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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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何其無辜,明明什么都沒做,只因為民意難違,就得忍氣吞聲,認下這一場無妄之災! 這天,退朝之后,孫忠和孫指揮使堵住楊閣老的去路,皮笑rou不笑道:“聽聞孟家小兒是府上嬌客?等他回京,我們倒想會會這位孟青天。” 楊閣老雖然惱怒孟云暉自作主張,但是他歷經三朝而屹立不倒,簡在帝心,權勢滔天,還不至于被兩個外戚恐嚇兩下就驚慌失措,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孟云暉南下的時候,意氣風發,奴仆如云。 回京那天,卻是意志消沉,形單影只。 工部郎中和工部主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沒有對他落井下石。 可底下那些小吏差役卻最慣見風使舵,這些天來,他不知聽到多少風言風語,人人都在等著看他會落到什么樣的悲慘下場。 菜市口仍舊熙熙攘攘,喧嘩熱鬧。 驢車慢慢拐進小巷子,孟云暉坐在車板上,目光掃過沿街的店鋪小樓。 從前他經過里弄時,路旁的人都會主動和他打招呼,今天他一路走來,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到底是天子腳下,即使只是升斗小民,也懂得趨利避害,捧高踩低。 楊嫻貞頭籠狄髻,穿夾襖布裙,領著小丫頭,站在門前迎候。 孟云暉說冬天回來,果然趕在落雪前回家了。 驢車越來越近,楊嫻貞忍不住踮起腳跟,看到憔悴落寞的孟云暉時,她的心猛地揪成一團。 官人從家鄉回來,沒有帶上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本該慶幸的。 雖然她不怕妾室和自己爭寵,但當發現孟云暉真的是獨自一人歸來時,她心中還是免不了偷偷雀躍。 可這一點慶幸和歡喜,在看到孟云暉悲愴頹喪的眼眸后,全部化為痛苦和憐惜。 不管孟云暉選擇汲汲鉆營,還是甘于清寒,楊嫻貞都會傾盡全力,幫他治理好內院家宅,讓他永遠沒有后顧之憂。雖然她其實并不在乎孟云暉能不能平步青云,不在乎他可不可以為她掙來誥命。她只希能和丈夫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做一對人世間最平凡最庸俗的小夫妻。 孟云暉不快樂,她也笑不出來。 下人們沉默著搬運行李。 孟云暉走到正堂前坐下,忽然道:“嫻貞,你收拾好嫁妝,趁著現在我的任命還沒下來,回楊家去吧。” 楊嫻貞猛然抬起頭,眼圈通紅:“官人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是想休了我嗎?” 孟云暉微微一笑,“你是楊閣老的孫女,再嫁也不難。我自身難保,何苦再拖累你。” 以前,魏先生每天耳提面命,讓他放棄這個,放棄那個,為了仕途,他一次次剖肝挖肺,自斷臂膀。 現在,魏先生死了,他的仕途之路被李綺節攪和得翻天覆地,這輩子注定要遠離朝堂中心,做一個默默無聞、郁郁不得志的芝麻小吏。 本該絕望瘋狂的,可不知為什么,孟云暉竟然一點也不憤怒。 事實上,早在魏先生死去的那一刻,他便茫然無措,失去前進的方向。仿佛一枕黃粱,醒來時,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仿佛沒有任何意義,回顧從前種種,只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 要做人上人的理想是魏先生灌輸給他的,在沒讀書認字之前,他的理想是什么? 已經想不起來了。 所以他急著得到李綺節。 