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多謝浩光,父親身邊已有太醫整治條理,就不必了吧。”王子騰皺眉道。王子騰比薛遜還大幾歲,如今領著低階侍衛的職務,在家里已經能說得上話了。 “二舅兄客氣了,我不過把脈,一不扎針二不開藥的,又有什么妨礙。”薛遜坐在床邊上,低頭垂問:“岳父大人,可好?” “診一診,無妨。”王大人大方道。 薛遜哈氣搓手讓手指暖和起來才伸手搭脈,薛遜專精的是外科和,出任務是用以自保的,像王大人這種富貴病,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敢問岳父近些日子是否心情郁悶、食欲不振,晚間也睡不好,輕易驚醒?” “是。” “也不愿說話,旁人發出輕微聲響,便覺得吵鬧得緊,也不愿出門?”薛遜再問。 “的確,這都表現在脈象上嗎?”王大人詫異道,他還以為他這女婿真的是略懂呢,富貴人家大多數人都懂一點兒醫理,沒想到是真懂行啊。 “岳父大人這是肝氣郁結的表象啊。” “白太醫也這么說。”王子騰嘆道。 “我勸岳父大人多出門走走,在屋中也不要關門閉戶,都說笑一笑十年少,人心緒如此,身體也如此啊。”薛遜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似有明悟,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房中的熏香,沉默一會兒,沒有說話。他的動作輕微而克制,若不是半躺著的王大人角度合宜,根本看不到,王大人狐疑的瞟了一眼香爐,心中微沉。 “賢婿說的是,是該走走。”王大人笑道。 “此次妹夫前來,是為父親報喜的,二妹有孕。”王子勝看他爹好像開懷了許多,連忙湊趣道。 “消息早些日子就收到啦,可惜恰逢我身子不適,委屈二丫頭了,還請賢婿不要怪罪。”一直沒有給金陵送禮,是他們家的不是。 “岳父大人嚴重了,您抱恙,我們卻不能在床前盡孝,您還這樣體貼,真是讓我們夫妻汗顏。”薛遜謙虛道。 岳婿兩個繞了半天圈子,王大人才道:“通政司的事情,你受委屈了,老夫都知道了,你放心,咱們金陵四家、四王八公同氣連枝,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是啊,四王八公,薛家可不在其中,薛家劃入勛貴之列,憑借就是通政司,如今失去了通政司統領的職位,如何打進勛貴的圈子? “勞累岳父掛心了,薛家本就是商賈之家,通政司不過為皇家代管,如今只是還回去而已。再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太子殿下是未來的天子,要個通政司而已。”薛遜謙卑道。 “太子殿下性情中人,妹夫不必難過,都是那些小人作祟,過些日子殿下肯定回轉過來。”王子勝大大咧咧道。 薛遜苦笑,真不知王子勝在想什么,剛受了他讓座、解圍的人情,如今倒往他心上插刀,怪不得讓王子騰擠兌的幾乎沒有立身之地了。 “住口,殿下也是你可以評論的,以臣論君,好大的膽子!”王大人怒喝一聲,王子勝如同正午陽光下的青苗,又焉了。 房中一時靜默,半響,王大人才道:“可惜老夫臥病在床,無法陪你一一拜訪老親,你若有什么為難之處盡管來說,子勝、子騰都在家呢。” “多謝岳父大人。”薛遜起身作揖,看王大人面露疲憊之色,識趣道:“岳父大人還在病中,小婿就不多打攪了,告辭。” “嗯,你去吧,不要和家里見外,有事上門就是。”王大人叮囑道。 