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柳愉生也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便也不糾纏于此了,能打趣朋友,便也不能太過分。就說道,“好好,信你了。” 兩人向前走,周耀華十分懊惱怎么就在這里遇上穆彩衣了呢。 在沒有找到柳愉生之前,他被一商界的“朋友”拉去聽戲,因為他是北平長大的,那人料定他喜歡聽京戲,他也的確喜歡,在美利堅的時候,母親和meimei會經常穿了戲服來唱,讓他來評定,但是離家已久,他也算久未聽了,就沒有拒絕那朋友邀請,去聽了。 他只說了一句那旦角不錯,第二天,那旦角穆彩衣就被引薦給他了,他本沒什么興趣,但仔細一看之下,卸了妝的穆彩衣居然和柳愉生有那么幾分相像,不免的,他就蠢蠢欲動了。從此,他就經常去給穆彩衣捧場,平時兩人也關系親密,在穆彩衣眼里,兩人關系甚至是曖昧的,但周耀華沒有點破,他也不會倒貼,所以,就一直這樣把關系保持在曖昧狀態,并沒有什么實質上的事情。 后來,周耀華找到了柳愉生,自然就和穆彩衣斷了,再沒有去捧過場,平時也沒有去找他,穆彩衣打心眼里覺得周耀華不錯,內心里暗生了那么些情愫,周耀華長久沒去看他,他便相思愈重,以為周耀華已經離開成都了,但托人打聽,知道他還在,心里便不好受起來,這次路上偶遇,和周耀華兩人說的也是普通朋友的問候之詞,他故意柔媚婉轉地勾引,以前會有些回應的周耀華,這次卻絲毫不為所動,而且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氣。 穆彩衣看不遠處站著的背過身去的周耀華的朋友,周耀華和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也不斷往那邊看,他便以為周耀華是顧及在朋友面前的形象面子,便不能和他太親密,問起周耀華最近為何沒去看戲,周耀華也說最近太忙,等忙完后,他便癡心地一心以為周耀華其實還是對他有些情分的,只是太忙了,只是因為是在朋友面前不好過分親近。 他只好告辭,但即使告辭,也不免落寂。 其實,男人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從不存在太忙的問題,也不會存在在朋友面前的面子問題,他以太忙來推諉,只能說明他其實并沒有對你上心而已。穆彩衣明明經常找這些借口來敷衍別人,現在卻愿意相信周耀華的話是真的。只能說癡心人都太癡了,只是,這樣的接過還不是自己傷心,又何必呢。 聽柳愉生那句帶著笑意的“信你”,言語里帶著調笑,音調上鉤,聽在周耀華耳朵里,不知怎么他就覺得帶了勾引之意,以至于心神都蕩漾了一番。嘴里卻不滿地掩飾道,“你那哪是相信啊!” 柳愉生還是看著他笑,過了一陣,臉色稍微有些落寂,道,“以前啊,我家里二叔曾養過一個戲子,兩人說是情投意合,二叔甚至為了那戲子連家都不要了,二嬸哭哭啼啼告到祖父那里,二叔甚至為了和那戲子過日子在祖父的威脅下要和家里斷絕關系,不過,后來啊,二叔的東西被那戲子都一把卷走了,二叔被祖父用拐杖差點打斷了腿,身上也傷了,但病好后,他又偷跑出去找人,后來知道那戲子已經和女人結了婚拿著他的錢過了好日子,他才灰心喪氣回來,之后人就一直沉默地很。” 想到以前一大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又對照現在孤身一人,柳愉生心里頗為感概,語氣里便帶著傷懷,神情也很落寞。 周耀華看他那樣傷懷的樣子,便走在他身邊用手攬了他的肩膀,道,“你是說戲子無情,來勸我么?” 柳愉生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哪里。針對事可不針對人。戲子也是人,里面有情有義的也很多。我是想說,愛得深的,付出得多的,都是會吃虧的。不過,我看你和那人,該還是他吃虧些呢。” 周耀華一臉苦笑,愛啊,并不是你知道愛得深的會吃虧便能夠控制住不去愛的,愛是愛了便什么也不管不顧了呀。 