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韓林兒說:“娘娘放心,臣就在這看著。” 她才肯走了。 拓拔叡醒來時是半夜,他睜眼看到燈火煌煌,明燭高照。補了一天眠,頭痛減輕了不少,思維也清晰了,只是身體還是有些僵痛。馮憑見他醒了,走上來問說:“皇上要吃點什么?我讓人準備了些吃的,皇上洗個臉再用吧。” 拓拔叡下床,渾身酸疼地洗了個臉,坐在床上伸了脖子發呆。馮憑端來一碟甘草菊花腌制的酸梅子,還有一杯酸甜的葡萄酒,說:“皇上要哪個?皇上胃口不好,吃點酸的開胃,吃完再用飯。” 拓拔叡吃了兩個梅子,胃口是好了一些。馮憑又端給他一碗面湯:“你好幾日沒吃東西了,不能一下就大葷大rou。先喝點淡的,否則肚子受不了。” 拓拔叡像個兒子似的,打不起精神,讓做什么就做什么。又喝了一碗面湯,馮憑感覺差不多了,才讓人把吃的都送上來。拓拔叡吃了幾筷鴨子,幾塊烤羊羔rou,看那烤乳豬烤的焦香,是他平常最愛的,有些饞意,夾了一塊香脆的rou皮,末了用酸筍老鴨湯泡了點米飯吃了兩碗。他感覺肚子已經很飽了。 站起來的時候,他感覺那飯已經涌到嗓子眼,要從嘴里冒出來了。 確實是要冒出來了,他胃中一陣反逆,“呃”的一聲要吐。馮憑嚇的連忙讓人捧來痰盂。拓拔叡吃了一肚子飯,哇哇一陣,幾下子又全給吐了出來。 這邊又是漱口,又是擦嘴,好豐盛的一頓飯,白吃了。拓拔叡吐的臉色蒼白,坐在榻上直無力,馮憑急得手忙腳亂,忙讓人去請御醫:“都怪我,胃不好還非要給你開胃,讓你吃這么多,不能消化。” 拓拔叡擺手:“沒你的事。是我最近腸胃不好,吃了點酸梅才有了點食物,誰知道還是不消化。” 御醫來,把脈看了一下,也只是說胃消化不好,讓這段日子吃清淡的,不要沾葷腥重味的東西。不要吃米飯,可以喝粥,吃點面食,滋軟好消化。折騰了大半夜,到三更時,拓拔叡肚餓,又喝了一碗淡粥,終于沒吐,才又回到床上。 他睡不著,想到朝務就頭疼,也不想看奏疏。他心事重重,兩腿盤坐,懷抱著被子,看馮憑卸妝梳頭,用小孩子撒嬌的語氣說:“朕心很煩,你給朕跳個舞吧。” 馮憑爬上床來:“我不會跳舞,只會唱歌,我給你唱歌好不好?” 拓拔叡順著她的摟抱,將身體靠在她懷里:“唱歌也好,你唱吧。” 馮憑給他唱歌,唱了幾句,拓拔叡厭倦打斷說:“朕不想聽歌。朕想看美人跳舞,你不會跳,你找會跳的人來給朕跳好不好。” 馮憑住了聲,感覺像被訓斥了。拓拔叡很久沒有用這種語氣對她過了,她有些尷尬。然而拓拔叡氣鼓鼓的,她無可奈何,過了一會,投降了,出去找韓林兒說話:“皇上要看跳舞,你去教坊找幾個人來吧。” 韓林兒吃驚說:“現在?” 馮憑說:“趕緊去吧。” 韓林兒忙去了。馮憑回到室中,陪著拓拔叡呆著,約摸兩三刻工夫,來了兩名舞姬。皇后披著頭發,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皇帝也穿睡衣,還光著腳。兩舞姬都有點惶恐,還以為這倆大半夜叫自己來,是要玩什么閨房情趣。然而皇后臉色不悅,只是面無表情說:“皇上要看你們跳舞,你們給皇上跳一個。跳你們最拿手的舞蹈。” 兩個舞姬應聲,于是揮揮袖子,跳起了最拿手的舞蹈。美人翩躚,腰肢款擺,的確是很賞心悅目的,是人都要流連忘返的。