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余卓的手指被沒了尾巴抱的小刺猬拉住,討好的將小臉貼過去蹭了蹭,乖順可愛。 余卓望著它,眼中無意間浮現幾縷平靜。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縮回了手指,捏起丁點大的尾巴重新塞進小刺猬手中,推門出去。 書房內,七王來回走動顯得很是煩躁,余卓走到桌邊看了眼攤開的奏折,上面胡亂批注了幾句不著調的話。 余卓說,“鬼剎帝十三歲能帶兵殺敵,十五歲平定外敵內亂,穩固祁沅國的百年大業,我從未聽過民間有傳聞此帝天賦過人云云,卻知曉鬼剎帝兵書陣冊,國史律戒等書日夜不曾離手,即便在用膳時也習于不倦。” 七王氣的跺腳,“本王讓你來是聽你夸我皇兄的嗎!他是很好,可要不是我爹,他根本活不到現在!余卓,你可要看清楚你的身份!” 余卓淡然一笑,“殿下聰慧,鬼剎帝遠不及殿下,若他都能坐穩江山,殿下又怕些什么。” 七王頹然坐到桌前,抓起朱毫,望著那碟暈開血色的朱砂墨,“你倒是說的好聽,讓本王安心回宮,安心當皇帝,可你主子允諾的呢?為何皇兄平安無事,還下旨隱了蹤跡,只說是微服私訪?” 七王身邊的奴才常菁低頭沏茶,余卓轉著茶杯,“時辰未到,便是容他過兩三日又有何不可?” 七王甩掉筆墨,悶坐不語,余卓想起殿前跪著的左丞相,便問起了緣由。 邊境軍中傳來消息,西境接壤臨土白漓國近日有所sao動,十四年前該國曾在祁沅內亂時盤踞占領西境十三座邊陲城鎮,后經鬼剎帝領兵攻戰,奪回十座,今還有三處老祖宗留下的疆土在他人手中,白漓國不知饜足,每隔上一段時間就要鬧出些事虎視眈眈的盯著這到口又丟的肥rou。 對于記吃不記打的小國,鬼剎帝從未手軟,躁動一次打一次,一直到如今,七年來,白漓國再也沒敢再瞧一眼祁沅的疆土,但最近卻又有了異常。 而對于異常這種事,七王批閱的奏折上只有胡亂幾句話,根本沒把異常放在眼里,于是左丞相一瞧奏折,便惱了,打算拼了老命來勸一勸諫。 吏部尚書劉文等人苦心蹲在左丞相身邊勸他,何必呢,別讓這黃口小兒給氣著了。 殿內,七王滿不在乎的說,“愛跪就跪著吧,真當本王看的上這群老頭子。” 左丞相跪了一個時辰就受不住了,最后被劉文給攙扶了回去,走在素冷的王宮內,“丞相大人沒收到陛下的回復?您就是跪死了,王爺也不會動容,還害得陛下心疼,錯失良臣。” 左丞相雙腿直發顫,懷里揣著鬼剎帝的親筆書涵,勒令西境統帥雷晏暗中從自衛軍中調取兵力加大邊防的防護,同時啟動探子監視白漓國的動靜。 左丞相從懷里摸索,掏出一只油亮大餅顫巍巍吃起來,邊吃邊說,“王爺回復的奏折早就被老夫燒了,你當我跪的是他?!我跪的是十七爺,求他在天有靈保佑陛下。”他說著不知怎的喉嚨一酸,握緊手中的油餅,“十七爺不是最疼陛下了嗎,怎么能忍心看著王爺糟蹋陛下的心意呢。” 吏部尚書嘆口氣,揪了一口左丞相的油餅咽下去,左丞相瞪眼,收起自己的油餅嘟囔道,“這可是陛下專門為老夫請的做油餅的伙夫,這次看劉大人扶老夫的份上才給的,下次吃就要掏錢了!” 