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xiàn)在急迫地需要立太子，可是眼下還沒有兒子，他指著李氏給他生個兒子。

    他先前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還沒出母親的肚子就夭折了，李夫人肚中的孩子，不容許再有任何閃失。

    立太子迫在眉睫。

    拓拔氏部落的傳統(tǒng)是首領(lǐng)由聯(lián)盟推舉產(chǎn)生，部落內(nèi)部則實行兄終弟及的繼承制。首領(lǐng)死了，由家族中力量強大的兄弟繼承王位。為了防止宗族中有實力的親王覬覦皇位，他必須采取和當(dāng)年明元皇帝，太武皇帝一樣的做法，那就是立太子。盡可能早的立太子，培養(yǎng)東宮勢力，讓太子能夠早早地接觸國政，讓太子在皇帝生前就形成力量，這樣才能保證來日太子登基，權(quán)力不至于不落到有心人手中。

    他父親當(dāng)年被祖父所殺，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身邊沒有任何力量支持，所以他才會在太武帝死后被宗愛所囚，險些送命。登基之后，身邊也沒有親信的力量，一直被大臣所挾。他深深曉得這種痛苦，所以他必須要盡早立太子，盡早培養(yǎng)太子的力量。一方面為了來日，一旦他有不測，太子不至孤苦無依，被人挾持。另一方面，他也要借立太子，鞏固自己的地位。

    第75章 太子

    這是一場酷刑。

    他發(fā)出慘叫。豆大的汗珠滾滾直下，口中的木棍被咬出深痕。

    四肢瘋狂的顫抖，他感到了血，溫暖的鮮血從腿間汩汩涌出來，身體好像一個破了洞的水袋。

    有人給他擦拭大腿，止血上藥，他像一灘死rou，被人從榻上抬了起來。他兩條腿不敢著地，被攙扶著，拖在地上行走了幾圈，勉強能夠站立住了，才被扶到蠶室中。接下來這三天，他將不能下床，不能解溲，不能進(jìn)飲食。

    他在穢惡的蠶室中度了一夜。次日，韓林兒過來了，立在榻前，宦官用盤捧著藥。韓林兒說：“這是皇后賞給你的藥，可以去腐，止血生肌?！?/br>
    楊信躺在床上，虛弱說：“謝皇后娘娘的恩典，臣不能親自向皇后娘娘叩頭謝恩了?！?/br>
    韓林兒說：“皇后娘娘說免了，你若死不了，養(yǎng)好了傷再去謝恩吧?！?/br>
    楊信說：“有勞韓大人，為臣親自走一趟?！?/br>
    韓林兒道：“言重了，我只是奉皇后娘娘的命。”

    韓林兒站在寺門前，石階下有一叢張著紫色白色喇叭的牽?；ǎǘ鋬河L(fēng)搖擺著，清新而愜意的初秋下午。

    他總覺得楊信這個人不對勁。這人不是個省油的燈，好好的儀鑾衛(wèi)，風(fēng)光的差事不做，跑來做太監(jiān)，不是腦子里進(jìn)水了，就是真的想富貴發(fā)達(dá)想瘋了。