事到如今,一切成空,他才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對不住你。”孟云暉垂下眼眸,望著腳上的布鞋,是五娘子的手藝,他一直不敢穿出來,但是現在不用管那些忌諱了,“你還年輕,不該為我這個失意之人浪費青春。” 楊嫻貞冷笑一聲,“官人太小看我了!” 她昂首站在孟云暉面前,“我雖然沒有讀圣賢書,不會吟詩作賦,可至少懂得做人的根本道理!我們楊家女兒,豈是那等嫌貧愛富的小人?!官人不畏權貴,為民請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我是你的妻子,自當和你同甘共苦,共同進退!你若再敢提起休妻之語,我立刻去衙門擊鼓鳴冤,讓天下人來評評理,不是我楊氏女涼薄,是官人你看不起我!” 這些話,孟云暉在北上途中,已經聽過無數次。 沿岸的老百姓爭相為他送行,他們跪在岸邊,齊聲口呼孟青天,各種花朵、手帕、香包、吃食、果子,像落雨一樣,飛濺在甲板上,那是老百姓們最誠摯的祝福。 到達武昌府時,孟舉人、五娘子和孟五叔領著孟氏族人和瑤江縣其他宗族的族老,結伴到碼頭為他送行。 母親和父親為他的剛直不阿感到欣慰自豪,讓他不要氣餒,家人永遠支持他的決定。 其他宗族說他不愧是瑤江縣的水土養出來的俊杰,一身正氣,對得起無辜枉死的百姓。 孟舉人勉勵他,要他勿忘圣人教誨,堅持和權貴抗爭。 一面是上層權貴不遺余力的打壓和皇上明顯的厭棄,一面是老百姓們的歌功頌德。 孟云暉已經麻木。 但這一刻,聽著嬌弱溫和的妻子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孟云暉忽然覺得心頭發熱,沉睡在心底深處的野望和抱負再次被喚醒。 大丈夫在世,就算不能立功建業,也不能與草木同腐。 當提三尺劍,立傳世之名! 做不了青云直上的人上人,何不如放開手腳,和權貴抗爭,當一個青史留名的真青天呢? 感覺到胸腔里躍動的熱血和重新煥發的活力,孟云暉不由苦笑:三娘,這就是你給我挑的未來嗎?讓我不得不踏進你的陷阱里,剪除所有羽翼,拋棄所有不切實際的野心,做一個真正為民請命,關心百姓的清官。 清官難做,想在史書上留下痕跡,必須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成就,而這些成就,就是拼死撕下一個個權貴的偽善面孔。 做一個青史留名的清官,必將得罪所有同僚知交,落得一個六親不認,孤寡一生。 除了這條路外,他別無選擇。 孟云暉抬起頭,眼里爆出攝人的雪亮光芒,“嫻貞,跟著我,你可能永遠沒法和其他官太太一樣呼奴使婢,一輩子清苦度日,你受得了嗎?” 楊嫻貞察覺到孟云暉的變化,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就如一把劃破長空的寶劍,重劍無鋒,蓄勢待發。 她伸手拂去眼角淚珠,聲音陡然一輕,柔聲道:“官人是怕我吃不得苦嗎?我雖是富貴出身,卻沒荒廢本領,我能針線縫補,能造湯水,能漿洗衣裳,未必不如那些市井婦人。此生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絕無怨言,官人莫要辜負我的真心!” 孟云暉長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 轉眼又到桃紅柳綠、春暖花開時節。 翠柳如煙,和風撲面。 煙花三月時節,孟云暉帶著妻子楊嫻貞南下,在故居小住幾日,前往廣西。 朱瞻基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打發到窮山惡水的偏遠郡縣去當差,這輩子,如果沒有什么意外,孟云暉的歸宿就在廣西的密林深山之中。 瑤江縣人感懷孟云暉的正直不屈和他治理水患的恩德,結伴趕往岸邊為他送行。 李大伯邀李綺節同行,李綺節沒去。 除了金薔薇、李南宣和阿滿、阿翅,沒人知道孟云暉從天之驕子,頃刻間被打落塵埃,淪落到近乎流放,完全是由李綺節和孫天佑一手策劃的。 