撒了大芝麻粒的油餅又薄又香,在口中香味不散,丞相大人愛餅成癡,日日都要啃上幾口的,劉文攙著左丞相,嘴里嘀咕,也不知道是誰向陛下抱怨的,說吃不上好餅,壽命都要少活幾年的,害得陛下派出去數人,才終于帶回來了祁沅國最會做餅的廚子。 老黃牛在路上慢騰騰折騰了五天,路程走了一小半。這黃昏還沒落下,老黃牛就紛紛低頭啃起荒山野嶺的干草堆來,暗衛軟硬兼施,卻一點效果都沒用,牛蹄子就是一步不動。 云隙踏出車外,見暗衛正苦心勸慰老牛多走幾步,等找到落腳地兒再吃。 他走了過去,暗衛眼里一喜,云公子肯幫忙真是再好不過了。 云隙拍著老黃牛的硬角由衷贊嘆,“這~牛~甚~合~我~意。” 雖然他是蝸牛,但似乎很合得來的樣子,都慢吞不好動。 暗衛,“……” 皇帝出面讓暗衛獵些吃的來,今夜就暫且在這里露宿一夜。 天色將黑未黑,像洇了水的濃墨渲染了整個天幕,四周僻靜,草影憧憧,皇帝臂上搭著綢子袍,“云公子冷嗎?” 云隙蹲在老黃牛面前悠閑的喂它吃草,老黃牛吃的慢,細嚼慢咽,幸而云隙公子也不快,配合起來有種莫名的默契。 沒等云隙說話,皇帝的袍子重重落在肩膀上,與他同蹲在老黃牛面前,“你不吃?” 云隙撓撓下巴,看著老黃牛悠然肆意的咀嚼,喉嚨里發出滿意的吞咽聲,“有~點~想~吃~” 皇帝,“……” 他就說嘛,兔子怎么會不喜歡吃草。 但云隙還是沒吃,雖然都是牛,但他不是隨便的蝸牛,不能隨手地上拔一捧野草就吃。 暗衛悄然出現,手中掂著獵物,皇帝眼風一掃,頓時心里直道不妙,一只滿是彩羽的野雞和兩只肥碩的胖兔子被放在了跟前。 暗衛還未說話,就被皇帝打發去尋溪水清洗野雞,然后他拎過兩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朝云隙面前挪了挪,“云公子,抱歉,孤忘了囑托侍衛了。” 怎么就獵來兩只兔子呢,這不是讓面前的兔子精鬧心嗎。 云隙抬眼,皇帝動了動嘴唇,“要不然孤就吃一只吧,這一灰一白你覺得吃哪一只比較好?”他想了想,既然已經抓來了,眼看著都活不成了,那他就吃一點,然后讓另一只入土為安,想必他就吃了些許,這兔子精也不會太難受。 再者,云隙若選了灰兔子,就說明他本體便是白兔子,才會不忍看白兔子被吃。這樣一來,皇帝還能從中推出這只兔子是什么毛色。 云隙有些無語,凡人都這么挑嗎,他也就是嘗味道,可從來沒嫌棄過那一只花木長得不旺顏色不好就不吃的。 但這人看起來甚是認真,云隙琢磨了會兒,慢悠悠指了下雪白雪白的大白兔,“這~只~。” “好。”皇帝眼中復雜,他總覺得這人白白嫩嫩,也應當有身有如雪的皮毛,卻不料這人毫不猶豫的選擇讓他吃白的,看來,這妖修煉成人也不一定會受原形的影響。 這么想著,皇帝將灰兔子擱置一邊,打算處理大白兔時,云隙卻好奇的蹲了過來,伸手掰開兔子尖尖的門牙。 皇帝笑道,“怎么?云公子舍不得這對牙?” 云隙從兔子口中扣出幾粒黑豆大的灰黑色草粒攤在葉子上,沉默了會兒,說,“這~是~油~睨~果~的~果~核~” 油睨果并不能吃,厚實的皮囊里含著一口滋滋油水,這汁水富有油脂,遇火能燃,并且耐燒,所以當地的百姓常會用此物替代昂貴的油脂蠟燭在夜里照明用。 皇帝握緊了拳頭,眼中發暗,云隙抬頭望了望頭頂浩瀚的星海,“我~們~繞~路~走~” 三鬼煞魂陣的最后一次與火有關,他們能避則避,如今他手中只有一只厲鬼,抵不過皇帝身上的陣法,陣法一旦發動,連他也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真的能救出來皇帝。 