    皇后真打算將這個人留在身邊嗎？這種人，就是沒事也要給你整出事來，韓林兒十分不喜這個人。

    然而皇后為人甚有主見，她雖然親信自己，但并非事事聽從，也不是任何心思都會說與下人知道。雖然他能夠猜測，但也無法對她施加任何影響。

    寒霜將山野染上一層秋色，九月的時候，拓拔叡還京了，帶著剛出生滿月的兒子。

    他本來想早點回來的，怕孩子太小經(jīng)不起路途，加之李夫人剛剛生產(chǎn)身體虛弱，所以又耽擱了些時日，等孩子滿了月。

    李氏躺在馬車中，懷里抱著咂咂吮乳的嬰兒，拓拔叡坐在榻邊，懷摟著她肩膀，手握著她的手，笑容滿面的看小孩兒吃奶：“你說朕給他取個什么名字好，男孩子要取個大氣一點的名字，這可是朕的第一個兒子，朕要給他取個好名，還要給他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br>
    李氏又歡喜又擔(dān)憂。歡喜的是她生了個兒子，這是她和拓拔叡的兒子，拓拔叡非常開心。擔(dān)憂的是，拓拔叡興奮地過了頭。拓拔叡對這個襁褓中的嬰兒好像懷著特別的期望。魏國后宮中的傳統(tǒng)……她有點擔(dān)憂自己的命運。她注視著自己胖乎乎的小兒子，笑說：“妾不要他取個洪亮的名字，也不要他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郑灰〗】悼甸L大，沒病沒災(zāi)的就好了。好好活著就是好的，其他的，尊榮富貴，咱們都不強求?！?/br>
    拓拔叡笑說：“他是朕的兒子，他生下來就應(yīng)當(dāng)尊榮富貴，有什么強求不強求。朕的東西，來日都要給他，這是他應(yīng)得的，誰也沒資格跟他爭搶?！?/br>
    李氏仰頭看了拓拔叡，有什么話在舌尖上欲言又止。拓拔叡瞧見了她的神色，猜出她的擔(dān)憂。他低頭在她唇上吮了一個，嘆，低了聲安慰說：“你給朕帶來了兒子，是朕的功臣，朕不會虧待你的。你是他的親娘，可要好好的教養(yǎng)他，讓他將來像你一樣聰慧有才華?！?/br>
    李氏聽到這話，心里驀地安慰了不少，皇上是重情的人，不會對她那樣殘酷的。都說帝王無情，可她知道拓拔叡不是那樣的人。他重情，對死去的閭夫人，對曾經(jīng)共患難的小馮氏，對因為他而遭受家破人亡的烏洛蘭延，甚至對殺死過他生母的常氏。兒子是至親的至親，他不會傷害自己兒子的生母，他不會那樣對待為他冒著生命危險十月懷胎，痛苦分娩的女人。

    她曉得人的心之惡能惡到什么程度，人有的時候是畜生都不如的。為了利益攀營，他們爭奪，殺戮，利用，陷害，向無辜的陌生人舉起屠刀，把人當(dāng)做牲畜牛羊。拓拔叡能對身邊的女人有責(zé)任有情義已經(jīng)是難得的好丈夫了。她要求不高，能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已經(jīng)心滿意足，因為他，她要感激上蒼。

    李氏靠在丈夫懷中，心中感嘆著。

    拓拔叡回來了。

    李夫人生了個兒子。

    心中最大的擔(dān)憂還是化成了現(xiàn)實，馮憑一時，心里又荒涼又失落。

    李氏生了兒子，拓拔叡此番一定會立太子的了。他現(xiàn)在急欲立繼承人，加之魏宮歷來的規(guī)矩都是立長子為繼。

    她感覺到前路幽險，阻隔重重。李氏的兒子做了太子，她的未來就要艱難了。一個皇后，沒有親生兒子做太子支撐，這后位就無法穩(wěn)固。當(dāng)年赫連皇后和景穆太子就是例子，景穆太子的生母都被賜死了，赫連皇后也沒能和太子合得來，最后被登基的拓拔叡賜死。

    這不是杞人憂天，是活生生的血例。想也可以想見，赫連皇后不會信任襁褓中就被立為儲君，一路權(quán)勢洶洶的太子。而太子眾星捧月，也不會喜歡一個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又占據(jù)著皇后寶座，逼退了自己生母的女人。這是人之常情。李氏的兒子若做了太子，馮憑也避免不了要面對這種尷尬。

    可是思來想去，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太弱了，對于這樣的大事，她完全是無能為力的。她無法阻止李氏懷孕，也不可能阻止李氏生下兒子，那是螳臂當(dāng)車。她曉得自己的斤兩。

    她太弱了。

    這正是拓拔叡冊立她為皇后的意圖。

    因為她太弱了，無力影響干涉皇帝的任何決定，也無力影響干涉未來的繼承人。

    換做是豪門大族，身后有家族支撐的皇后，皇帝恐怕難以隨心所欲地立太子。

    立皇后的兒子，要擔(dān)心將來外戚專權(quán)。母強子弱，皇帝被親生母親控制甚至殺死，這在任何朝代的宮廷都不鮮見。不立皇后的兒子，太子的前途安危就難以保證，要被皇后家族威脅。

    皇位周圍匯聚著無數(shù)人的利益，每個參與這場博弈的人，代表的都不僅是個人的意志，還有他身后利益相關(guān)者的利益，他的家族，他的支持者……

    他的意志，是無數(shù)利益相關(guān)者意志的合力。一個人的失敗，意味的不僅是個人的死亡，而是一個利益集團(tuán)的崩塌，一個利益集團(tuán)對另一個利益集團(tuán)的廝殺勝利。一旦具有了這個身份，父便不再是父，子便不再是子，母親也不再是母親，所以才會有父子母子兄弟相殘，因為他們都不是一個人，他們身后都有一大批人，每個人也都是餓狼似的爭著搶著撕咬著。這種關(guān)系一旦處理的不好，就可能導(dǎo)致血腥的廝殺搏命。一場宮廷政變下來，死去的全都是皇帝的親人。兄弟，妻子，兒子，叔伯，任誰也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平衡。拓拔叡這人，在大事上是非常清醒的。