馮憑看的出神,心說:我是不是真的太拘束他了?他喜歡聲色犬馬就讓他喜歡好了。不就是跳舞么,能有多難,她只是沒心思去學罷了。歌舞妓不過是低賤的,供貴族消遣取樂的物品,她沒必要去學這些。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歡,她也可以試著學一學,只不過當做夫妻私底下情趣,不讓外人看罷了。不過他干什么平白斥責我呢? 她扭頭去看拓拔叡,卻見拓拔叡臉色比先前還不好。他滿臉火氣,抓起手邊的茶盞朝舞姬砸過去,罵道:“跳的什么東西,長得還這么丑,辣眼睛,滾出去!” 馮憑連忙站起來,生怕那茶水燙著他。那茶盞已經丟出去了,兩個舞姬被澆了一身水,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了。 馮憑搶過他手:“燙著沒有?” 拓拔叡掙開她:“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馮憑安慰道:“咱們休息吧,你是心情不好,看誰都不順眼,咱們等心情好了再看好不好?今天先睡覺吧。” 拓拔叡說:“把李賢叫來。” 一會,李賢來了。拓拔叡說:“這幾日朕身體不適,不上朝了,不過朝會不可荒廢,讓陸麗代朕主持吧。” 李賢答應著去了。 馮憑扶著拓拔叡躺下:“明日不早朝,正好多睡一會,別生氣了,快睡覺吧。”摟著他在懷里拍嬰兒似的哄:“我陪皇上一起睡,睡覺別惱了。” 第137章 求見 拓拔叡靠在榻上,聽馮憑給他念奏疏。 他看了字就頭痛,然而朝廷的公務又積壓不得,便想了這法子。馮憑神情專注,打開一份奏章,先自上而下,大致瀏覽一遍,然后一字一句開始讀。拓拔叡聽了,說話,馮憑提了御筆,蘸著朱砂,依口述寫下批復。 她頭一次做這種事,起初有點不習慣,寫的字不好看,一筆長橫彎了好幾道。然而漸漸就適應了,下筆越來越流暢。 拓拔叡教她怎么將奏章分類。哪些是需要詳細看的,哪些是可以大致掃一眼的,哪些是不用看直接批的。三省六部,分別負責著哪些事務,他們呈上來的東西是什么,朝廷的辦事流程都是如何cao作……馮憑在他身邊久了,對這些大致都是知道的,再聽一遍,了解的又更具體詳細了許多。她感覺很興奮,這是皇帝的工作,可不是尋常人能有資格學習的。 拓拔叡聽了一上午奏章,聽的頭昏腦漲,馮憑卻越忙精神越好,連水都舍不得喝。這也不奇怪,拓拔叡剛登基時也是那樣,時間久了就沒新鮮了。她這才剛剛開始。 拓拔叡將疲于應付的公文奏疏,都推給馮憑去弄。 馮憑倒是老實,曉得分寸,只寫類似“準。”“好。”或“知道了。”之類的批復,稍微有點疑難的就放在一邊,匯總之后一件件詢問拓拔叡,絕不逾越。 李益看到宮中發回的奏疏。 那字跡,他認得出來,是皇后的字跡。 她的字筆鋒很明顯,大氣有余,靈秀不足,不像女人的字,跟她嬌柔的外表也不大相符。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皇后竟然插手政務了。 這在魏宮中幾乎是禁忌的事。需知道,當年道武皇帝一生幾番被生母賀太后所制,導致其對女性干政之事非常忌諱,不惜去母留子。拓拔氏歷代皇帝都有意識地避免后宮參與政務,拓拔叡竟然讓皇后代他批閱奏章。 李益心說:他到底是信任她呢還是懷疑她呢?