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也太冒失了。“門后傳來一聲抱怨，五娘子從美人蕉花叢后面走出來，在孟云暉腦袋上點了一下，看向桂樹底下的李綺節(jié)幾姐妹，笑著道，“幾日不見，三娘又長高了好些?！?/br>
    周氏笑呵呵道：“三娘像她故去的娘，都是瘦高個。“

    李綺節(jié)吐吐舌頭，她可以篤定，周氏口中所指的瘦高個，肯定不超過一米六！

    寒暄了幾句，周氏引著五娘子母子一徑去了正房，劉婆子和寶鵲連忙準(zhǔn)備篩茶上點心。

    李綺節(jié)一手拉著李昭節(jié)，一手拉著李九冬，也跟著去正房陪客人吃茶。

    李九冬抱著皮球不肯放，曹氏在一旁哄了半天，她才舍得松開皮球，還不忘叮囑一句：“別讓昭節(jié)拿走了！“

    兩姐妹是隔年生的，年紀(jì)相差不大，正是喜歡吵吵鬧鬧的時候，好起來的時候親親熱熱像一對雙生兒，一時鬧起別扭，就直呼對方的名字，不肯以姐妹相稱。

    曹氏忍笑道：“我給小姐守著?！?/br>
    李九冬點點頭，神情很認(rèn)真，依依不舍地放下彩綢皮球，從院子到正房短短幾步路，她走得一步三回頭。

    滾熱的雞蛋茶盛在青花描枝瓷碗里送到正房，五娘子和孟云暉是鄉(xiāng)親，又是近親，加上正值中秋，瓷碗里的雞蛋是六個。

    吃過雞蛋茶，周氏和五娘子有體己話要講，打發(fā)李綺節(jié)和孟云暉幾人到外邊玩，李綺節(jié)只得牽起姐妹倆的手，復(fù)又到院子里來。

    孟云暉跟在她后面，接過李九冬的皮球，卷起袖子，把衣擺扎在腰間，笑呵呵道：“我給你們演個好玩的?！?/br>
    他把皮球頂在頭上，躬身俯腰，然后猛地跳起幾步，把皮球頂?shù)礁呖?，再用腦袋去接，期間圍著桂花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皮球始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頂在他的腦袋上。

    李昭節(jié)和李九冬紛紛拍掌，笑嘻嘻道：“四哥好厲害！“

    連曹氏和劉婆子也看得興味盎然，在一旁議論道：“孟四郎不僅才學(xué)好，還耍得好蹴鞠，人又孝順懂事，五娘子的兒子這么出息，真是有福氣呵?！?/br>
    李綺節(jié)看著頂了個彩綢皮球滿院子晃蕩的孟云暉，目瞪口呆：孟四郎不是秀才嗎？不是天資聰穎的少年神童嗎？神童不應(yīng)該或者清高傲物，或者穩(wěn)重端莊，或者文質(zhì)彬彬，或者少年老成的嗎？

    為什么孟云暉除了那身雪白襕衫，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像秀才的地方？

    難道她以前看的書都是假書，真正的秀才都是孟云暉這樣不著調(diào)的？

    孟云暉表演了一通雜耍，把皮球夾在腋下，抹了抹額角的汗珠，“三娘想學(xué)嗎？我教你。“

    李綺節(jié)翻了個白眼，退后兩步，她雖然喜歡看蹴鞠比賽，但還沒想過親自下場。在腦袋上頂著個蹴鞠有什么好玩的？萬一發(fā)際線倒退就不好了，古代又不能植發(fā)。

    她忍不住朝孟云暉的腦袋投去一瞥，這位傻里傻氣的孟四郎控球技術(shù)這么好，平時肯定常常耍蹴鞠技藝，但愿他不會早禿。

    五娘子剛好和周氏一起走出正房，聽到孟云暉的話，撫掌大笑：“四郎又作怪了，小娘子們又比不得你，學(xué)這個做什么？“

    孟云暉笑道：“武昌府那邊有位女校尉裴娘子，擅于白打蹴鞠，很有盛名，藩王府常常請她去為王妃表演，郡主們都跟著她學(xué)蹴鞠，三娘為什么學(xué)不得？“

    校尉是蹴鞠藝人的等級稱號，女校尉顧名思義，就是女蹴鞠伎人，專門以表演各種蹴鞠技巧為生。

    周氏聽孟云暉把李綺節(jié)和蹴鞠伎人比較，心里本來有些不高興，聽他接著說起藩王府的郡主，又立刻轉(zhuǎn)怒為喜，笑嘻嘻道：“四郎去過楚王府？那里頭是什么樣的？是不是和仙宮一樣？“