    眼下的情形，馮憑只能眼看著拓拔叡帶著李氏和未來的太子回京，并祈求上天保佑了。

    拓拔叡還京了。

    還京的第一件事，是宣布皇長子拓拔泓的出生，并大赦天下。

    馮憑往太華殿道賀，宗室大臣們也紛紛獻(xiàn)賀，常太后對此也很高興。拓拔叡非常開懷，冊李氏為貴妃，升李氏的父親李惠為尚書郎，封爵為國公。

    又過了三天，拓拔叡為皇長子拓拔泓辦滿月宴，再次宣布大赦。短短數(shù)日內(nèi)兩次大赦，誰都知道皇帝對皇長子拓拔泓的態(tài)度不一般了。考慮到當(dāng)年太武帝，景穆帝以及拓拔叡這三位，都是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或者太孫的例子，眾人都相信拓拔泓會被立為太子。

    源賀、陸麗、常英等人上書，建議皇上立皇長子拓拔泓為太子，常太后也向拓拔叡提議，按照宮中故例，立拓拔泓為太子。拓拔叡欣然接受，于是在拓拔泓剛滿三個月這日，宣他以皇太子禮入太華殿覲見。

    拓拔泓還是個小嬰兒，他并不曉得自己的身份是何等隆重。這段日子，整個帝國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泓，意思是水深廣，名字是拓拔叡親起的，很襯得起一國太子的尊貴。三個月的嬰兒，躺在錦緞的襁褓里，被奶母抱著，被太監(jiān)，宮人，侍臣簇?fù)碇?，去覲見他的父皇。

    拓拔泓已經(jīng)褪去了剛出生時的一身紅疙瘩和褶皺，變得有幾分白嫩可愛了。拓拔叡將他從奶母懷中抱起，高興地逗了一陣，馮憑在旁邊看著，笑微微的。拓拔叡將嬰兒遞給她，笑道：“你也來抱一抱，你也算他的嫡母呢?！?/br>
    拓拔泓長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神態(tài)慧黠機(jī)靈，他像個大人似的，一邊咬指頭，咬的口水長流，一邊好奇地盯著人臉看，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他長得模樣像李氏，眉眼五官都極肖其母李夫人，只有偶爾那么一眼，看得出幾分他父親的影子。不過宮人都說他像皇上，常太后也說他像皇上，他聰慧大膽，吃奶就使勁吃，人一逗就哈哈大笑，笑起來跟皇上小時候一模一樣。

    馮憑抱著拓拔泓，有一瞬間，她對這個孩子生出了占有欲。她希望這個兒子是她的。

    第76章 抉擇

    晚上，拓拔叡來到李夫人宮中，卻見李氏跪在殿中，見了他磕頭，垂淚不已。

    拓拔叡驚訝道：“你這是做什么？”

    這個季節(jié)，地上有些涼。想到李氏才剛出月子不久，前段日子還生病，身體虛弱，他忙上前去將她攙扶起來：“怎么哭起來了，有什么事，告訴朕？”

    李氏舉著袖子哭個不止，哽咽的久久說不出話來。拓拔叡讓她起來，她也不起，只是原地跪著。拓拔叡不曉得她哭什么，只是摟著她肩膀，拍著她背哄著。李氏淚流不止，過了好久才慢慢哭泣說道：“太后方才讓人來，將泓兒接走了，說是要將他帶去金華宮。”

    拓拔叡說：“朕還以為你要說什么大事呢。這事太后同朕說過，太后要給泓兒安排保母，朕準(zhǔn)許了。朕小的時候也是在金華宮長大的，這有什么?！?/br>
    李氏道：“皇上是要立他做太子嗎？”

    拓拔叡道：“朕已經(jīng)擬了詔。”

    李氏聞言，傷心欲絕，哭道：“妾乃賤婦，出身卑微，泓兒命小福薄，也當(dāng)不得大貴。妾怕折了他的壽，懇求皇上，不要立他做太子。如果皇上堅持要立，妾愿意將他過繼給皇后名下，皇后身份尊貴，必能盡教養(yǎng)之責(zé)，保他平安無虞。妾愿舍身出家，至寺中修行，守青燈黃卷，日夜為他和皇后祈福。求皇上答應(yīng)臣妾的心愿。”

    拓拔叡大是詫異，原來先前那兩句都是鋪墊，她真正要說的是這個。只是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要出家？

