他只是問了句,“那我娘呢?” 連他當皇帝的小舅都跑來江左了,他娘自然不可能不回來。 “帝姬才離開不久……”宅老拱手垂袖,遮擋住了自己眼窩深陷中的神情。 “帝姬”是大啟特有的對公主的一種尊稱,是生性浪漫的文帝特意給改的。理由之一,是文帝一生都在追尋周禮,想要搞復古運動,而周代的公主就被稱為“王姬”;另外一個理由,則是因為“公主”這種稱號不夠獨特,受前朝影響,大啟王公諸侯的女兒也能被尊稱為公主,與皇女是一樣的。 文帝自己還沒有孩子,但他有姑母,還十分尊重這位姑母,怎么尋思都覺得他姑母當得全天下最特別的稱呼,于是就力排眾議,定下了“帝姬”。 帝姬的尊稱如今還沒實行幾年,眾人基本還是公主帝姬的混著叫。 “……發生了一些事,大長帝姬又去應天迎接太后了。” 可以這么說,謝介一覺醒來,雍畿能夠攪動風云的大人物,都神奇的在江左扎堆了。 如今,連太后的鳳駕也要來湊熱鬧了。 文帝死后,他已經懷孕的皇后聶氏,就按照舊例被尊為了太后,哪怕隨后登基的神宗在輩分上其實是聶太后亡夫的叔父,她也擁有了太后的頭銜。人稱聶太后。 謝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突然而至的幻想,還是真實發生過,伴隨著宅老的回憶,他好像真的依稀回憶起了母親慣用的熏香,和她cao持過度滿是繭子的粗糙手掌,憐愛的撫摸過他的臉龐,輕嘆了一聲:“我的豚兒就是有福氣,此時不醒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