他看著柳愉生的側臉,心里想著你今天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將來千萬不要傷我至深就行了。 于他最后一句話,周耀華倒苦笑著回了一句,“我就去捧過幾次場而已,真和彩衣沒什么。你看,我沒那意思,要是別人有,難道我能怎么辦,以為他對我有意思了,我就該大男人以身相許了么?” 周耀華這倒苦水的話讓柳愉生笑了,“你說得倒是對,只是,唉,不免讓聽者心傷啊。我就是覺得這愛太苦了,愛別人被傷,被人愛又傷人,所以,我啊,還是這樣子就好,孤身一人,心里逍遙呀。” 柳愉生的話讓周耀華越發想苦笑,看了他老半天,憋在心里的話就要說出來,最后卻轉為一句,“要是有人喜歡你了,而且深愛你了,你讓人傷心了,你可如何?” 柳愉生一愣,道,“哪里有啊。我這人現在真是兩袖清風,而且還借住于你家,我都不能供認住宿吃飯,誰來深愛我。若真是有這么個人了,我也就感動了,說不定還真如你所說以身相許了。” 周耀華笑了,笑得有些奇怪。 于是柳愉生馬上道,“不要拿我的女學生開玩笑,那是真不能開玩笑的,不然我可要被解雇了啊。” 周耀華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沒這個意思。”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周耀華反復思量,最后還是說道,“剛才那穆彩衣,其實是像一個人,所以我才經常去捧場的。” 柳愉生一愣,然后就笑了,道,“知道你是個癡情種,那趕緊去給那為二十六歲的大齡進步女青年求婚去,在這里陪我這么個朋友可不是浪費了時間嗎?” 周耀華笑著沒有回答,柳愉生看他那轉過臉含笑的樣子就以為是自己猜對了,于是笑笑并不再打趣周耀華。 第九章 醒悟 柳愉生想著剛才遇到的那旦角的形貌,覺得若是一女子生得那般風華,也的確值得一個男人等她到二十六歲。 只是,這般著想的時候,他又突然覺得那旦角的樣子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見過,但到底是誰,他又記不清楚了。 如此一番,柳愉生正想詢問周耀華他愛慕的那女子是不是自己也認識,便已經到了目的地。書店里修了一個玻璃櫥窗,柳愉生找書的時候,從那玻璃反光里看到自己的影像,然后就有些愣住了,他原來還想到底是誰像那旦角,這不,自己就挺像的嗎? 但他當時還沒有想到周耀華看上的人是自己,畢竟,這種想法太匪夷所思,他不可能想到的,即使想到,他也不會相信。 買了書回去,日暮西天,天色漸晚,寒氣上來,周耀華便叫了黃包車。 回去后,正好詹姆斯親自過來送照片,這次柳愉生穿著西裝,詹姆斯便舍棄了作揖,換成和柳愉生握手,然后用英語大贊了一番柳愉生品貌,不過,柳愉生是沒有聽懂的。 柳愉生上樓將買的書放進房間,又換了長衫下樓來,周耀華正和詹姆斯談話,紅木沙發前的茶桌上擺放著不少照片。 周耀華看柳愉生下樓來,一身淺藍長衫襯得他身姿如竹儒雅清秀,他笑著對柳愉生招招手,“愉生,過來看照片。” 柳愉生走過去,坐在周耀華身邊,周耀華便把那些照片給他看。 照片里既有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 應該都是詹姆斯照的成都市區以及周邊的風景人文圖景,沿河的房子,老巷子,茶館,戲園子,春熙路商業場,還有城墻四周的風景,郊外的景象,也有達官富人們的聚會照片,還有漂亮小姐夫人的照片…… 總之,照片很多,并且包羅萬象。 柳愉生滿心歡喜地看了,想到什么,就問周耀華道,“那次我們照的那張呢?” 周耀華這才笑著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來,和柳愉生一起看。 一看到自己在照片里那種略微局促的木愣的樣子,柳愉生就有些窘迫,繼而臉上便些微泛紅,為了掩飾這種窘迫,他將照片從周耀華手上拿過來,說道,“這張照片可以命名為‘無可奈何跑警報’……” 周耀華接著笑道,“然后無可奈何被照相是吧!” 