    武昌府即后世武漢的一部分，屬于湖廣承宣布政使司轄地，藩王號楚王。

    在明朝所有藩王中，最辛酸的大概是云南云南府的岷王，河南南陽府的唐王，山西潞州府的沈王——偏遠(yuǎn)地區(qū)，沒有油水，爹不疼娘不愛，和其他兄弟比起來，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而最得意的，應(yīng)該是四川成都府的蜀王，坐擁境內(nèi)大部分良田，錢糧多得數(shù)不清，是所有藩王中最富裕的。其次便是浙江錢塘府的吳王、湖廣武昌府的楚王和其他在繁華之地就藩的藩王。

    當(dāng)然，藩王中最風(fēng)光、權(quán)利最大的，還屬于燕王、晉王、代王、秦王和寧王，他們的封地屬于邊防要地，藩王受命指揮邊防大軍，擁有統(tǒng)軍之權(quán)。

    燕王朱棣，就是在長期的軍事活動中逐步壯大勢力，最終揮師南下，奪走侄子朱允炆的江山。

    武昌府的楚王屬于藩王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第二梯隊成員。楚王樂善好施，不掌權(quán)，不練兵，不侵?jǐn)_本地百姓，在民間的名聲很好?，幗h里甚至有人把楚王的畫像當(dāng)成神佛祭拜。

    孟云暉摸摸鼻尖，還沒說話，五娘子挽起周氏的胳膊，搶著答道：“四郎有位同窗是楚王府長史的侄子，去年，那位金公子帶他去過楚王府的外城，他回來和我說，楚王府外城的屋子一間里面還有好多小間，小間里還有隔間，大院套小院，小院也分東西南北房，沒人帶路的話，準(zhǔn)得在里頭迷路！里面的下人都穿的是綾羅綢緞，頭上戴金簪子，手里戴玉鐲子，腰上戴玉帶扣，楚王府的地磚，全是用金子打的，可稀罕了！還有他們的茅房，嘖嘖嘖，香噴噴的，比咱們小娘子們的閨房還漂亮……“

    五娘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孟云暉似乎有些尷尬，把皮球復(fù)又頂在腦袋上，朝李綺節(jié)咧嘴笑了笑。

    ☆、第12章 夜戲

    五娘子和周氏都是愛說話的人，談起八卦來更是滔滔不絕沒有歇嘴的工夫，兩人說得高興，從楚王的王府有多氣派多威風(fēng)，說到楚王妃生了幾個兒子，楚王世子納了十幾房小妾，忽然話題一轉(zhuǎn)，議論起前幾日的采選。

    五娘子嘆了口氣，道：“這回縣里挑走了二十個女孩子，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作孽喲！“

    周氏連忙道：“都是誰家小娘子？“

    五娘子道：“沒有咱們李家村認(rèn)得的人家，不然縣里早派人來報喜了?！?/br>
    周氏松了口氣，拍拍心口：“阿彌陀佛，幸好我們家三娘連夜出城，不然官人和我也得擔(dān)驚受怕?！?/br>
    五娘子笑道：“三娘是訂了親的，倒是不用怕采選?！?/br>
    周氏點點頭，目光不經(jīng)意間從李昭節(jié)和李九冬姐妹倆身上掃過，又添了件心事。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外走，李綺節(jié)牽著姐妹倆的手，跟在嬸嬸周氏后面，裝乖巧文靜。

    孟云暉低頭走在母親五娘子身邊，胳膊底下還夾著皮球。

    李九冬生怕孟云暉把皮球帶走，踮起腳跟，伸手去夠皮球上的彩綢帶子，嘟著嘴巴道：“孟四哥，還我?！?/br>
    孟云暉一拍腦袋，歉然一笑，把皮球塞進(jìn)李九冬懷里。

