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去死了啊……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痛哭失聲，開始止不住地抽泣：“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這樣怕死，這樣想活，從她入宮第一天起，她就千方百計地想活。可是這一刻，她真恨不得死了算了。活著的意義在哪里，在哪里……如此痛苦地堅持的意義在哪里……活著沒有半點快樂，又為何要活著。她曾經(jīng)以為活著雖然艱難，但是有快樂的。她有青梅竹馬長大，彼此恩愛的丈夫，她有哥哥，有親人，能偶爾打個照面。她有認識多年的珍珠和韓林兒陪伴她，照顧她，他們從不會讓她難過傷心。她甚至還有心思去瞄一瞄那陌生的英俊男子，從那隱約的心動中感到生命充實而有趣……

    生命就是這樣的，活著就是這樣的，許許多多瑣碎的人和事，構(gòu)成了心靈的滿足和生命的愉悅。所以即便遇到困難，即便遇到痛苦和挫折，也能堅持下去忍耐下去。因為，總想著還會有更好的。

    現(xiàn)在，沒有更好的了。她已經(jīng)能看到自己的未來是多么枯燥乏味，多么讓人冰冷絕望。

    這是她生命里能遇到的最好的愛情了。性情相投，年齡相當(dāng)，樣貌兒相配，一塊兒陪伴長大，生死相許。哪去再找比這更好的愛情。

    如韓林兒，也是她生命里能遇到的最好的人了，患難相交，多年陪伴……

    最好的尚且如此，其他的難道還能指望嗎？

    他不愛她，而他也快要死了。

    這么多年的夫妻情深，其實只是一個笑話。她以為的朋友知己，其實也非知己。

    真是一點活路也不給人留了，一點念想也不給人留了。

    “是我不好……我沒用啊……”

    她哭的聲音沙啞，肝腸寸斷：“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都要依賴你……什么都要靠你……靠你的吃靠你的穿……可我對你的心……我對你的心是真的。”

    她哀哭道：“但凡我有能一分的選擇的余地……我也不要跟你做這樣的夫妻……處處奉承你……接受你的種種作為……但凡我家中有點依靠，我也不能過這樣的日子……只是、只是我自己無能，既無親人依靠，又不能生作男兒，自立為人，才只能仰仗你。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啊……就是再不中用的人，她也曉得難過。我好歹也算是個人……誰的心不是rou長的了。我也不是木雕泥塑，我也天天念想著兩個人能過普通夫妻般的小日子，生兒育女，白頭到老。你怎忍心這樣對我，你怎忍心讓我如此痛苦……我丈夫又恩愛不定，你又不讓我有兒女寄托，我一個人孤零零要怎么活下去啊。”

    聲聲含淚，那左右宮人聽的無不凄涼悲傷，卻只能裝作未聽見。拓拔叡摟著她哭道：“我陪著你，你怎么會孤零零的，我答應(yīng)你絕不變心，我何時騙你了。你的心是rou做的會痛，我的心就不是rou做的不會痛嗎？你的心碎了，我的心也要碎了。”

    李賢打斷道：“皇上快別說了，先給娘娘包扎傷口要緊。”

    兩個太監(jiān)將皇后從皇帝懷中搶了出來，抱到床上。御醫(yī)來了，給她包扎傷口上藥。

    傷口流血很嚴重，幸而沒有性命危險，而且這么久過去，血已經(jīng)自行止住了。

    她流著淚，昏睡了過去。因為失血過多，且身體已經(jīng)精疲力盡。

    拓拔叡摟著她大哭，口中含混嗚咽，只是抽噎不止，說出來的話，旁人卻是一句也聽不清楚，只有他自己曉得了。李賢看他這樣難過，非常擔(dān)心他的身體，一旁不住勸說道：“皇上快別傷心了，哭泣久了傷身啊。娘娘已經(jīng)睡過去了，皇上說這么多她也聽不見。皇上放下娘娘身子，讓她好好休息吧。皇上也得休息，等身子骨好了，什么事都好說。”