并非是抗不過火勢,而是若這人注定要湮沒在祝融火中,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而他也便不用勞心勞神剔除皇帝身上的冤魂釜了。 這般想來,云隙尋摸著是不是要找一找掌管三界淵源的青瀛來查上一查,看看此人的命格到底是怎么的悲慘。 皇帝見云隙若有所思的捏著已經死了的兔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倒也沒看出來幾分痛心扼腕,才悄悄將心揣回了肚子里。 云隙捏了個決,送兔子的魂魄進入修羅道轉生,然后思慮百轉,無所事事邊想邊捏兔子,撩開小東西的眼睛,微微一怔。 兔子的眼是血紅色的,如今沒了鮮活氣更顯得幽深寂靜,像一只上好的紅瑪瑙緋石,他慢慢抬眸,瞧著面前覆著半張面具的男人,說,“血~眸~。” 皇帝身體一僵,錯開了頭,將身子藏入墨色深夜漆黑之中。 云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和~兔~子~一~樣~的~嗎~?” 第26章 好看就是好看 都說鬼剎帝左眼血眸殺神, 右眼黑眸殺人, 若黑眼像深潭幽黑, 云隙尋摸著那只左眼怎么來說都應當和這只兔子差不了兩樣。 他身子傾過去,執著的問, “一~樣~嗎~?” 和兔子一樣的紅嗎? 皇帝沒等他說完便站了起來, 朝月光落不進的黑林子中又走了兩步, 將自己完全罩在烏漆墨黑之中, 他聲音啞了七分,帶著三分苦笑, “云公子莫問了, 時辰不早了, 早些休息。”說罷轉身走進刮著冷冷秋風的林子叢深處, 與黑暗融為一體。 云隙直接盤腿坐在地上, 低頭戳著冰涼的大白兔,半晌后才自言自語道, “生~氣~了~吶~” 他隨手一卷, 一股浸了潮濕土腥味的風卷落在他手心,待風卷消沒, 云隙掌心上趴著一只暈頭轉向的小白兔。 這兔子在土窩里睡的正香, 被卷過來時還迷迷糊糊,半闔著一雙紅潤的眼, 懵懂的耷拉著粉嫩的長耳朵,云隙隨手揉搓兩把,望著小兔子紅呼呼的圓眼睛, 慢慢說,“挺~好~看~的~啊~” 翌日清晨,一夜過了,林子叢里的扇形葉片落了層細密的露水,天氣有些涼了,朝遠處望去,秋風起兮白云飛,漫漫輕風出山林。 老黃牛吃飽喝足,哼哧哼哧哞哞低叫兩聲,牛蹄子倒是比這先前又快了些許。 云隙坐在牛車中隨車子左右搖晃,車中閉目養神的人換成了鬼剎帝。 行了半路,無人說話,唯有車轱轆碾壓枯草的窸窣聲和遠空偶爾落下的一兩句南雁鳴。 皇帝感覺到身旁有人湊近了些,他閉著眼沒說話。 云隙調整了下坐姿,跪坐在皇帝身前,捧著什么東西往他鼻尖上湊,一點一點挨了上去。 皇帝感覺到鼻尖的溫熱和麻癢,正想出聲,車轱轆壓住了一粒石子朝里面猛地一歪,云隙跟著下意識朝皇帝懷里撲去。 暗衛在外面直呼贖罪,驚擾了陛下。 “你——”唇上被貼上了什么軟熱的東西,皇帝連忙睜開眼,就見一雙又圓又亮的紅眼睛正震驚的看著他,兩只細長的兔子耳朵掃著皇帝額前,三瓣小嘴發出刺耳的啾——的一聲,然后張嘴朝皇帝咬去。 