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慧嫻說:“你快別說了,他又不是沒分寸,經過這次,他肯定曉得長記性了?!?/br> 李益聽著他二人的聲音消失在門口拐角處,心里十分難受,李羨的話像重錘般,句句敲在他心上,敲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慧嫻回來了,看到他情緒還在低落,坐在床邊,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他說的那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說話一慣是那個樣子。我曉得你是有分寸有把握的,不會胡來。只是你一向讓人放心的,這次真的讓家人擔心了?!?/br> 李益有些難受,聲音低啞道:“是我對不起,阿兄教訓的是。以后我會注意的?!?/br> 慧嫻說:“也不怪阿兄多嘴。你這次做的的確太過了,幸好皇上無事,沒有追究你的罪過。你在朝中做事,需知道這其中的兇險,一個不慎,可能就招來大禍。你先前就鬧的丟了官,好不容易起復,又發生這種事。你知道家里人有多擔心。” 慧嫻句句肺腑之言,讓李益越發愧悔。 慧嫻看到他神情,知道他是聽進去了。響鼓不用重捶,這種話,對他說一遍也就夠了,遂沒有再作多言。 她不斷地做噩夢。 她混混沌沌中,許多畫面在腦子里飄飄蕩蕩。火,到處都是火,他望著那大火流淚,臉上是麻木的,心如死灰般的絕望、無助。 他的身影怎么會那樣消瘦,表情怎么會那樣悲哀呢?好像靈魂已經沒有了,血rou已經被抽走了。她感覺這夢很可怕,很不詳,下意識地在腦子里驅趕著,可那畫面一直反反復復重現。 迷迷糊糊間,有guntang的淚水灑落在臉上,一滴又一滴,灼的她肌膚隱隱疼痛。 她頭像巨石一樣沉。 想醒,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她知道是他,她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熟悉的熏香充斥在鼻端,是從他的胸口衣服和袖子上散發出來的。那氣息幽幽地不斷,一次一次將她從噩夢中拉出來。 記憶漸漸重組,她想起發生什么事了。那寺塔失火了,她去找他,結果那火太大,她被濃煙熏的暈了過去。后來的事她迷迷糊糊知道,她被救出來了。 許多人沖進了塔里。 她沒有死掉。 她睜開眼睛,看到拓拔叡的臉,好像飄浮在半空中的模糊影像,從另一個世界切過來。 她沉重地伸出手去觸摸,想知道是真是假。仿佛還很遠似的,手一摸卻摸到了,她觸碰到他柔軟的臉頰,那感覺一下子就鮮活具體了。是活的…… “……” 她要張嘴,發現自己嗓子啞的根本說不出話來,一動,喉嚨里就撕裂般生疼。 拓拔叡看到她醒了,那淚意更加止不住,聲音哽咽道:“你差點死了?!?/br> 他語氣絕望,又帶著怨恨道:“你差點死了,你都不知道嗎?你怎么這么傻。” 馮憑注視著他淚眼,心里說:我擔心你出事。 只是嗓子疼痛,說不出來。 拓拔叡卻像是知道她會怎么回答似的,低聲泣道:“我身邊有那么多人保護,我能出什么事?!?/br> 馮憑心里說:我以為是有人縱火要謀害皇上…… 拓拔叡說:“朕沒事,沒有人謀害朕,沒人縱火,只是一場意外。” 馮憑心說:他能猜到她每一句話要說什么。 她抬手給他拭淚,心中竟有些高興……他終于肯說話了。 從年前太后死了之后,拓拔叡的狀況就不太好,一直重病,悲郁。她怕他沉浸在抑郁中,越發傷害身體,每每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安慰起。