    “怎么說這種話？是皇后對你說了什么？”

    拓拔叡感覺馮憑應(yīng)該不至于，馮憑沒那膽子。

    他問：“還是太后說了什么？”

    李氏傷心哭道：“妾同皇上恩愛一場，不敢求別的，只求皇上看在妾為皇上十月懷胎的份上，饒了妾一命。妾不敢妄想名分，請皇上賜妾出家吧?！?/br>
    拓拔叡震驚，放開她肩膀，惶惶然站起來，說：“朕何時說要殺你了？”

    李氏哭道：“皇上沒有說，太后已經(jīng)打算下懿旨了，這難道不是皇上的意思嗎？”

    拓拔叡聽到此言，熱血沖頭，腦子里一嗡，好像當(dāng)年閭夫人的事又在重演了。

    他怒道：“誰在胡說八道，朕沒有這個意思，太后也沒有提過此事，你不要聽那些賤嘴的奴婢胡言亂語！”

    李氏見他這般反應(yīng)，才仿佛看到一絲生機(jī)：“妾不敢胡言亂語，妾什么也不懂，皇上應(yīng)該去問太后?！?/br>
    拓拔叡怒道：“宮里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就算有，到朕這里也應(yīng)該廢了。你是朕兒子的生母，朕不會殺了自己親生兒子的母親，讓他一生下來就沒有母親。你不必說這個話了，朕這就去見太后，告訴他，這件事朕不會允許。”

    李氏哭道：“求皇上允許妾出家去吧，妾不要名分，只要妾的泓兒能平平安安，妾可以什么都不要?！?/br>
    拓拔叡看了她一眼，道：“你在這里等著吧，朕會給你個答復(fù)的?！?/br>
    拓拔叡拂袖去了，留下李氏一人默默流淚。

    她怕死，世上誰人不怕死，她剛生了個兒子，拓拔叡寵愛她，封貴妃的冊印馬上就要下來了，眼看著一切無比美好，未來一片光明，她不想死。

    她不信什么立儲殺母。說什么規(guī)矩，不過是看帝王心意。帝王心意想留你，你就活，帝王心意不想留你，你就死。

    她知道拓拔叡是不會殺她的，只有常太后，常太后視太子的生母為眼中釘。常太后想殺了她，常太后奪走她的兒子。

    然而不管常太后怎么想，唯一能決定她命運的是皇帝，是拓拔叡。常太后只是個后宮婦人，沒有皇帝的同意，她不會下懿旨，擅自做出賜死太子生母的決定。所以她向拓拔叡求情。

    她不想死。

    活下去，等拓拔泓做了太子，她是太子的母親，這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只要過了眼下這一關(guān)，不久，她就會擁有一個未來儲君的親生兒子。

    拓拔叡走進(jìn)永壽宮。

    他意外發(fā)現(xiàn)，馮憑也在，馮憑正坐在榻前，陪太后說話。蘇叱羅，李延春等人立在邊上，殿中生了炭盆，像是度冬似的。常太后倚靠著枕頭躺著，手從幾上小碗中取了什么東西，一只大黃貓上躥下跳地繞著她手“喵嗚”“喵嗚”，伸著嘴咬她手，討要食物。馮憑則一身鵝黃衣裙坐在席上，手里拿著一根撥火的鐵簽子，百無聊賴地?fù)苤鹋枥锏幕摇?/br>
    炭火燃的久了，上面起了一層白霜，她用簽子在白霜上無聊地畫著畫。

    這幅景象堪稱寧靜。

    拓拔叡來的突然，也沒有讓人宣報。常太后見他，驚訝笑說：“皇上來了，我怎么沒聽見宣?！瘪T憑則是從席上站了起來，款款地走上前迎接。

    “皇上?！彼舅?，一如既往的抿著嘴微笑，眼神有些羞澀。

    拓拔叡想和太后單獨說話，但又一想，讓皇后聽一聽也好。他遂沒有支開馮憑，也沒有理會她的迎接，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向常太后開了口相問：“朕剛知道，太后要賜死李夫人？”

    馮憑聽到這句，好像受了驚嚇?biāo)频?，腳步不動了，頓時默不作聲，笑容消失了。

    隔了兩丈遠(yuǎn)的距離，她靜靜地看著拓拔叡，一雙眼睛清清明明，沒有一點雜質(zhì)塵埃。

    她眼神楚楚可憐，引人心動，很悲傷，很深情，非常無辜。

    太后很意外，好像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驚訝道：“我還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

    拓拔叡說：“這話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