若是信任,為何立李氏的兒子為太子,卻使皇后無子,對馮家處處打壓……馮氏當了這么多年皇后,馮家在朝中的地位還是可有可無。可如果是不信任,怎么又讓皇后替他處理政務。 無法理解。 他懷疑,自己一直低估了拓拔叡對馮皇后的感情。皇后這么多年無子,他暗地里揣測,這是拓拔叡的意圖……但顯然,拓拔叡是極度信任依賴這個女人的。李惠想要廢皇后,看來是癡人說夢了。 他知道這一局,李惠必敗了。 不光李益,省中其他大臣也都發現了,悄了聲,紛紛聚過來,議論說:“大人,好像不對啊。” 李益假裝不知,并不抬頭,自顧自提筆,處理案上的公文。 “哪里不對。” “你看這奏章上的字,好像不是皇上的筆跡。這可真是奇怪,皇上這么多年,批閱奏章一向是親力親為,從不讓身邊左右代勞,不知現在怎么找人代批了?” “會不會,是皇上身體出問題,還是宮里發生了什么事情?你說,皇上會不會根本就沒看奏章……” 李益停筆,猶豫了一下,說:“我看各位多慮了,這字是旁人的字,但語氣分明是皇上。必定是皇上口述,讓人代筆的。皇上可能是身體不舒服,這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咱們不要多疑了。” “李大人,你真的認為這件事很尋常?這種事可從來沒有過呀。” 李益說:“你們若不放心,不如親自去問皇上,這問我,我也不知道。” “那李大人,咱們一起去入宮求見皇上吧。你說要是有什么小人,故意趁著皇上病虛,蠱惑皇上,鬧出什么幺蛾子來,那可不好了。” 李益擺手謝絕:“你們愛去去,我不去。” “這是什么話……” 李益對此事沉默到底,任憑怎么攛掇都不動,然而朝堂上可不安靜。有人出言建議李惠,陸麗:“皇上兩日沒上朝,奏章也都沒有親自批復,不知道是不是他老人家出了什么事情呢?咱們得去看看,各位,你們說是不是。” 李惠和陸麗都有點遲疑。按理說這是皇上的私事,他們管不著…… “皇上已經說了,這幾日不朝,不見外臣。咱們這樣子不好吧,惹怒了皇上誰擔當……” “可是皇上的安危要緊。只要皇上平安,咱們受點責罵算什么呢?咱們做臣子的,不能因為怕受過,就不關心圣上的安危吧。皇上要責怪,咱們大家一起擔當就是了。” 李惠也擔心,怕拓拔叡身邊混進了什么小人,遂也贊同說:“我看大家說的對,咱們還是應該去見見皇上。” 乙渾在旁觀察眾人的反應。朝臣們各懷心思,神態迥異,有點滑稽,他沒出聲,不過也準備隨大流,想去面圣。 李羨皮笑rou不笑,也隨大流。 烏洛蘭延皺眉不語。 馮瑯,倒是一眼也認出那是meimei的字跡,只是大家都這樣驚詫,他也不敢說,只好面無表情聽著,心說:至于這么大驚小怪的么,多大一點子事,還要聯合出動,跑皇帝床邊去找話說。 大家商議了一番,決定一起去崇政殿外求見。李益,馮瑯,烏洛蘭延都不想去,結果還是被同僚拉著去了,三個人走在靠后,表情各異,各有心情。 到達殿外,眾臣表示要請見。那小宦官一看來的人太多,不敢再攆,連忙回殿去通報去了。馮憑聽見宦官說,皺了皺眉,起身站了起來,走到殿外去。 眾臣一見皇后,忙拱手拜,為首的李惠陸麗上前一步:“臣等擔心皇上身體有恙,特來請求面圣,皇上可否見一見我們。” 馮憑站在階前回說:“皇上近來身體不適,諸位大人都回去吧。若有事稟奏,可寫成折子呈上,皇上看了自會批復的。” 