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后來我派人悄悄回來打聽,得知在我走后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后,便薨于寺中。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事一直掛在我的心上,我沒法放開。幾年之后,我親自再次悄悄出了云南,找到了當時已告老歸鄉的梅太醫。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對梅太醫有恩,他那時已快要離世,臨終之前,終于對我吐露,說我走后不久,文璟便發現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閉了閉目,睜開眼時,雙目之中,滿是悔恨悲戚之色。 屋里再次安靜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紗櫥后,屏住呼吸,一顆心跳的飛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天禧二年,京中大水,大水過后,一場瘟疫蔓延。剛登基不久的天禧帝雖下令太醫署全力撲疫,但京城內外,每日染疫死去者,依舊多達數百之眾。而皇宮之中,雖有高墻阻擋,也未能幸免,陸續有人發病,最后蔓延到了后宮,年輕的皇后也不幸染了瘟疫,當時宮中已有數人不治,皇帝在群臣建策之下,決定離開皇宮,遷往數百里外的西苑,等著這場瘟疫過去,而為了避免宮中疫情進一步的擴散,百官建議,將皇后裴文璟送到皇家慈恩寺中養病。 裴文璟不但貌美過人,且天資聰穎,才情不凡,有過目成誦之能,天禧帝對她用情極深,當時原本不忍單獨留下業已重病的她,但身為皇帝,身負社稷黎民之重,加上百官的勸阻,最后還是忍痛,將她送去了寺中。 裴文璟的病越來越重,同入慈恩寺的梅太醫束手無策,天禧帝聞訊,也焦急萬分,曾數次想來探望,卻均被百官勸阻。 便是在那個時候,蕭列私下冒險出了云南,日夜兼程悄悄趕到京城,隨后喬裝成侍衛,潛入慈恩寺,給梅太醫帶去了云南土人的土藥。 或許是裴文璟當時還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她的病情竟漸漸得以好轉,而蕭列在那幾個月間,也一直潛留在寺中,沒有離開,直到數月之后,裴文璟的病情終于見好,他這才悄悄離了京城,返回云南。 “先帝身份貴重,自然不可冒險近身。老身前去探病之時,見同入寺中侍病的宮人,亦無不戰戰兢兢,能避則避,唯恐沾染疫氣。唯你得知她病重消息,甘愿冒險,私出云南為她帶藥而至。你對文璟的這番情義,老身感激。” 裴老夫人雙目之中,漸漸閃出淚光。 “只是我知道我的女兒。文璟從小端莊持重,當時她身為皇后,豈不知利害關系。縱然你為她遠道涉險而來,她便是對你還有幾分少時情懷,老身也不信,我的女兒,她會不知輕重,做出了那樣的事!萬歲,文璟的命,當時是你救下的,但是她的命,后來誠然,也是被你所奪!” “文璟已去,我再禽獸不如,也不敢玷辱她的亡靈。老夫人你罵的沒錯,當時確實是我一時失制,勉強于她,只是我已萬分小心,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走后,她竟有了身孕。是我害了她。” 蕭列雙目泛紅,望向病床上的老嫗,身形慢慢低下,最后竟朝她,雙膝落地,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等我從梅太醫口中知道之時,已是數年后了,那時右安早成了國公之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嘉芙盯著向裴老夫人下跪的皇帝,心里已經明白一切,卻又覺得不可思議,整個人陷入萬分的驚駭之中。 裴老夫人卻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情緒里,恍若未見,任憑蕭列那樣跪著,沉默了良久,又道:“萬歲,文璟初知有孕之時,也曾狠心下過虎狼之藥,但那孩子竟不肯落下,她終不忍再殺他,最后還是以養病為名,繼續留在寺中,將他生了下來,生下孩子不過兩日,文璟便血崩而去,那孩子也未足月,不過七八個月大。當時老身以為,那孩子便是能夠養活,日后也絕非久壽之相,實是不忍他流落在外遭受苦楚,這才將他抱回府中,養在了長房名下……” “萬歲,你可知道,老身從決定將他抱回來養著的第一天起,便從未想過,要讓你知道他和你的干系。老身原本想著,讓這孩子好好過上幾年,就算最后去了,也算不負當日文璟之托。但是老身沒有想到,上天之意,遠非人所能料。