薛遜仿若十分感動,話中都略帶著顫音,走了幾步,薛遜又回頭道:“岳父大人,秋菊開的正好,您多在院子里賞花逗鳥也是樂事。菊花性情平和,放在房中熏屋子,也是好的。” 說完尷尬強笑兩聲,頭也不回的走掉了,仿若在巨大掙扎中終于做出了選擇。 王大人讓兩個兒子去送,盯著房中的香爐不明所以,半響,叫來了長隨道:“取了香爐,到街面上找個大夫來看,別咋咋呼呼驚動各方。” 香爐和熏香都是王子騰孝敬的,王大人此時腦中都是父子相殘、兄弟鬩墻的畫面,有薛遜這個天家父子斗法的無辜池魚,由此及彼,他們王家又如何能例外。 推辭了岳母留飯,出了王家,薛遜又往賈家而去,如今賈代善還在世,領著禁軍統領的位置,實打實的帝王心腹,應對之中也比王大人高明許多。薛遜對王大人的評價是平庸守成,實在沒有評價錯,如賈代善這般意氣風發,才是帝王寵臣的姿態。 賈家此時正是輝煌之時,人丁也旺,賈代善之母還在,賈代善自己自正值壯年,賈赦、家政兩兄弟名聲也好,在勛貴家中也是難得的人才。 “世侄的事兒,老夫都清楚,明日已向陛下陳情,定不會讓薛家白白吃虧的。”賈代善揮退眾人,連兩個兒子都沒留,只留了心腹管家,和薛遜剖心肺訴衷腸。 “世伯折煞我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沒有挑剔的道理,您何必為了我觸怒陛下。” “賢侄這說的是什么話,你我老親,真是同氣連枝的時候。” “多謝世伯。”薛遜起身作揖道。 “你啊,就是太過小心。可憐你父親剛去,薛家的祖業就保不住,從來人走茶涼啊。”賈代善感嘆道。 “世伯高義。”薛遜眼含熱淚道。 賈代善拍了拍薛遜的肩膀,道:“放心,老夫必定為你討個說法。” 薛遜擦干眼淚道:“世伯萬勿如此為我費心,小侄當不得。不瞞世伯,突然失了通政司的職位,小侄也傷心,可這些天也想明白了,通政司是皇家的于薛家不過代管,沒有做臣子的把主家的東西代管著就管成自家產業的道理。幸好薛家祖上早有規矩,通政司和薛家產業分開經營、賬目清楚,此時剝離出來歸還皇家也不費事兒。商賈才是薛家的本職,如今回歸本職而已。” “還是賢侄明白事理,可若單行商賈事,恐沿路官員為難,你放心,若有此等貪官惡官,只管與我來信,老夫定為你周旋。”賈代善豪氣干云道。 “是,多謝世伯。” “唉,老夫也是擔心,有一就有二,若是太子殿下有看上了什么,豈不是也要如此巧取豪奪?”四王八公同氣連枝并不是說說而已。 “世伯多慮了,您與諸位叔伯身上的爵位官職,與通政司截然不同,殿下于國政上還是通透的,不會如此挖自家墻角,再說還有陛下呢。”薛遜推心置腹道:“即便是小侄,也不擔心這些,如今陛下圣明,正是吏治清明、國泰民安的時候。” “賢侄通透,比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孽障強了不下百倍,今日且留下與我痛飲……” “世伯忘了,小侄正在孝期呢。”薛遜笑著推遲。 賈代善一拍腦袋道:“是了,是了,老夫糊涂了,明日去大相國寺給薛老弟燒香賠罪。” 最終薛遜也沒有留在賈家吃飯,順利告辭。 薛遜在賈代善面前表現得謙卑又恭順,出了賈家大門,薛遜背心一層汗,果然是天子心腹近臣,把薛遜的打算猜到七八層。薛遜如此積極拜訪老親,自然有挑撥勛貴和太子關系的意思,唇亡齒寒,今日有薛家,保不齊明日就是賈家和王家。可惜賈代善老謀深算,早就把話說明白了,日后挑撥的力度想必大打折扣。 賈家給薛遜的回禮比王家這個正經岳家還厚,若薛遜真是走投無路的年輕人,對待如此有情有義的世伯,肯定是剖心以待了。 賈代善也不辜負薛遜給他老謀深算的評價,如今在書房的一言一行都記錄在案,送呈陛下閱示。 