    李昭節(jié)忽然劈手奪過皮球，拔腿就跑。

    李九冬愣了半天，氣得面色漲紅，一叉腰：“李昭節(jié)！“

    氣鼓鼓地跟了上去。

    李綺節(jié)搖頭失笑，姐妹倆一天十二個時辰，除了睡覺、吃飯的時候，其他時間就是在爭吵、和好、打架、哭鬧、和好之間循環(huán)往復(fù)，也虧她們倆精力無限，能一直這么折騰。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問詢：“三娘喜歡聽?wèi)騿幔俊?/br>
    聲音非常清晰，孟云暉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到她身旁，和她離得只有幾步遠(yuǎn)。

    李綺節(jié)心下有些詫異，不動聲色退開半步：“什么戲？我只愛聽漁鼓戲?！?/br>
    漁鼓戲是潭州府本地的傳統(tǒng)表演方式，開演的時候，藝人豎抱竹筒制成的漁鼓，拍擊豬皮、膀胱膜或是羊皮制成的鼓面，邊說邊唱，唱詞大多取材自民間的英雄故事、神話怪談、傳奇小說。

    漁鼓戲唱腔優(yōu)美，活潑生動，鄉(xiāng)土氣息濃郁，主要是唱詞簡單口語化，非常通俗易懂，很符合李綺節(jié)這種外來人士的口味。

    孟云暉怔了一下，抬眼看向李綺節(jié)，面露疑惑之色。

    李綺節(jié)莫名其妙，大大方方任孟云暉打量，我就喜歡看俗氣的漁鼓戲，咋了？

    孟云暉摸摸鼻尖，避開李綺節(jié)的眼神：“三娘什么時候會說官話了？“

    李綺節(jié)一時啞然，這才發(fā)現(xiàn)，孟云暉是用官話問的，她答的，也是官話。

    原來他是奇怪她說話的口音，而不是鄙視她的審美愛好。

    她笑了笑，道：“四哥的官話是在武昌府學(xué)的？“

    孟云暉點點頭，看李綺節(jié)似乎沒有回答的意思，也沒接著問，自己岔開話道：“今天是中秋，金家請戲班連唱三天夜戲，三娘去看嗎？“

    孟云暉說的金家就是瑤江縣首富金家，他家祖上不是潭州府本地人，是幾十年前遷移到潭州府的外姓之一。金家發(fā)達(dá)以后，想融入本地的世家圈子，贏得本地人的擁護(hù)，每年中秋節(jié)都會自掏腰包請戲班子到鎮(zhèn)上唱戲。屆時鎮(zhèn)上分外熱鬧，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都會搖著小船去鎮(zhèn)上聽?wèi)?，連縣城里的人家也不例外。

    戲班子是草臺班子，三教九流都有，說書、變戲法、漁鼓戲、唱小曲、南戲、北戲，樣樣都能來兩出，老百姓們愛看什么就演什么，從不端架子，在民間很受歡迎?？磻蚴乾幗h人茶余飯后最熱衷的消遣方式。

    李綺節(jié)搖搖頭：“夜里江風(fēng)大，我要留在家里陪嬸嬸祭月?！?/br>
    孟云暉徐徐吐出一口氣，笑了笑，“原來如此。“

    像是松了口氣似的，加快腳步跟上周氏和五娘子，沒再找李綺節(jié)說話。

    徒留李綺節(jié)一頭霧水：秀才公，您啥意思？

    正自疑惑，寶鵲忽然從前門跑進(jìn)來，面色惶急：“太太，張大少奶奶來了！“

    周氏臉上一僵，扭著二藍(lán)色手絹直咬牙：李乙和李子恒還沒回來，滴酥鮑螺還沒備下，張大少奶奶怎么提前來了？！

    張家和李家離得不遠(yuǎn)。

    張家原本家大業(yè)大，光是庶兄弟幾個，就有幾十人口，自早年張家老太太去世后，張家便分了家。

    現(xiàn)如今張老太爺帶著長子一大家和幼女住著鄉(xiāng)里最大的一處宅院，素凈淡雅的青磚黑瓦院落，嵌了鏤花窗的白圍墻從竹山的這邊一直綿延到竹山的那頭，攏共能有好幾十間屋子。