眼前全是這只兔子的模樣時,皇帝在萬分緊張時刻心中稍稍分神覺得他可能是占了什么便宜,這一絲便宜還沒占完,就被尖叫聲捏碎了,之后皇帝才看清楚掐著兔子腰的一雙修長好看的手。 云隙的腦袋從兔子絨毛后露出來,認真問,“好~看~否?” 皇帝咽了咽口水,“好看。” 云隙這才滿意的從皇帝身上坐了起來,挪到軟和的坐墊上,將小兔子擱在皇帝平常批閱奏折的紅木小茶幾上,好似有趣的擺弄起小白兔來。 皇帝臉色很復雜,抿著唇湊了過來,好一會兒也尋不到什么說詞。 云隙望著兔子的紅眼睛,恍然大悟轉過頭,問,“你~剛~親~了~它~?” 皇帝大駭,連忙解釋,“撞了,只是撞了!”他擺正神色,“云公子從哪里弄來的兔子?”他問完就覺得自己傻了,本身就是兔子精,估摸著也能和話本中寫的孫猴子般,隨手揪一把毛毛就能化成千千萬萬的兔子兔孫。 幸而云隙沒說什么,只道了句,“我~的~”便捏了皇帝的干茶葉去逗兔子玩。 皇帝往他跟前挪了挪,看云隙這般喜歡兔子,心說還不是兔子精嗎,哪哪都覺得很像啊。 云隙逗弄了一會兒,目光注視著指間雪白的絨毛,用又輕又慢的調子說,“兔~子~的~紅~眼~睛~好~看~” 皇帝一愣,心臟忽然漏了一拍,跳動的音律被打散,調不成調曲不成曲,在他心頭不清不楚的踩踏,讓一顆心不上不下不酸不楚起來,喉嚨也不知緣由收緊了三分。 “為何?” 云隙想了想,眸子挪上皇帝覆了黑金面具的左半邊臉上,“就~是~好~看~”需得原因? 皇帝苦笑,抬手覆上臉上的面具,搖頭笑道,“云公子這般寬慰孤倒是獨有幾分特色,但奈何這只眼若長在兔子臉上,便是好看,若長在人身上,則是大兇之兆。”他不等云隙接話,便說,“云公子莫急否辯,且想一想,若是人生狗頭蛇身貓尾魚鱗還可曾好看?反而來說,若是貓兒長了一雙人耳,恐怕也會在生下時便被打死處置了吧。” “人便是人,人若長了不屬于人的物什,再怎么好看,也會被處以異類。”皇帝說。 云隙想狡辯,但又不知從何處說起,他心下細想了幾分,也是,若是人長了蝸牛的觸角,恐怕也猙獰的狠。 縱然他覺得皇帝說的沒錯,卻總歸喉嚨里憋了口氣,悶悶的,他揣著小兔子含糊抱怨,雖說什么東西都最好不要亂長為妙,可亂長是亂長,這人的血眸又不是娘胎里自帶的,作甚子非要往自己身子上按? 他嘟嘟囔囔道了句,“好~看~就~是~好~看~” 皇帝唇角勾了勾,第一次和對方談論起自己的血眸時沒覺得駭人自卑,他再一次加固了心里的猜疑,這妖定然就是兔子精的,否則怎會這般喜歡紅眸子。 老黃牛連著趕了四五天的路,到了第六天就再也不肯挪蹄子了,生生把老牛餓瘦了一圈,他們只得棄了牛車,讓老黃牛田間悠閑去了。 眼見著就快要走到文白山下的晉安鎮了,兩人一蝸牛連夜沒休息,雖然動作不快,但挑的是捷徑山路,除了難走,也好歹在又一日黎明升起時抵達了鎮子上。 臨安鎮背臨綿延起伏的山脈,青山遠岱繚繞的文白山最為拔高,遠遠瞧去,四十四座佛羅寺廟藏在蔥郁竹林子里,只留香爐一股清淺白煙霧裊裊升上云霄。 作為皇家陵墓之地,山下的城鎮也跟著繁華,皇帝帶著兜帽,從朦朧紗中向遠處望去,心口一時不是滋味。 感覺到有人扯他袖子,皇帝收回目光,“云公子?” 云隙啃著糖葫蘆上的糖渣滓,“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