事已至此,孟云暉見識到夫妻二人的魄力和決心,不敢再來打擾他們的生活。 只有孟十郎意氣上頭,上門為孟云暉打抱不平。 那天,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好狠的心!你害了四哥一輩子!” 李綺節淡淡一笑,“一報還一報,他差點殺了我的丈夫。” 她沒有斷絕孟云暉的所有生路,經過血書泣告事件后,他儼然成為清流代表,民間百姓心中的正義使者。如果他能認清本心,沿著這條道路接著走下去,雖然路途艱難,前途叵測,但未嘗不能實現他的抱負。 李綺節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身邊有好人,有壞人,有不好不壞的人,沒有大jian大惡,沒有風生水起,他們只想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小日子。 孟云暉非要橫插一腳,打亂她平靜安穩的生活。 她不能永遠活在恐懼之中,只能快刀斬亂麻,徹底剪斷對方騰飛的可能。 孟云暉和楊嫻貞離開的那天傍晚,孟春芳給李綺節送來一枝已經枯萎發黃的荷花。 李綺節接過葉梗:“這時節,哪里來的花苞?” 孟春芳神色茫然,笑著道:“我也奇怪呢,不曉得四哥從哪里得來的,嫂子說本來花苞會打開的,在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才干枯了。” 她忽然蹙起眉,“三娘,四哥還讓我給你帶句話。” 李綺節雙眉輕揚。 孟春芳躊躇半晌,“他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李綺節勾起嘴角,沒說話。 孟春芳接著道:“四哥也讓天保代他向九郎道歉,我想他既然同時向你們夫妻賠不是,那幫他轉達這句話應該沒什么妨礙。” 確實沒妨礙,孟云暉對他們來說,只是一段突兀的波瀾,等漣漪散去,他們的生活依然平靜和順。人生漫漫,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用不著為一個孟云暉耽誤光陰。 “你們準備什么時候出發?”孟春芳提起李綺節和孫天佑南下的事,“路上會不會經過開封府?聽說那里的饅頭好吃。” 李綺節失笑:“開封府在北邊,我們南下,怎么可能經過開封府?” 撇開孟云暉,兩人淡淡閑話家常。 三月艷陽從搖曳的竹簾一點一點篩進房里,恍如閃碎的流金。 等孫天佑回府時,孟春芳已經告辭離去。 孫天佑摘下羅帽,發現一枝枯萎的荷花落在腳踏上。 問過丫頭,知道荷花是孟春芳帶來的,他不動聲色,走到羅漢床邊,靴子輕輕碾過花苞。 清明掃墓,夫妻回鄉和家人團聚。 還沒進門,就聽到李昭節和汪秀才爭吵的聲音。 李九冬和女婿在一旁勸解。 李昭節脾氣上來,推開李九冬,蹬蹬幾腳跑回房,找到一把棕櫚葉扇子,劈頭蓋臉抽向汪秀才:“這里是我家,你滾回汪家去吧!” 汪秀才一臉震驚:“你竟然毆打自己的相公!” 說完這一句,他臉上被抽了一下,留下一道窄窄的鮮紅痕跡。 李綺節和孫天佑站在門檻后邊,倚著門,淡定旁觀。 汪秀才自詡是個讀書人,不能欺負弱女子,只能一味躲閃。 可惜他舉袖子擋臉的動作沒有李昭節手里的扇子快。 孫天佑搖搖頭,嘖嘖道:“四meimei這一下抽得可真狠。” 不用他點評,李綺節光是聽到那一聲驚天動地的脆響,就倒吸一口氣,替汪秀才覺得疼。 中午吃飯時,因為臉上有傷,汪秀才覺得有辱斯文,拒絕出席。 他捂著浮腫的臉,躲在房里數落李昭節,等回汪家后,他要罰妻子抄寫女則,不管有多難,他一定要把李昭節教導成一個溫順知禮的賢妻! 李昭節打人的時候,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真看到汪秀才鼻青臉腫的,又覺得心疼,但當著家人的面時,卻梗著脖子,堅決不肯給汪秀才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