同樣的話說的多了,就沒意思了,時間久了,兩人常常相對無言。他是那樣活潑愛說笑的人,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她感覺很難受。 后來烏洛蘭延死了,他的狀況更糟糕。搬回太華殿以后,他就再沒和她同床共枕過,時常不見人。他總是將自己一個人關在空殿中,一關就是一日,對著那佛像呆看,沉浸在那虛無縹緲的死亡描繪中。他吃的東西越來越少,身體日復一日消瘦,氣色一日比一日難看。 她太害怕了。 她想,他的病是在心里。她想解開他的心結,但他抑郁低沉,像蠶一樣緊緊將自己包在繭中,不肯同任何人說話。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拓拔叡道:“你是不是在心里怨恨朕?” 馮憑目視著他眼淚,心里酸澀地搖了搖頭。她努力了半天,終于克服了疼痛,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響:“我不恨皇上。” 拓拔叡埋頭在她肩膀上低泣:“朕差點救不了你。那火燒的那樣大,朕讓他們救你,他們救不了,朕想救你,也救不了。朕只能哭泣。是李益把朕拽進了火里,才把你救出去。你是不是覺得朕很懦弱,很無能,朕是你的丈夫,在你面臨危險的時刻,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臣子勇敢……” 馮憑抬手,將他下半句話擋回口中。 拓拔叡意識到她這一動作,終究是淚流滿面起來,不再發一言。 他閉目流淚中,忽感她的手在輕輕拽他衣袖。他轉頭去看她臉,她臉色蒼白地沖他做了一個口型,說:“來?!?/br> 她在邀請他上床。 拓拔叡有些受寵若驚,馮憑不斷地拽他袖,說:“來?!?/br> 他努力眨了眨眼中的淚水。 馮憑手拉著他的手,讓他躺到身邊。 她伸開他手臂,將柔軟溫熱的身軀偎依到他懷中,一只手撫摸著他細膩光滑的脖頸。 她抬眼注視他眼睛,輕輕將手抹掉他眼淚:“皇上還記得咱們的約定嗎?” 拓拔叡緊緊抱著她,毫不猶豫地重復著那時許下的話:“不管將來是誰先死……都要在奈何橋上等著另一個,等到兩人一起了再去投胎,這樣下輩子就可以又在一起了。我要是先死了……” 他哽咽道:“我要是先死了,我就一邊在橋上等你,一邊賄賂閻王。讓他給點面子,下輩子也安排你我投生成一對夫妻。他要不答應,我就纏他,纏到他不耐煩了,他就答應我,下輩子不會把咱們分開了?!?/br> 馮憑臉色憔悴,眼睛里卻黑曜石般熠熠有光。她心滿意足說:“皇上沒有忘記這句話,必定不會負我了。我不在意耳朵聽到什么,也不在意眼睛里看到什么,我只相信我的心,我的心是不會騙我的。所以皇上不要給我講那些雞毛蒜皮的話了,聽了無聊的很?!?/br> 拓拔叡聽到她此言,又是感動,又是心酸,吻著她臉淚道:“即便沖進火海,又有什么可怕。我這樣的身體,離死又有多遠呢?要是你死了,過不了幾日,我不過也隨你而去了。要是這樣倒好了,咱們也算是死在一塊了,免得到了那一天,我舍不得你?!?/br> 馮憑說:“有我在,皇上不用害怕的。我會一直陪著皇上的?!?/br> 拓拔叡道:“活人怎么可能陪著死人呢。陰陽兩隔,死即是永別了。朕越看到你滿面紅光身體健康,越感覺自己四肢衰朽,骨頭像枯木,五臟六腑像是填了棉絮,頭昏沉沉,走路無力,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來。朕越看到你健康,朕便越難受,胸中喘不過氣。朕一想到自己死了,你還會四肢健康,活的快快樂樂,朕就不想看到你了。