右安長大成人,十六歲那年,以為自己是我兒的私生之子,想是厭棄身份,甘愿自污離京。他重傷之時,又被你所救。老身便知道了,你必是得知了他的身份。從那時起,老身便時有隱憂……” 許是情緒波動厲害,老夫人忽然咳了起來,臉色慘白。 蕭列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前扶住,為她揉背。 裴老夫人漸漸平下喘息,擺了擺手:“萬歲,你如今登基,成為天下之主。但于右安來說,卻未必就是幸事。須知愛之,當遠之,便如沒有他這樣一個兒子,如此才是你對他的保護。但你卻沒有!這些年,老身親眼看著你對右安親近。老身料萬歲也未曾想過叫右安知曉他的身世。但是萬歲你可曾想過,萬一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人知曉,到時你欲置他于何地?到時右安如何自處?萬歲身邊之人,又會如何做想?” 屋內再次陷入靜默。 片刻后,蕭列抬頭,咬牙,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朕心愛之人為朕所生之子,朕絕不會容忍旁人傷他分毫,老夫人放心就是。” 第66章 “萬歲金口。老婦人代長孫,謝過萬歲。” 裴老夫人坐起,蕭列見狀伸手過來,卻被老夫人輕輕擋開。 她扶著床沿,慢慢地下了床,最后五體投地,跪于地上,向面前的皇帝,畢恭畢敬,行了一個大禮,久久不起。 蕭列身影亦是凝固,定定望著叩于地上的那顆蒼顱。 他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再問什么,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半晌,只是慢慢轉身,腳步異常凝滯,一步一步朝外而去,身影終消失在了門后。 裴老夫人依舊那樣俯伏于地,內室里唯余燭火跳躍,死寂一片。 碧紗櫥后,嘉芙手心后背,已然全部冷汗。她望著裴老夫人的背影,唯恐皇帝又會轉回,依舊不敢出去。 良久,伴隨著一陣腳步聲,裴荃辛夫人等人涌入,看見老夫人跪地不起,忙上前扶起,將她放平躺回床上。見她臉色灰白,喂水的喂水,揉背的揉背。 老夫人睜眼道:“方才和萬歲只敘了幾句他幼時舊事,萬歲囑我安心養病,別無他事。我有些乏了,這些日也累你們辛苦了,大媳婦你且留下,我有幾句話要叮囑,其余人都散了,去歇下吧。” 辛夫人一怔,隨即應下。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面露微微惑色,似有些好奇不甘,卻不敢發問,終還是隨了裴荃,帶了人,陸續次第出屋。 房里只剩辛夫人一人,立于老夫人床前,見她半晌不語,心里略微忐忑,遲疑了下,上前道:“婆婆留我,可是有話要訓?” 裴老夫人從枕下摸出一柄鑰匙,遞了過去:“去打開那個柜子,取出里頭的匣子。” 辛夫人心下疑惑,接過,打開了靠墻一只上了銅鎖的描金柜子,見里面放了一只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檀木小匣,捧起,手感頗為沉實,到了床前。 老夫人命她打開。 辛夫人打開匣子,見內中又是一只金匱,一時不敢動,看向裴老夫人。 “打開。” 辛夫人小心地打開金匱,認出里頭之物,一時吃驚,抬頭看向老夫人:“婆婆,這是……” “這是當年太祖開國賜給功臣的鐵券丹書,一剖為二,裝于金匱,一半賜給功臣,另半藏于宗廟。或免一死,或可求爵祿。當年不過賜下四面,裴家為其中之一。如今我要走了,手里也無別物,這個留給老二,你拿去吧。若實在舍不得這爵銜,日后見機呈上,復爵也未可知。” 辛夫人呆住了,想接又不敢接,手停在半空,模樣有些怪異。 老夫人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辛夫人慢慢朝那匣子伸出手,碰到的一刻,見老夫人忽又睜開眼睛,手微微一抖,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裴老夫人盯著她:“我知你這些年有怨恨委屈,如今我要走了,最后送你一話,也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后一分感悟,人活一世,己算不如天算。望一切到此為止,若再執迷不悟,祖宗便是留了十面鐵券,怕也無福消受。” 辛夫人臉龐漲的通紅,立了半晌,朝床上的老婦人磕了個頭,緊緊抱住匣子,轉頭匆匆而去。 燭火搖曳,燈花爆裂,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 “出來吧。” 