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 “咳。”皇帝開口,“這位是?” 云隙站了一天,站的頗累,扶著皇帝的手臂,懶洋洋中帶了些抹不易察覺的興奮,他故作冷漠,快速道,“緒卿上仙好興致,有空下凡來嘗人家百種苦樂,不知如今云隙幫了上仙一把,提早托生,上仙可還滿意?” 皇帝第一次聽云隙口氣中夾霜帶雪,不知怎么,有些醋了,朝云隙靠了兩步,聽著二人……一妖一仙的對話。 緒卿手一揮,掌上多了團蜷縮著的小東西,熱乎乎的貼著他的手心睡得很沉,小爪抱著自己的小尾巴,時不時哼唧兩聲,哼唧聲伴隨著銅鈴鐺晃動兩下,甚是可憐。 云隙勾唇道,“這位仙子,剛剛答應云隙的可是凡人,并非上仙原身,上仙若覺凡間有趣,尋了他物來戲耍便是,而這個。”云隙看向阿團,“是在下收入門下的小徒兒,既然入了我門下,云隙自是會護著些,不容他人戲弄。” 掌心的小東西合團的刺軟軟扎在緒卿手中,他低頭細看,聽那只慢吞吞又啰嗦的蝸牛道,“哎~,不~知~上~仙~的~法~術~在~妖~物~身~上~可~還~有~效~?” 緒卿冷淡瞥他一眼,云隙得意的挑眉,這位上仙的法術天下獨一無二,能使萬物生息延綿,繁榮不絕,而此種絕妙之術偏偏對云隙,甚至是對世間萬物的蝸牛不起效用,為此,供人妖神敬拜的緒卿著實不大喜歡蝸牛這一野物,尤其不喜蝸牛界中所引以為傲修煉成精的這只玉白小蝸牛。 “若想有效,便有效,不想有效便無效。”緒卿頓了頓,合手撫摸著另一掌心的小刺猬,欲言又止的望了眼云隙,化成一縷白煙卷著項薛棱的身體消失在秋意深沉的明月峰河澗之中。 河澗小溪流涓涓流遠,遠處等候的羽林軍似黑色冷箭靜靜等候軍令,即便自己辛辛苦苦要尋的人被云隙放走了,皇帝也只是無奈的一笑而過,扶著他往羽林軍停駐的地方走,“我不大明白云公子這一出是何意。”他扭頭笑著道,“愿意給我講講嗎?” 云隙也笑瞇瞇的望著他,笑容中多了幾分幸災樂禍,跟著皇帝朝王宮回,路上不緊不慢的道出了這一番對話蘊含的何意。 縱然他不知曉緒卿因何原因下凡來走這么一遭人間疾苦,但既然此番一世與阿團扯上了關系,阿團又是自己的小徒兒,那云隙自然會照料著,該偏袒就偏袒,絕不讓自家刺猬吃虧。 他也沒料到阿團這亂七八糟的情緣竟是和這位上仙連在一起了,不過,能與上仙攀附上關系,也好過為那精鋼牢中腌臜之人傷心難過要強。 他殺了項薛棱是為了逼出凡人身體內藏著的這么仙魂,若緒卿不曾出現,那項薛棱所說的護的一世,便就真的只是一世。 可凡人的一世能有多長,阿團注定要陪在云隙身邊長長久久的,只為了這一世的刻骨銘心,待項薛棱死后阿團免不了再一場痛楚折磨,為了避免百八十年之后項薛棱歸西,倒不如先將緒卿逼出,他若想留在凡間,承的便是緒卿的記憶和神思,日后凡人作古,緒卿帶阿團上天恩恩愛愛也無不可。 云隙這蝸牛做事向來周全,也是為了避免將來的麻煩,還要他辛苦背著小殼爬來爬去天南海北的去解決事兒,他干不來,也懶得干,云隙對自己這點干脆利落十分贊賞,若沒有他那老不正經的師父留下的爛攤子要他收拾,云隙此刻也是個甩手蝸牛,日夜趴在花蕊中貪吃花瓣去了。 想起師父留下來的爛攤子,甩手蝸牛又憂愁起來,皇帝探手按了按他眉心,云隙仰頭望他,皇帝道,“愁什么,你想做什么我幫你做便是。” 云隙笑了下,縱然這只牡丹花才是自己最大的麻煩,但聽他說這句話時也不由得心中軟了軟。 “那你同緒卿上仙所說的法術又是什么?”皇帝問,為何神仙的法術你想他有效便有效,想他沒效便沒效?這種話聽著很是耳熟,與那山中寺廟拜佛的和尚說的一般,你信佛,佛就靈,不信便不靈。 云隙老神在在,“緒~卿~吶~,是~一~根~送~子~神~木~” 皇帝,“?” 云隙有些氣惱,怎么這么笨呢。 “你~且~將~他~的~名~字~倒~過~來~念~一~念~” 哦! 皇帝在喉間將緒卿這兩個字顛三倒四念了幾回,只把云隙氣的想敲他腦袋,“念~他~在~凡~間~的~名~字~!” 皇帝故作委屈,拉著他的手,慢悠悠踩著山澗的落葉往回走,順從云隙的意思,念了一遍,頓時睜大了眸子。 第39章 蝸蝸皆可生 項薛棱, 冷雪香。 皇帝舌尖反反復復念叨著這三個字, 眼前浮現夜空中那一束高枝雪白的冷雪香木, 當年他懇求皇爺爺為這地開辟成園,搜羅天下奇珍異草充實似錦苑, 皇子叛亂的那幾年, 他在牢獄中曾多次拜托牧廷耀去看一看他那如珍似寶的樹。 他還記得牧廷耀嘟嘟囔囔話也說不清楚的向他抱怨, 這樹樹怕是早已死了, 通身慘白,幾年也不見著發一兩枝嫩樹丫, 更別說開花了。 慘白的冷雪香只有皇帝知道在夜月中有多美, 銀裝素裹, 樹椏間氳著月華光暈, 春夏秋冬, 靜靜佇立。 他茫然的停下腳步,原來, 項薛棱的真身緒卿上仙便是那株樹。 云隙回頭疑惑的望著他, 以為他沒聽懂,便耐心解釋, “緒~卿~是~神~木~, 送~子~神~木,似~錦~苑~那~株~。” 又硬又不好吃的那株樹, 你很喜歡的那株樹。 皇帝沉默,點點頭,沒再過多說話, 一行人趁夜色回到了王宮。 深秋的似錦苑內靜謐無人,水法汩汩冒著清泉,水露落在青玉石上嗒嗒嗒的響,水霧朦朧。星輝草合了花苞,只剩下柳眉似的小葉在風中窸窸窣窣。 云隙托著腮幫子蹲在悲鳴花前,捏著梨木小勺有一下沒一下的往那花骨朵上涂藍田蜜,他目光認真專注,手中的動作卻沒了往日的行云流水,對著一片花苞來來回回抹了好幾遍,認真的有些出了神。 風中送來一聲若不可聞的呻吟,云隙抬眼朝西望去,西苑中有一頂八角涼亭,亭前臺階上坐著衣袍如雪的緒卿上仙。 云隙撐著腦袋想,若他這么黑,必然是不會穿的這么白的,長得倒還算俊俏,不至于被人說上一句這上仙黑丑黑丑的。 只黑不丑的緒卿上仙撫摸著膝蓋上趴著的小刺猬,云隙想和他探討一下自己剛剛這么出神的原因,但又礙于路途遙遠不想動,打算捏了個喚醒阿團,讓他過來傳個話。 他這個決還沒捏出來,緒卿上仙冷冷的瞪他一眼,云隙慢吞吞翻個白眼,瞅什么瞅,再瞅也比你白。 云隙想了想,“白~漓~國~怎~么~辦~?” 項薛棱不再是項薛棱,那木頭上仙還會管他這一世的殺父之仇奪權之恨嗎,漣絲毒對凡人而言是致命毒藥,對神仙來說卻沒什么作用,他能幫阿團解了毒,但甘心就這么算了嗎,云隙心下道,要是就這么算了,也忒忒忒窩囊了,這個木頭還不如凡人呢。 “他還活著,就要活完這一世。”緒卿道,縱然他被云隙逼出了仙魄,有了神思,能跳脫凡人的定數來掌控大局,但理是這個理,就是……不解氣。 緒卿望著懷里團成一小團的東西,云隙來的太過于恰巧,多上幾天,于他毒發前將他逼出仙魄,恐怕不會再有如今他與小刺猬的糾纏,少上幾日,于他帶走小刺猬后出現,怕是即便項薛棱是緒卿,愛上阿團的也只是凡人,并非他這個上仙。 而云隙出現的時刻,項薛棱心境模糊,藏著的仙魄對阿團而言也還未悟出個什么門道,晚上那么些時日,等他悟出來后,也只會當這小東西不過是緒卿下凡時遇上的一世情人罷了,哪里還未有如今秋夜月下,捧團獨坐,望著小東西的酣睡,還能再回味一下下昨夜的抵死纏綿,緒卿上仙的一顆木頭心都要被遲來的春水蕩漾化了。 云隙悶悶的瞧著他,不就是棵送子木嗎,他們蝸牛可是不分雌雄,蝸蝸皆可生,根本不需要供拜這仙,緒卿也正是因為自己這送子法術對蝸牛沒啥用,也不大喜歡這東西。 唉~~~云隙仰著浩瀚星辰,嘆氣,舔了舔梨木小勺上的蜜,不明白為何皇帝知道了緒卿就是冷雪香,或者冷雪香就是送子神木后不會笑了,眉眼之間藏著抹不去的落寞。 皇帝難道不都喜歡開枝散葉子孫繁榮的嗎,凡人應該很是看重這東西的。 