    他試著去攙扶拓拔叡，拿開他的胳膊，讓他把皇后放下，拓拔叡卻像鐵鑄的似的，怎么都弄不動，只是將頭埋在皇后身上哭。李賢不得已，只好由他摟著，將被子給他蓋好，嘆氣一聲，退了出去。

    李賢在殿外，一夜都聽到皇帝的哭聲，像失了偶的孤雁，凄涼無比。他聽的也傷心不已，替皇上落淚。

    既要為帝王，又怎么能如此多情如此心軟呢？皇上是真心愛皇后，為她掏心掏肺的，只是這帝王家的事，哎……

    誰又容易呢。

    ……

    李芬去拜見皇后，看到她一身素服，頭上系著止血的布帶，隱隱的血從布帶底下透出來。

    她臉色蒼白，形容憔悴，但是說話還是有條理的，看來只是皮外傷。

    ?

    太華殿中發(fā)生的事，李芬也是從宮人口中探得的。

    皇上把皇后打了。

    然而大家也都不知是何緣故，只知道是皇后惹了萬歲動怒。

    皇上動怒打后妃不奇怪，當(dāng)今圣上是個暴脾氣，心情不如意，上腳踹人都是常有的，皇后也難免。只是皇后和皇上一向情重，突然發(fā)生這種事，還是有點出人意料。

    宮人們私底下都在議論。

    ?

    那些妃嬪們暗地里幸災(zāi)樂禍，嘴上不明言，心里卻解氣。馮氏不是和皇上很恩愛嗎？怎么突然挨打了呢？拓拔叡多少年沒打過女人了，上一個被打慘的還是宋美人呢。宋美人得罪皇上，被皇上一頓痛打，后來便失寵，很快就病死了。可見伴君如伴虎，得意得了一時得意不了一世。大家都等著皇上降旨懲罰她，最好廢了她的后位。結(jié)果幾天過去，皇上不但沒有降旨，皇后還時時出入太華殿，宮中大事小事，還是她在做主。

    眾人xiele氣，心中都十分失望。

    馮憑的傷好的非常慢。

    幾日過去了，傷口還在滲血。可能是受了重創(chuàng)的后遺癥，頭里像充了水銀，翻攪般的劇痛，一站起來就頭昏要倒，時不時想吐，什么也吃不下。

    她呆呆地坐在拓拔叡的床前，不曉得他還能活多久。他吐血，昏迷了好幾日了。

    御醫(yī)們都束手無策，誰也拿不出診治的方案。他躺在床上，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進一點湯水了。

    她又恨，又想哭。她坐在那床邊想事，一會恨的咬牙切齒，一會又哭的止不住。哭到后來，眼淚也干了，兩個眼睛腫的睜不開。她想起曾經(jīng)相愛相伴的點點滴滴，想起許多事，越想越覺得心不甘，意難平。越想越覺得痛苦。

    恐懼和孤獨像個無底洞，緊緊地將她攫住。她感到很害怕，眼前一片看不到光的混沌。

    人怎么會死。

    他這么年輕，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呢。她可以恨，可以怨，他死了，她去跟誰恨跟誰怨。她的痛苦，又還能找誰去訴說。

    那天夜里，拓拔叡清醒了一陣。那時馮憑已經(jīng)在他床前坐了半夜了。

    他醒來時，第一眼看到她。他已經(jīng)病的神志不清，幾乎忘了他們先前發(fā)生過怎樣的爭吵。他看到她頭上有傷口在滲血，用紗布包扎著，眼睛里流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一時伸出手去碰她臉，口中發(fā)出低啞的聲音，說：“頭上怎么受傷了……”

    馮憑那一刻，已經(jīng)干涸的眼淚止不住的再度洶涌而下。

    真是對這人沒有法子了。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讓人這樣心痛……她閉著眼，忍著淚搖了搖頭說，什么也沒回答。