裴老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嘉芙終于從蔽身的碧紗櫥后走了出來,慢慢行到老夫人的床前,見她半躺半靠在那里,望著自己,目含微微笑意,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撲到了床沿之前,緊緊握住她的一只手,低低喚了聲“祖母”,眼眶便紅了起來。 老夫人的五指冰冷,手心卻是guntang:“這些年來,祖母心里原本最是放不下右安。幸而如今有了你,祖母也算可以放下心了。” 嘉芙緊緊抓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會長命百歲的,阿芙和夫君,還要祖母的照拂……” 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奪眶而出,聲音亦隨之哽咽。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傻孩子,人遲早都是要走的。祖母活到了這年紀,人間能享的福,也都享盡,只要你們往后都好,走了又有何憾。” 嘉芙不住搖頭,落淚紛紛。 老夫人反手,緊緊地攥住了嘉芙的手:“右安之出身,倘若日后被他得知,以他心性,祖母恐他畢生難解。倘若可以,祖母寧愿一輩子都不讓他知道。祖母本也不該讓你承擔如此之重壓,但夫婦一體,祖母如今只能將他托給你了。萬一日后,他若因此歷劫,你要代祖母,好生照看于他,不離不棄,知道嗎?” 老婦人的神色,變得嚴肅異常。 嘉芙止淚,跪在了床前,鄭重道:“祖母放心,阿芙定竭盡所能,此生伴于夫君之側,不離不棄。” 老婦人凝視著她,唇邊漸漸露出一絲笑意:“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她仿佛累了,說完,慢慢地闔上眼皮,沉沉睡了過去。 …… 隆冬的這個深夜,大雪紛飛,地上積雪,已然深及腳踝。 京城西門衛的尉兵在城頭燃了炭火,幾人圍著炭爐取暖,抱怨著這天氣,忽然,一個瞭望的守衛叫道:“有人來了!” 其余幾人紛紛過去,朝著那人所指方向睜目遠眺,果然,漫天大雪之中,那條通往西畿的漆黑驛道之上,一行人正縱馬疾馳而來,馬蹄飛濺起了亂瓊碎玉,轉眼便奔到了城門之外,有人高聲呼喚開門。 “可是裴大人回了?” 城尉得到過上頭吩咐,說這幾日裴右安可能回京,命留意開門,此刻見這一行人馬,立刻俯身下去,高聲發問。 “正是!” 一個隨從振臂,拋上手中節符,城尉接了,驗證無誤,立刻下了城樓,打開城門。 一行人穿入城門,朝著裴府的方向,縱馬而去。 …… 距離皇帝探視,已經過去了數日。 這幾天,嘉芙沒有離開老夫人半步,白天黑夜,伴侍在她的左右,困極了,就在碧紗櫥后的那張床上瞇一會兒眼,真正如同衣不解帶。 先前,在從太醫口中得知老夫人熬不過這個冬末之后,她便去信給了裴右安,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雖然老夫人曾經阻止她寫信給裴右安,免得他在外分心。但那時和現在情況不同了。 讓他趕回來,和臨終前的祖母見上一面,在嘉芙看來,這和公事同樣重要。 老夫人這幾日已經下不去飲食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全靠參湯在續著精神。 嘉芙心里清楚,她應當也是在等著裴右安。 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那個歸人,他的腳步,又到了何方? 嘉芙站在窗前,望著夜空中飄飄灑灑的大雪,額頭抵靠在冰冷的窗欞上,發呆之時,忽然聽到院中傳來一陣急促的窸窸窣窣踏雪之聲,接著,耳畔隱隱傳來一個婆子的驚喜叫聲:“大爺回來了!” 嘉芙心口一跳,全身血液頓時沸騰,猛地轉身,疾步奔了出去,轉到外間,還沒到門口,就看見那道門簾子被打了起來,一個男子微微俯身,快步而人。 真的是裴右安回了! 冰雪落滿了他的雙肩,沾于他的眉發,他雙目通紅,眼底布滿了血絲,渾身冒著寒氣,仿佛剛從冰窟窿里出來。 “大表哥——” 嘉芙尚未喚完一聲,聲便哽咽,人停在了他的面前,眼圈泛紅。 裴右安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快步到了她的面前,張臂便將她納入了懷中,低頭用他還帶著冰雪溫度的唇,飛快地親了一下她的額,隨即低聲道:“莫怕,我回來了。” 似是撫慰她般,他收臂,用力地抱了抱她,隨即松開。 “祖母呢?” “在里頭!” 嘉芙壓住心底翻滾著的萬千情緒,立刻轉身朝里,裴右安跟著他,匆匆入內。 第67章 沉沉昏睡中的老夫人感到自己的手被另雙有力的手給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