薛遜如此謙卑恭順,皇帝不覺愧疚,反覺理所當然,只想著日后若有機會再行彌補,并沒有賜下虛職撫慰的意思,至于機會……皇帝就怕打了心愛兒子的臉。 薛遜在京中拜訪過各家勛貴老親、生意上有聯系諸位,這些人大多兩種態度,一如王家,小心謹慎,不得罪也不抬舉,吃相文雅,跟著皇帝的態度走,對待薛遜禮貌中透著疏遠;一如賈代善,想踩著薛遜表忠心,只是手段有高明和低劣之分,薛遜也不是吃素的,真有敢明目張膽伸手的,直接剁下來就是。 拜訪各家,聯絡有親,轉眼在京中已將近一個月,薛遜收拾好行囊,準備南下,南方薛家的鋪子已經開始大量裁員,其他豪商也像聞著腥味兒的鯊魚,開始為南方市場廝殺。 第10章 薛遜列傳 回程的時候走水路,已經一無所有,自然不必再做戲。 走的是內河,薛家在內河漕運上也頗有門路,順風順水的話,小半月金陵了。 一路上薛遜也沒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吩咐人直接回去,出發時候早就準備好一切,沒有上岸采買的意思。 薛遜只是懶得麻煩,在岸上等著的人可就抓瞎了,這不,想了個山不就我,我則就山的辦法。 入夜,薛遜正躺著呢,鐵血就過來稟告道:“主子,有人襲擊鑿船?” 薛遜悚然而驚,立馬翻身爬起,問道:“情況如何?” “發現得早,船無事,人抓住了,死一捉七,押在底艙。”鐵血道。 “審過了?” “屬下來的時候,馬先生正在審。”鐵血沉聲道,鐵血也出身通政司,一身過硬功夫,人如其名。 “我去看看。”薛遜拉過外套披上,匆匆下到底層船艙。 船艙末尾隔了個大間出來,一般商船是用來裝家禽家畜之類的貨物的,在這條船上,被辟為刑房。 之間房中五個人吊在刑架上,遍體鱗傷,血色斑駁染紅布衣,腳下還躺著三具尸體。 “主子。”馬先生站起來拱手行禮。骯臟狹窄的船艙,空氣不通,血腥味縈繞四周,讓人聞之作嘔,入目是殘酷刑訊場面,入耳是慘叫呻吟,制造如此景象的馬先生,卻是一位中年文士,留著三寸山羊胡子,寬袍大袖,一派儒家仁人君子模樣。 “先生不必多禮,審得如何了?”薛遜假裝自己看不見,這些人能來、趕來鑿薛家的船,肯定是江上做慣了案子的水匪,不值得同情。 “主子,審出來了,是蛟龍寨的水匪,這就是黑道上有名的蛟龍八仙。”馬先生柔聲細語道,好似在介紹一方美麗風景。 “這八仙不在自己的地盤過海,跑我薛家船上逞能做何?”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蛟龍寨收了銀子,為人做嫁的。”馬先生指著腳下的三具尸體道:“學藝不精,又無傲骨,屬下在這兒才坐了一刻鐘,就什么都招了,還以為是什么神仙手段、有骨頭呢。” “先生見多識廣,這些小手段自然不再您眼中。”薛遜恭維到,他相信內斂的馬先生不會在幾個必死之人面前炫耀。 “薛老爺,馬大家,是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冒犯貴人,請您高抬貴手府,放我們兄弟一條生路。”一個漢子開口求饒道:“我等江上浪里來回,不過混口飯吃,要為難貴人的是城中邱大戶,我等兄弟不過做人刺刀,刀柄都不握在自己手里。冤有頭債有主,貴人要報仇,正是邱家人。” “不是說道上規矩不能出賣買家嗎?”薛遜也是聽過幾耳朵江湖軼事的。 “嗤——”馬先生恥笑一聲,道:“主子也太看得起這些毛賊了,真是鐵骨錚錚,早就闖出諾大名頭,洗白上岸了,還用得著在水上討生活。” 馬先生早年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后來機緣巧合入了通政司,幾十年不混江湖,江湖上自有他的傳說。