柳愉生沒好氣地道,“就是。” 周耀華看柳愉生那無可奈何的氣悶樣子,就哈哈大笑,中文奇差的詹姆斯沒聽懂兩人在說什么,看著這兩人笑,但也跟著笑。 然后周耀華就給他好好說明了一番那天的事情,柳愉生如何被他強拉著去躲警報的事情,之后便遇到了詹姆斯。 柳愉生靜靜坐著聽他們說嘰哩咕嚕的英語,仔細看了那張照片,里面的周耀華相貌堂堂,站在他的身后硬是固定住自己的肩膀的樣子好生別扭,好像自己是他的犯人一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也像是在守護著自己。 柳愉生因為穿著紫貂毛大衣,頭發也有些長了,又比周耀華矮了大半個頭,倒像個小媳婦的樣子。 而且,里面的他,和今天下午遇到的那個旦角,還真的挺像。 柳愉生又想到了周耀華說的那一句,“那穆彩衣,其實是像一個人,所以我才經常去捧場的。”那種深情而又略帶悵然的語氣,他所說的像一個人,到底是像誰呢,是說自己嗎?他還說,他愛的人“還沒有成親,而且,正好比我小兩歲。”自己不就正好比他小兩歲嗎? 柳愉生想到這里,不免背脊一下子發涼,又覺得他的這種推測太荒謬,不可能。 但是,人有可能無端對另一個人好嗎,而且是好到這種程度。若說自己是他的好友,其實兩人也就只做過兩年的同學,并且,柳愉生并不覺得在同學的時候,自己有對周耀華多么特別地好。那么,周耀華現在為何能如此待自己呢? 那件紫貂毛的大衣,少說也要上千元,周耀華就一句做小了他不能穿然后就硬給了自己,這怎么想怎么不對勁。而且,那件衣服的樣式,周耀華這種壯實的人穿估計也不會好看。 并且,周耀華并不是一個善人,大家都說北平來的人比成都本地的精多了,他怎么會做虧本的生意呢,要是他不是從自己這里有所圖,那么,他憑什么對自己這般好,好吃好喝好住,還好穿,平時也什么都依著自己,這太奇怪了。 但是,若說他想從自己這里圖什么。若是柳家老太爺還在,他柳愉生還是老太爺最喜歡的孫子,那么,這還好說,他是想從自己圖財,那現在自己一無所有,他對自己這般好,又是圖什么。 柳愉生想了想,自己也就是孑然一身了,什么都沒有,就只剩一個身體了。 柳愉生想到這些,不免就忐忑,那拿著照片的手都些微顫抖起來,臉色也一下子白了。 他并不是要把友人想得如此不堪,但現實卻總是殘酷的,他以前遇到過被男人sao擾的事情,以前在日本的時候,就差點被個日本人給侮辱了,幸得他機靈躲了過去,后來自己又回國來了,便沒有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也確實承認,他的長相的確比常人好一點,也就是因為他長得乖巧,當年才那樣討祖父的喜歡。但是,他并不認為自己長相好一點就應該被當成戲子男 娼一般地對待。 周耀華和詹姆斯說了一會兒話,轉過頭來看柳愉生,發現柳愉生僵著身體臉色發白,就擔心起來,伸手覆在柳愉生手上,問道,“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柳愉生在被周耀華碰到手的那瞬間縮了一下身體,但是為了不讓周耀華發現自己的失常,就掩蓋過去了,將自己的手不經意地從周耀華手下抽出來,道,“估計下午吹了風,頭有點暈,我上樓去睡一下,你和詹姆斯先生說話吧,不用擔心我。” “頭暈嗎?厲不厲害,還是讓大夫來看看,吃點藥怎么樣?”周耀華關切地說道。 “沒事,睡一會兒就好了。我上樓去了。”柳愉生起身離開。 周耀華不放心他,和詹姆斯道了歉,說自己送柳愉生上樓再下來。 詹姆斯整理他的照片,笑著說沒問題。 對于周耀華一定要送他上樓,柳愉生也沒有辦法,只好由著他走在自己身后關切詢問,而他又沒有精神來應對敷衍他了。 送柳愉生進了他的臥房,周耀華看他脫了長衫躺下,又為他整了整被子,才說道,“你好好睡一會兒,過會兒吃完飯要是頭暈還沒有好的話,就讓大夫來看看,如何?” 柳愉生心煩意亂,周耀華對他關懷備至,已經完全超過了對待好友的界限,越看越覺得像是在對待新婚小媳婦一樣。 柳愉生心情復雜地敷衍回了一句好,就埋頭閉上眼睛了。 周耀華又看了他一陣,才出去關上門下樓去了。 