朕甚至會討厭你,討厭你擁有健康而朕沒有,討厭朕死了,你會悲傷一年半載,又重開心起來。朕現在已經感覺跟你是兩個世界的人了?!?/br> “皇上覺得身體不好,我也覺得自己身體不太好。皇上若活不長,想必我也是活不長的。皇上若死了,我一個人在這深宮里,四面環敵,無依無靠,我又哪里去快樂呢。皇上害怕,我比皇上更害怕?;噬贤纯?,我只會比皇上更加痛苦。我不會快樂了?!?/br> 話畢,二頭相偎,無言良久。 第152章 時危 那夜的談話,到此便結束了,之后誰也沒有再談此事。拓拔叡追查失火的事故,又命人重新修建佛塔。這都是不相干的了。 自從那次失火后,拓拔叡便再沒有出宮一步。 他嘴上說沒事,但心里其實是很忌諱的,總懷疑有人在陰謀害他。他派廷尉親信楊先暗中追查幕后的主使,那楊先查了數日,一無所獲,因素來和乙渾交好,便去向乙渾求計,說:“皇上命我追查永安寺塔失火的事,我查了這么久,一點線索也查不出。這可如何是好?。炕噬虾荜P心此事,我總不能什么都沒有的回話?!?/br> 乙渾笑說:“我看這件事只是樁意外罷了,沒有什么幕后主使。” 楊先說:“我也知道啊,可皇上說有,讓我查,我總不能說沒有吧。” 乙渾笑說:“皇上恐怕也知道這事是沒有幕后主使的,不過皇上的心思你還不知道嗎?皇上這些日子剛經歷了均田的事,現在疑心重的很,懷疑有人害他。再者說了,寺塔失火,差點燒死皇帝,這么大的事,那民間不定怎么議論,擺不定還說是皇上做錯了什么事遭了天譴,這如何了得?不能是天譴,那只能是*嘛?;噬犀F在就是要認定它是*,你不必追查出真兇是誰,只需要找個看起來像真兇的人就行了,一為使皇上安心,二也免得天下人議論。你看,這老天爺都發怒了,不拿幾條人命祭祀怎么行。你弄得能差不多說的通就行,皇上不會細查的?!?/br> 楊先聞他一言,頓時醍醐灌頂,感激道:“還是乙渾大人高啊,摸得準皇上的心思?!?/br> 他頓了一頓,又說:“不過這看起來像真兇的人是誰啊?這人可不好找啊。謀害皇上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的,那得是個大人物啊,而且不能是一個人干的,總得弄的合理,說的過去吧。” 乙渾給他出了一番主意,楊先終于有計了,回去便羅織罪名,將此事定義為一樁謀反大案,并很快找出了一堆主謀、從犯以及案犯證據,忙進宮向皇上稟告結果。 走到太華殿外,正撞見皇后在宮外站著。 入臘之后,拓拔叡再度重病,前幾日又不行了,所以馮憑又開始主理事務。她知道拓拔叡讓楊先查永安寺失火的事,這么久一直沒下文,乍見他進宮來,頓覺有故事了,遂止住他問:“皇上讓你查的事情怎么樣了?” 楊先忙道:“臣正是進宮要向皇上稟告此事的。” 馮憑看他手中拿著東西,心中生疑,道:“這是證物?給我看看?!?/br> 楊先呈給她:“臣在安東王家中發現有私藏的前朝玉璽。臣昨日已經查出來,永安寺失火的事正是安東王主謀的,目的就是行刺皇上。那李羨素來和安東王交好,也是他的同謀,其弟李益也是當日的同謀?!?/br> 馮憑聽到李家兄弟的名字,眉頭一皺,斥道:“你胡說八道什么,李家兄弟一向對皇上忠心,怎能謀反?!?/br> 楊先大驚說:“那李益當日可是拉拽著皇上往火里沖啊,這不是謀反是什么?!?/br> 馮憑說:“你把人抓起來了?” 楊先說:“抓起來了。” 馮憑將那石頭擲在地上,將那玩意兒摔成幾瓣,冷冷說:“哪有什么傳國玉璽,幾塊破石頭罷了。” 她不耐煩地擺擺手:“趕緊去把人放了?!?/br> 楊先整個目瞪口呆,看看皇后,又看看地上碎成一堆的“傳國玉璽”,半晌說不出話來:“這,這,這……” 馮憑道:“我沒知得皇上有懷疑安東王的心思,你怎知得皇上懷疑安東王。