皇后溫和有禮,衣著雍容,儀態端莊,說話口氣不大,然而語意從容,神色肯定,讓人生不出半點不敬。 幾位大人面面相覷,忙說:“臣等有要事,需要立刻向皇上稟奏。” 馮憑居高臨下看了一眼眾人:“你們都是有事要稟奏?” 眾人低頭垂手不言。 馮憑說:“若真有急事,不妨同我說,我會轉告皇上的。” 眾人又面面相覷,紛紛猶豫。 陸麗有點想退縮了。 這么多人跑來求見,皇上絕不可能不知情的,還讓皇后出來擋駕,肯定是皇上的意思,再在這糾纏下去真要丟人了。陸麗說:“臣、臣等是擔心皇上龍體有恙,既然皇后如此說,那臣等就告退吧。請皇上務必保重龍體。” 陸麗退縮,頓時其他人也要退。李惠有點著急了,忙有大臣說:“啟稟皇后,皇上幾天不上朝,不見大臣,奏章也是別人在代批。臣等擔心會有小人作祟,請皇后允許臣等面見皇上,也好去除心中疑惑。” 這話說的有點直白,然而也正是大家心里話,眾人連連附和。 馮憑道:“皇上前幾日被你們氣的吃不下飯,身子都垮了,你們倒在這說起風涼話了?皇上不上朝,不是更方便諸位暢所欲言嗎?皇上天天上朝,你們倒要拘束起來了。至于奏章,這幾日的奏章,是我親自讀給皇上聽,代皇上書的。你們說的小人不會是在指我吧?” 這大臣說話直白,皇后說話比他更直白。 那提議的大臣惶恐起來,忙跪下請道:“娘娘恕罪,臣胡言亂語。” 馮憑說:“行了,起來吧。你也是一片忠心。” 她看了看眾人,說:“我知道你們今天見不著皇上是不能放心的了。你們可以見皇上,不過皇上精力有限,只見一個人。要不諸位推舉一下,推舉一位你們都信得過的人,代表大家進殿面圣如何?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推吧,推選好了——那李賢,” 她轉頭吩咐李賢:“你待會引他入殿。” 李賢在旁邊應了一聲:“是。”皇后轉身回了殿中去了。 御階下,眾臣嘈雜擾嚷起來,要推舉一位代表進殿入面圣。有人首先推舉陸麗:“陸大人一向公正,朝中資歷最老,不如代替我們大家去看一下吧。大家說怎么樣?” 那吏部侍郎拓拔郁說:“皇叔是宗室近屬,是皇上親叔叔,也公正,資歷也老,皇上生病了,該讓皇叔去。”極力推薦長樂王拓拔子推。 也有人推薦李惠去,因為李惠現在是首要的錄尚書事大臣。但是支持的人寥寥無幾,大家還是都贊成陸麗或者拓拔子推去。而拓拔子推推辭說:“皇上見大臣,肯定有要緊事吩咐,我也不擔當尚書的事,還是請舉一位尚書大臣去吧?” 陸麗支持的人最多,于是最終決定讓陸麗進殿去面圣。 陸麗推辭謙讓,將目光看向一邊臉色僵硬的李惠,說:“李大人,朝中你在主事,要不還是你去吧?皇上最信得過你。” 李惠語氣不陰不陽地說:“大家都推舉陸大人去,那就陸大人去吧,我怎么能拂逆大家的意思。” 陸麗遂應了,向眾人說:“承蒙各位信任,那我就代大家去見見皇上。” 眾人說:“大人快去吧。” 陸麗走了。李惠站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眾人都在等待陸麗出來給大家答復,李惠卻沒有留下,陰沉著臉,轉身拂袖去了。 有人說:“哎,李大人怎么一聲不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