    過了大概有那么半刻的工夫，拓拔叡緩緩地想起一些事。此時兩個人心情都很平靜，痛苦悲傷都已經(jīng)過去了，只剩下無邊的寂靜。

    他嘆氣道：“你都知道了，是我讓珍珠那么做的，你該恨我。這是我應(yīng)得的。”

    馮憑捂住眼睛，免得淚水會掉下來，被他看到。

    馮憑說：“我不恨你。”

    拓拔叡說：“你別恨我，我只能這么做。”

    馮憑失望說：“你的確是只能這樣做，一切只為了太子之位可以穩(wěn)固。”

    拓拔叡哀傷道：“傻瓜，你太看的起你自己了。太子先立，你后立，你怎么能保證，如果你生下了兒子，如果你有了和太子爭斗的資本，死的就一定是太子，而不是你呢？你是皇后，李夫人已經(jīng)死了，我只盼著你能待太子如親生，有朝一日他登基，太子和群臣必定也會都尊奉你的。”

    他聲音低啞，一字一句，緩緩地說著，氣息幽幽地。

    “可你是正宮皇后，一旦你有了兒子，這個名分該怎么定？不止太子，群臣也會容不得你。支持太子的人會想方設(shè)法要你們母子性命，因為你威脅了太子的地位。也有人會選擇支持你，慫恿你放手一搏，廢掉太子，自己上位。所有人都會不遺余力地摻和進來，想在這場爭斗中分一杯羹。”

    “就算你不想走，他們也會推著你走。到那時劍拔弩張，一切都不是你能控制的了。到那時連我也控制不了。”

    他難過道：“我連自己的親生母親的生死都決定不了，又哪有能力決定你的生死呢？我不想有一天，我必須要在你和太子之間，選擇一個讓他去死。你們都是我的親人，你們誰死，我都接受不了。更何況這樣的爭斗會牽扯多少人，有多少人會卷進其中喪命。國家朝廷經(jīng)受不起你們這樣的折騰。”

    馮憑哽咽道：“你別說了。”

    她心痛道：“你有你的考慮，你可以告訴我，為何要出此下策呢。”

    拓拔叡嘆道：“因為我也心軟，我也意志不堅定。”

    “咱們兩個日日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哪天把你捧的太高，也許我哪天一高興了，我就什么都忘了。也許哪天我也忍不住，想跟你生個兒子，享受夫妻之好，天倫之樂。可這是不行的啊，捧得太高，沒有根基，總有一天你會摔死。”

    他無奈道：“身在這個位置，有多少人在盯著你，指望你摔下來，你能數(shù)的清嗎。你馮家能有多少實力？你家有幾個兄弟？你兄弟之中又有幾個成才？你指望他們能成為你的依靠嗎？沒有這個實力，又要占據(jù)這個位置，你知道會是什么下場嗎？摔下來就是粉身碎骨，沒有人會對你留情的。不如干干脆脆，斷了你的后路。”

    馮憑啜泣道：“你別再說了。”

    拓拔叡輕輕握著她的手，道：“答應(yīng)我，我若死了，你若輔佐太子，不要給馮家兄弟封王。不要讓你的兄長攬政，不要給他們太高的地位，更不要縱容他們，讓他們借你的聲勢行權(quán)。你得記住你身處的位置，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會真心對你，他們只是利用你來謀取他們自己的好處，需要你的時候花言巧語，一旦有更好的選擇，一旦你無法翻身了，他們就會拋棄你，轉(zhuǎn)投敵人，讓你眾叛親離。絕不要因為一時的貪念了忘了腳下的危險。”

    他一字一句告誡道：“那些支持你的人，他們才是最危險的人。”

    他嘆道：“真正至高無上的人，從來不是被敵人殺死的。”

    第160章 父女

    深夜，李惠入了宮。

    李芬見到父親，非常詫異。她已經(jīng)歇下了,聽到宮人稟報，匆匆穿衣到簾外迎接。

    李惠正下拜行禮，李芬連忙攙扶住了他,關(guān)切說：“父親折煞女兒了,深更半夜,父親怎么突然入宮？”