若是查得安東王和李家兄弟沒有謀反,你這誣告構陷之罪跑不了了。你想掉腦袋嗎?怎么如此愚蠢?”楊先喏喏要辯,馮憑道:“行了,皇上現在身體不適,沒工夫聽你說這些?;噬献屇闳ゲ榘缸?,不是讓你去搞事情的,趕緊回去把人放了。” 皇后說完話,轉身去了,留下楊先一人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是要人頭落地的事,了不得的大案子,給她摔了個響就完了?真是奇哉怪哉,他一時接受不得這結果。渾渾噩噩了半天,他終于醒悟過來,這不就是完了…… 末了也只得撿起破石頭,他心靈上受了大刺激,一臉憔悴,委頓地出宮去了。 早上抓的人,沒過兩個時辰,又給放出來。 李家兄弟和那安東王,莫名其妙被人請進大牢押住,都摸不著頭腦,不曉得犯了什么事。沒過半日,又莫名其妙地被放出來了,他三人全然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 楊先回頭找乙渾抱怨:“你可差點把我害苦了。我還沒見到皇上就被皇后給攔下來了。要是皇上不是想針對安東王,那我不是找死嗎?你害我啊。” 乙渾詫異道:“又是皇后?” 楊先說:“除了皇后,還有誰有那膽子?!?/br> 乙渾安慰說:“不至于。就算皇上查無實據,也治不了你的罪,你只是樣樣據實以告,信不信由皇上心情,何來誣告構陷?;屎竽菢诱f是嚇唬你呢。” 楊先道:“她一說,還真把我給嚇住了?!?/br> 乙渾發笑:“皇后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婦人,你怕她做什么。” 楊先說:“你可別小瞧她?;屎笤诔蓄H有人望的,陸麗都聽她的。她又得皇上的信任,她在外一攔著,咱們不是連皇上的人影子都見不到嗎?她要講你一兩句壞話,你這官位可就不保了啊?!?/br> 乙渾面上笑笑附和,其實心里很不以為然。皇后那,只能說為人不笨,一個二十多的小婦人,真有多高的智慧多大的能耐也不見得。 拓拔叡的病還是食物引發的。 本來他的胃就不好,自從半年前一次嘔血,御醫囑咐了不能吃油葷或刺激的食物,這半年里,他便是一直用素面米湯養著,勉強好了一些。那天是過年里,因為宮中做了好吃的點心,他已經半年沒有吃到可口的食物了,舌頭已經失去味覺,便要吃糯米點心。馮憑也曉得他餓,不能不讓他吃,只是說少吃一點,拓拔叡便只吃了兩個。糯米磨成粉蒸的小點心,一個紅的,一個綠的,餡是赤豆沙和綠豆沙,外裹著剔透的糯米粉皮,做成漂亮的花朵形狀,餡里面有一點豬油,甜香撲鼻。他小心翼翼地吃完了兩個。 到下午,也還是好的。 馮憑問他:“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他說沒有,只是到了晚間,覺得那東西還在腹中,無法消化。 晚上,他喝了一點米湯,吃了小半碗甜甜的燕窩。馮憑因為他身體有起色,心情好,陪他吃了燕窩以后,又一個人去加餐,吃了一點烤rou。拓拔叡沒法吃油葷,她陪著她,也很久沒有吃油葷了,確實也很饞。吃完擦凈嘴,用茶水漱了口,沐浴完回到床邊時,拓拔叡看到她臉紅紅的,燭光下一雙眼睛格外發亮,還跟她開玩笑,說:“趁我不注意又去偷吃了?!?/br> 馮憑有些不好意思,拓拔叡笑:“沒事,你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不用管我的。別讓我聞到那味兒就行。我今天也吃了點心,也沒有什么不舒服。” 馮憑就摟著他,高興說:“皇上的病情有起色,現在可以吃點心,再過不久就可以吃rou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