周耀華出去后,柳愉生便睜開了眼,望著床頂的白色蚊帳發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和周耀華確定一下,或者,他就不聲不響地搬出去。 但是,周耀華已經知道了他所任職的學校,即使他搬出去后,周耀華要找到他也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那么,應該和周耀華把話說清楚,然后,自己再搬出去嗎? 柳愉生并不是個心冷的人,他的心甚至是萬分柔軟的,周耀華對他的好他都記在心里,想著有一天一定會還他人情的,但是,遇到現在這種情況,他就真的覺得很煩惱了,他并不想要傷害周耀華,當然,自己被周耀華傷害那就更加不想了。 第十章 確認與離開 柳愉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這些天周耀華待他的好簡直讓他感激涕零,認為人生居然能得如此好友,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沒想到周耀華原來是對他有所企圖。 不過,沒有明確的證據,柳愉生又覺得自己如此妄測好友,將好友想得如此不堪,心胸又實在太狹隘了,甚至人品也有問題。 又想起六七年前還在讀書的時候,周耀華相貌堂堂,在一眾矮小的西南人群里,鶴立雞群,當時有不少女同學都對他以心相許,甚至有人給他寫的情書柳愉生還看過,柳愉生當時問周耀華為何不回應人家女同學的心意,畢竟,人家家里家境很好,而且女孩子也長得漂亮。 當時周耀華說的是冠冕堂皇的話,“國之不國,何以家為?” 那時候柳愉生還小,并且從小就被拘在四川盆地里面,眼光也和他家土地主的身份一樣,非常短淺,沒有經歷過戰亂,一直活得舒適安逸,并不能太理解周耀華的那句話,他當時還想著周耀華家里就是大資本家,而且大部分人都投奔美帝國主義去了,他哪里來的立場說這種話啊。當然就當周耀華敷衍他來的。 后來才知道周耀華的父親是國黨將領,抗日戰爭戰死了,而且他的母親不愿意離開中國,所以才來成都避難。 雖然知道了這些,柳愉生又走出了國門,看到了太多,體會了太多,完全能夠體會那種“國之不國,何以家為?”的心情,但是,他依然不覺得周耀華是個愛國主義者,至少,他沒有去參軍繼承父親遺志,也沒有為國奔走之類,還是在做他的大資本家,日子過得富足舒適。 想起當年同學時候的事情,周耀華對他真的非常好,不過,柳愉生并不覺得周耀華是對自己有什么企圖的。 柳愉生不知道到底是周耀華不君子,或者是自己不夠君子,反正就是煩悶了。 飯碗時分,周耀華上樓來看柳愉生,叫他吃飯。 柳愉生根本沒有睡,聽到房門被打開的聲音,身體就是一僵,門又被關上了,然后聽到故意放輕的腳步聲,那是周耀華的腳步聲。 柳愉生覺得自己睡床上被好友像看小媳婦一般地看望非常不妥當,應該在周耀華走近的情況下就趕緊爬起來,但是,他卻沒有動靜,閉著眼睛,放淺呼吸。 周耀華站在了他的床邊,柳愉生此時的意識仿佛能清楚明晰,他仿佛能夠感受到周耀華在干什么一樣。 周耀華定然盯著他看,這讓柳愉生覺得非常不自在,但他并沒有睜開眼。 他心里其實也是想確認什么。 柳愉生因為在床上躺了一陣,臉色不像上樓來時那樣發白,帶著一些紅暈,眉目秀美,唇色淺淡但是很鮮嫩,周耀華目光溫柔而深情,看了柳愉生一陣,輕聲喚道,“愉生,愉生……” 柳愉生并沒有回答,他還是沉睡著,沒有醒。 周耀華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彎腰伸出了手,手指撫摸上柳愉生的臉頰,然后才探上他的額頭,并沒有發燒的跡象。 柳愉生的臉被周耀華的手指碰到的時候,好似有蜈蚣從背上爬過一樣,讓他一下身體都起了雞皮疙瘩,人不由得都僵了一下。 為避免尷尬,柳愉生并沒有動。 周耀華的手指抬起來又放到了柳愉生的唇上,輕撫了一下,這才放開,他出門去了。 周耀華剛出門,柳愉生就動了,眼里帶著驚詫和一絲恐慌,伸手在唇上擦了擦,愣愣坐在床上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