    李惠看了看左右,李芬連忙吩咐左右退了下去。李惠見四下無人,忽地跪了下去,老淚縱橫道：“事態(tài)危急，請娘娘速拿主意。”

    李芬全然摸不著頭腦：“父親這是做什么，你我親生父女,何必要行此大禮呢？”

    李惠道：“李家的生死存亡,全系在娘娘一身了。”

    李芬慌忙說：“父親有什么話便直說吧，萬不可如此亂了倫常。”

    李惠說：“皇上要駕崩了。”

    李惠一句話,驚雷似的在李芬心中炸響。李芬大吃一驚道：“不會吧？皇上只是生病，父親是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

    她感覺不可思議。皇上的病情,整個宮中瞞的嚴嚴實實，連她身在宮里都無法確知，李惠一個外臣卻知道了。

    簡直像做夢似的。

    “父親是哪里得來的消息？”

    李惠說：“半個時辰前，皇上召了中書令劉夙入宮。皇上一定是要立遺囑了。”

    李芬說：“父親不必擔(dān)心的。父親是太子的親舅，皇上就算立遺囑，輔政大臣的名單，一定少不了父親的。”

    李惠說：“娘娘怎么如此糊涂。皇上現(xiàn)在身邊是誰？皇后如此厭惡李家人，她會讓我做這個輔政大臣嗎？皇后圖謀不軌，和朝廷上陸麗、乙渾等人勾結(jié)，里應(yīng)外合想對付李家。咱們絕不能坐以待斃。娘娘難道想看李家再度遭遇大禍嗎？”

    李芬還以為他要說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笑了笑，寬慰道：“父親你多心了。父親忘了，陸麗已經(jīng)告病，回驪山去休養(yǎng)了？皇后和乙渾向來不和，怎么可能勾結(jié)呢？現(xiàn)在形勢對父親有利，皇后不能把父親怎么樣的。父親不用太過擔(dān)心，只需要等皇上立遺囑便成了。”

    李惠聽到女兒的話，說：“娘娘想的太簡單了！他們現(xiàn)在是敵，不代表將來也是敵。朝中有多少人都看李家不順眼。現(xiàn)在情勢已經(jīng)危急了啊娘娘！”

    李惠憂心忡忡：“一旦山陵崩，太子年方十一歲，年幼不知事，他如何能鎮(zhèn)得住朝中野心勃勃的諸王和群臣。皇上一旦駕崩，諸王群臣各懷鬼胎，屆時會天下大亂的！皇后是何等精明人，她一定會借此生事的。她一定會利用朝臣來對付李家，臣絕不是在危言聳聽。娘娘難道忘了當(dāng)初太武皇帝駕崩之后朝中是什么局面嗎？太子有險，社稷有危啊！”

    李惠說的仿佛有道理，李芬于是也被嚇住了：“可是我們能怎么辦啊？我們也沒有辦法啊，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惠說：“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李芬很驚訝說：“父親有什么辦法？”

    李惠說：“娘娘知道，臣當(dāng)初為什么沒有選擇小妹，而是選擇讓娘娘入宮嗎？”

    李芬不解地搖了搖頭：“女兒當(dāng)真不知。女兒容貌不美，一直不得皇上的喜愛。女兒心里很是難過。”

    李惠說：“你雖容貌不及小妹，卻是幾個女兒當(dāng)中最穩(wěn)重最聰明的，父親相信到了關(guān)鍵時刻，只有你能擔(dān)當(dāng)大事。相貌不是最美，得不到皇上寵愛又有什么要緊呢？太子喜歡你敬重你才是最重要的，咱們只有抓住太子，才能穩(wěn)固李家的地位。”

    李芬苦笑，心中又酸又澀。

    原來是因為這個。

    太子的確喜歡她敬重她，可是她對一個不是親生的孩子又能有多少感情呢？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空有錦衣玉食，卻只能守活寡，心里怎么能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