這不,名字一報出來,這些水匪,也得稱一聲“馬大家”。 事實已經清楚,薛遜就退了出來,重新落座倒茶,請教馬先生道:“對此事先生可有主意?” “主子容稟,屬下還是堅持直接殺了了事,尸體沉入江中就是,神不知鬼不覺。” 薛遜原想著把這些水匪送入官府、或者直接砍了堆在小船飄在江中,以做威懾。薛家即便失了通政司的位置,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們的船上早就打了薛家的旗幟,這些人只是試探的第一波,若是不能一次震懾,日后當真后患無窮。 “若是不能震懾宵小怎么辦?”薛遜請教道。 “主子多慮了,世間最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未知,這些人有去無回,主子也不做回應,那些人自然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焦慮遲疑害怕驚恐。”馬先生深諳水匪心理。 “先生說的有道理。”薛遜嘆息,他現在也是在日復一日的等待,焦慮害怕,沒有人為他突然到這里來做出申明,表示負責。 薛遜聽了馬先生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反而聯想道自身,決心更認真對待生活、活得更好,不讓幕后人簡單的心理暗示所動。 “主子明察,別忘了,陛下已經收回通政司了。” 薛遜正色點頭,“先生說的是。” 陛下已經收回通政司了,薛遜也早就申明通政司和薛家的產業絕對分開,毫無混淆,若是大張旗鼓堆出尸體,如何解釋薛家有這么多好手在,是不是挖了通政司的墻角?是不是欺君瞞上了? 薛遜沒有經驗,見馬先生考慮周詳,就讓他全權負責此時。又忍不住多問一句:“把尸體沉入江中,他們難道不會撈出來嗎?”在此時功夫好的人,完全媲美蛙人。 “屬下手中有巨腐藥物,能化去皮rou,白骨丟下去,誰知道是誰的?”馬先生捋著山羊胡,說著和和善外表絕不搭配的話,問:“主子可想去瞧瞧?” “不必了,如此萬無一失,先生辦事,我放心。”薛遜慫了。 薛家的大船就這樣悄無生氣的在夜里航行,沒有停頓、沒有喧嘩,在黑暗中如常駛遠。 在岸邊等著的人沒有等到船上出事的喧嘩聲,也沒有得到派出去人的回音,想趁機搭話都沒辦法,一切都融入黑夜中,悄無聲息,又神秘無比。 有了邱家人做探路石,跟著動手的人就更多了。 薛遜名義上交了通政司,可還有一大幫精英人手跟著薛遜回金陵,這些人才是薛家的根基。在這些人看來,和朝廷相比,薛家更受信任。為什么?因為薛家有錢啊! 現在還留在通政司中的人物,日子可就真要靠著死俸祿過活了。通政司紀律嚴明,不允許私下生財,勒索、買賣消息都是入刑堂的大過,薛家在太祖制定的薪俸標準上,還要發薪俸兩倍的補助,貢獻多、水平高的供奉還另有獎勵,這才能驅使一干好手。所以薛家幾乎占據南方市場,生活卻不見得同城甄家更顯豪奢。 薛遜抽走了精英、抽走了資金,正等著陳木南抓瞎呢。從來沒有得到過比得到了又失去更讓人憤怒,陳木南是清楚通政司往日運作的,他要么去找皇帝要一大筆資金補上缺口,要么放任手下人開始自行生財,不管哪條路,都只會敗壞通政司的根基,皇帝不會容忍的。 真以為薛家沒脾氣嗎? 這些都是后續手段了,而今薛遜面臨的是江上源源不斷的襲擊。 薛遜吩咐人不必停留,水手分成三班,日夜兼程,不在水上過多停留。這樣好似認慫規避的做法,引得來分一杯羹的人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