想不透也懶得想的云隙終于拍了拍手,將自己的小勺勺藏好,瞥了眼滿心望著袍子上的小刺猬的緒卿,慢悠悠打算去親自問一問皇帝,究竟是為何不笑了。 云隙慢慢轉了一大圈,捏個訣進到了皇帝的寢宮。 寢宮內墨色成片,靜悄悄的,云隙抿唇,不在啊。 他一邊想,一邊爬上皇帝的龍床,蓋著上面的墨水清云的被子,靠著軟和的枕頭上閉著眼睛,尋思著他躺著等等他吧,躺著怪舒服的。 皇帝在的德辛宮中批閱了一夜的奏折,天色將明前傳于述在德辛宮中洗漱用膳后直接上朝去了。 云隙一覺睡到快晌午,聽殿外的婢女說閑話,說皇帝一夜未睡,中午又在德辛宮批閱奏折了,午膳直到現在也未傳,上膳宮的奴才人心惶惶,生怕是哪道菜不合了皇帝的口味,才讓陛下這兩日食胃漸消。 小蝸牛艱難的從厚實的云錦被中探著觸角爬了出來,懊惱自己睡的這么熟,何時變回了蝸牛都不知道。這被子上染著皇帝身上清冽的氣息,云隙用觸角探了探被子,果然很舒服啊。 聽見婢女的話,云隙歪著觸角想了想,捏了個決,消失在了皇帝寢宮中,然后下一刻,抖著觸角歡實的臥在茶杯中朝掀開蓋的人‘撲棱撲棱’揮舞觸角,“嗨~~~~” “噗——哎喲哎喲!”左丞相一口茶水噴了老遠,嚇得連手上的油餅都飛了出去,幸好皇帝眼疾手快,躲過左丞相的茶水洗漱,抽出侍衛的劍串住了左丞相的黑芝麻香酥大餅餅。 云隙用觸角撓了撓脖子。 嗯~~~~有時候他也會偶爾進錯杯子,真的只是偶爾。 皇帝從左丞相的杯子里取出濕漉漉的小蝸牛,捏掉云隙背殼上的茶葉,朝于述使了個眼色,于述心領神會的帶著奴才下去了。 左丞相小心翼翼的捧著長劍,糾結的望著串在上面的油餅,尋思應當找個什么角度下口。 皇帝咳了一聲,“丞相不妨將餅取下來吧。” 左丞相這才想起來還能這般做,連忙將自己的油餅救了下來,送上皇帝的長劍時眼風忽的掃到了他手背趴著的小蝸牛。 “唉唉,這只蝸牛也忒大了吧!” 云隙本來還為自己施錯了法,捏錯了決而心有歉意,沒料到卻聽見這么一句,拉聳著的觸角立刻豎了起來,跟那怒發沖冠有一拼,不過他沖的是觸角。 皇帝撫著小蝸牛安撫,粗糲的手指逗弄著小蝸牛黏嗒嗒的軟rou,將那日闖進幕閣的公子與此時的小蝸牛串在一起大致講了講此中關系,讓左丞相莫要擔心此事。 左丞相正與皇帝用午膳,啃著餅子聽完了那日救了他的公子竟然是只蝸牛精的真相,除了有些驚訝外倒也很快接受了,慈愛的摸著自己大餅道,“這位公子眼熟的很,怕是過去來過宮中吧,老夫向來記性好的很,年輕時更是過目不忘,曾有那么三五年,先皇一心求佛向道,宮中倒是來了不少德高望重的清修道人,其中也夾雜著些還未修成氣候的妖來宮中一轉妄圖得些什么龍氣修煉。” 皇帝聽他第一句話時就怔住了,小蝸牛一口啃在皇帝手指上,用觸角指著左丞相,氣呼呼的抖,竟然敢說他是不成氣候的妖! 云隙拼命的咬著口中的手指,觸角繃得直直的,是他,就是他,有人欺負蝸了啊! 左丞相見那小蝸牛氣憤的很,不慌不忙道,“那些道人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不過其中有一位倒是讓老臣記憶猶新,僅遠遠一望,那卓絕不凡清俊儒雅的身姿便留在了老臣心中多年。” 云隙這才傲嬌的收回了觸角,滿意的抖了抖自己的小背殼,仰頭望著沉默許久的皇帝。 皇帝喉結滾動,“左丞相可先回避一下,孤有些事要與云公子商談。” 左丞相躬身,揣著大餅退出了大殿。 皇帝道,“云公子,化出人形可好?” 云隙抖著觸角看他兩眼,變出人形坐在皇帝面前的桌上,朝皇帝眨眼,拎著桌上一道鯉魚躍龍門的菜肴上裝飾用的雕花蘿卜,興致勃勃的想要嘗嘗。 皇帝捏走他手中的蘿卜花,“我記得云公子曾說過見過幼年時期的我,是什么時期呢?” 云隙想了想,“奎~緒~一~十~三~年~。” 皇帝沉默,奎緒一十三年,那年他四歲。 