    朱漆大門，油黑欄桿，張家門口一般沒有家丁戍守，只蹲了兩只幼童大小的小石獅子，模樣并不威嚴(yán)，憨頭憨腦倒顯得有些可親可愛。

    雖然張府并不像省城大戶人家那般氣派莊嚴(yán)，但是于鄉(xiāng)鎮(zhèn)幾百戶人家來說，張老太爺可是十里八鄉(xiāng)頂頂富裕的財主老爺。

    不過財主老爺早年也是泥腿子出身，家里雖則發(fā)跡，但并不豪奢。至今張老太爺還在后院種著兩畝瓜果菜苗，隔一天才許廚房燉一回rou湯。家里雇傭的仆從丫頭也不多，老太太生前只有兩個丫頭伺候，嫡出的少爺小姐們，都是一個婆子，兩個丫頭。

    家里掌事的大媳婦張大少奶奶時常親自下廚，為張老太爺和張大爺張金寶置辦酒菜吃食，張府上上下下平時都只穿棉衣或是布衣，出門見客才許穿衣料華貴的綢緞紗衣。

    饒是如此，張大少奶奶還是能在周氏和整個鄉(xiāng)里的婦人們面前擺譜兒，只因她是望族嫡女。

    李綺節(jié)在明朝生活幾年下來，已經(jīng)充分認(rèn)識到家世門第的重要性，這個時代宗法道德是維護(hù)社會的紐帶和根本，出身名門大戶的人天然比別人多幾分底氣。

    五娘子看周氏像是有點不高興，笑道：“府上今天真熱鬧，張大少奶奶也來了?！?/br>
    話音剛落，幾個打著辮子、穿青花布衫褲的丫頭，扶著一個嬌小玲瓏的美婦踏進(jìn)內(nèi)院。

    今天是中秋，張大少奶奶/頭上勒著鏡面輕紗抹額，穿的是八成新銀泥色滾邊繡月季藤蔓窄袖對襟春綢短襖，湘黃色暗花長裙，蓮步輕移，由兩個小丫頭攙扶著，顫巍巍走到周氏跟前，眼皮微微抬起，“周嫂子。“

    聲音像黃鶯一般，柔婉動聽。

    輕飄飄掃了旁邊的五娘子一眼，見她面皮粗黑，穿著寒酸，便沒有搭理。

    五娘子不以為意，主動招呼道：“大少奶奶這身衣裳真好看！“

    張大少奶奶嘴角輕輕一挑，面露鄙夷之色。

    正準(zhǔn)備避讓到外院去的孟云暉眉頭皺起，遲疑了片刻，沒有吱聲，悄然離開。

    李綺節(jié)默默打量著張大少奶奶，心中暗暗道：傳說張大少奶奶能整治一手好湯水，而張老太爺為了儉省，堅持要媳婦親自掌廚，不知道這位少奶奶站在鍋臺前炒大菜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嬌滴滴的，站都站不穩(wěn)的樣子。

    ☆、第13章 提親

    周氏和五娘子一左一右，恰好和其他丫頭們圍成一個u字形，眾星捧月似的，把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fēng)的張大少奶奶讓進(jìn)正房。

    曹氏連忙把在樹下打鬧的李昭節(jié)和李九冬叫到跟前，理理姐妹倆的發(fā)辮，拍拍衣襟裙角，拿帕子仔仔細(xì)細(xì)擦干凈兩張紅撲撲的小臉蛋，帶她們進(jìn)去給張大少奶奶見禮——曹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奴才，一眼看出張大少奶奶不是尋常鄉(xiāng)下婦人，想讓李昭節(jié)姐妹倆和她多親近親近。小姐們多和富貴人家的太太打交道，沒有壞處。

    李綺節(jié)躡手躡腳走遠(yuǎn)了些，沒有跟進(jìn)去瞧熱鬧，張大少奶奶打量五娘子的眼神她看得真真的，這位大少奶奶顯然看不起大腳女子，她可不想進(jìn)去自討沒趣。

    才剛轉(zhuǎn)過月洞門，正巧聽見一聲熟悉的嗓音響起：“三娘在哪兒呢？“

    李綺節(jié)歡歡喜喜奔到大門前，“大哥！阿爺！“

    李子恒穿著一身簇新的銅綠色圓領(lǐng)細(xì)布衫，打扮得格外精神，胳膊底下夾著一只綢紙包，躍下牛車，幾步跳到門檻前，彎起兩指刮李綺節(jié)的鼻子：“三娘這幾天悶壞了吧？“

    李綺節(jié)吐吐舌頭，伸手去夠綢紙包：“大哥給我?guī)裁春贸缘墓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