皇帝將沾了果蜜漿的蘿卜花喂進云隙口中,“是因為皇爺爺的邀請嗎?” 沾了蜜的胡蘿卜并不好吃,云隙苦著臉嫌棄的吐了出來,皇帝拿了軟布給他擦唇角,垂著眼眸道,“我年幼時身體不大好,出生那年祁沅遭受十年來最嚴寒的冬霜,聽父皇說,有人認為我是不祥之兆,向先皇懇請將我送到文白山陵宮的寺廟中,日夜為祁沅祈福,以祭嚴冬霜過。” “但宮中尚且嚴寒,更何況那冰天雪地的寺廟之中,先皇還未同意,我便病了好久,直到來年冬去雪融,仍需用草藥靈參續命,一直到我四歲那年,宮中來了許多仙山道人,說能為我治病。” 云隙原本正笑著,慢慢也收起了笑容。 “五歲之前的事我記得太少,唯獨記得曾有人陪我住了半年之久,半年后我的病便好了,我不太記得那段時日發生了什么事,卻直到現在都能想起他走的那天,王城角角落落盛開了大片大片迎春花,他站在淺黃色花海中對我說,他喜歡春天,春天到了,人間會盛開無數奇花,那些花朵很好看,嘗起來味道很好。我問他,若我在王宮種了所有他想要的花,他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云隙睫羽靜靜垂著,皇帝說,“我哭鬧著不準他離開,他便不知從什么地方取來了一枝通體透白的樹椏種在苑中,告訴我,等這株樹開花,他就會再回到這里。” 皇帝苦笑,“我一直以為冷雪香是那人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株樹與那人沒有任何關系,只是他離開時給我的,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借口。” “每每遭遇傷痛,望著那株樹,我就會覺得即便所有人都離我而去,可那個人會回來,只要我等,等冷雪香開花,他就會回來了。” 想起那些落寞痛楚的深夜,他只身站在似錦苑中守著那株樹,期待著他等的那人會回來,現在想來,那人怕是早已經忘記了,而他卻像個白癡,守著所謂的神木,做了近二十年的虛假的夢。 皇帝忍著喉頭的澀意,“我這一世最無憂無慮的時日就是那人留在我身邊時。那時,先皇,父皇,王叔,所有的人都還未受我牽連,因我而喪命。有時候,我又想過,那段時日不會再來了,就像那個人也不會再出現了。既然這樣,我寧肯那個人從來沒出現過,沒治好我的病,讓我早早就死在病痛的折磨之下,不用受與他,與父皇,與皇爺爺,與王叔的離別之痛。” 皇帝閉了閉眼,啞聲道,“云隙,當年你因何而來,又為何而走,如今你因何而來,又何時會走?” 云隙薄唇緊抿,低頭望著自己的手。 漆墨的殿中溜進一抹午后的秋風,氳色暖陽染透了殿門磚紅門欞,跌落進一抹橘的發金的陽光,秋風颯颯,吹動他青絲飛舞,耳畔想起瀟瀟風聲,轉眼,天涼了。 那年,他大抵也是這樣的深秋遇到了面前的這個人。 云隙嘆了口氣,抬起頭,午后的陽光落進他的眸子中,皓月凝眸般溫潤,他輕道,“單~兒~,對~不~起~啊~” 他的聲音還未完全落下就被皇帝大力抱進了懷中,喑啞道,“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 云隙伸手抱了抱他,想起從前他單手就能抱起的小奶娃,不由得起了感慨,二十年之于他而言不過是轉眼即逝,可對于凡人而言,每一天都要分秒度過,二十年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跡,卻讓面前的這個人從垂髫小兒長成了這般穩重成熟的男人。 一人一妖相擁了好一會兒,皇帝在他耳鬢邊笑出聲,“為何要騙我,害得我對著那株送子神木看了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