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拓拔叡總算脫離了危險,這命跟撿回來的似的。常氏看他嚇的小臉兒都黃了,身上還臟兮兮,心疼的不得了,又哭了一場。 他勉強能動一下了。常氏拿剪刀把他身上的袍子剪開,把禁裹在身上的衣服撕下來。他膀子折到了,御醫給接了骨,用繃帶和夾板固定。另身上有幾處皮外傷,清洗干凈了上藥。頭上有一處嚴重的破皮,血流的很厲害,又不能洗,只能將那附近的頭發給剪去一些。 撐到天亮時,御醫確保拓拔叡的安危暫時無恙。只是傷病太重,這幾個月無法再上朝,也無法處理朝務了。早上的時候,拓拔叡喝完藥,喝了一點清粥,勉強有了點力氣,啞著嗓子跟陸麗交代了一下朝務。 這兩個月的朝會由陸麗主持,皇帝就不到場了,朝廷的事情暫時由陸麗做決。有重要的事情,由諸位大臣寫成折子,朝會散后一并交由宦官送至太華殿,皇上在這里審閱。反正,諸位大人門多辛苦一些吧。 陸麗等人領了命去了,接下來到朝堂上,宣布了皇帝的安排。眾人雖然吃驚,知道皇帝無恙,也稍稍放了心。 眾人都離去了,拓拔叡躺在床上,心中嘆了口氣。他真不喜歡生病,本來心里還有許多打算,這一來,也只有歇下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估計這幾個月都難下床了。 他一晚上沒休息了,非常疲倦。常太后坐在旁邊,用濕帕子給他擦著臉,一邊擦一邊落淚。 常太后也一夜沒休息。 拓拔叡想起昨天晚上,她抱著自己哭的肝腸寸斷的樣子。 世上只有母親對兒子才會有那樣感同身受的痛苦,好像是骨rou落了一般,那悲痛是裝不出來的。 拓拔叡看著常氏,她已經不很年輕了。 平常瞧著臉還是白皙光滑的,哭起來卻能看到細紋,臉色竟有些發黃。眼圈也深了很多。眼前這個女人不是太后,只是一個擔心兒子的慈母。 她愛兒子,也依賴他。沒有這個兒子她活下不下去,他們是母子,他們的命運是緊緊牽系在一起的。 此時此刻,他突然就不想怨了。 怨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母親了。 他在世上再沒有親人了,只剩這一個愛他的人,他不想再失去了。他不想坐在那個皇位上,舉目望去全是陌生人。他不想成為一個孤家寡人。 罷了吧。 這世上有什么過不去的呢。他什么都不在意了,他只想身邊有個關心自己的人,不那么孤獨。 哪怕那關心,那愛里已經摻雜了太多的野心和私欲,哪怕那愛已經不再純粹了。總比完全沒有的好…… 拓拔叡啞聲道:“累了一夜了,母后也去休息吧,兒子沒事……朕有點乏了,朕也想睡一會。” 常太后聽著他口氣,感覺到他的態度好像和緩了一些,低頭又垂了一場淚,道:“皇上睡吧,皇上睡著了我就走,我再多看著皇上一會。” 拓拔叡不知為何,或許是這件事放開了,他感覺心里輕松了很多。倦意隨之襲來,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本來計劃的秋狩,因為拓拔叡突然受傷而罷止。常太后懷疑是有人故意謀害皇帝,將所有隨行的人叫來審問,沒審出罪名來,于是追究他們護駕不力之罪,將他們全部罷職。 皇帝差點沒命了,這些隨從不治死罪都是開了恩了,拓拔叡雖然同烏洛蘭延親厚,對這個處置也沒有話說。 馮憑得了太后的允許,搬到太華殿住,負責陪伴皇上,還有安排皇上的湯藥飲食,并把蘇叱羅派去給她幫忙。因為蘇叱羅為人細心,也伺候了拓拔叡十多年,照顧皇上飲食從來沒出過錯。 起初半月,拓拔叡的病情相當嚴重,胸口一直疼痛,嗓子燒灼,說話非常難受。吃飯也咽不下去,米粒都會割傷他的喉嚨,讓他疼痛難忍,每頓只能喝一點米湯。喝米湯嗓子也是疼的,嘗不出味道來,舌頭麻木沒有知覺。 白天還好一些,馮憑攙扶他,他拄著個手杖,還能下床走一走。拓拔叡不愛在床上躺著,御醫也說他應該多走動走動,恢復的好。馮憑每日用了飯后,便扶他到御園中散步。這時節是晚秋了,天氣還沒有太冷,御園中有各色菊花,海棠,次第開放。一邊散步一邊賞景還是不錯的。 拓拔叡和常氏冰釋前嫌,連帶著跟馮憑也和好如初。馮憑攙扶著他,兩人走在花間,拓拔叡拉著她手,又親熱地“憑兒”“憑兒”開始叫了。 感覺很奇妙。 穿行在花海中,馮憑想起了當初和南安王的那次散步。光景很不一樣,南安王是溫柔的,好像秋水一般都靜謐,跟他在一起,整個世界都安靜溫柔起來,讓人情不自禁地放輕腳步。拓拔叡卻是活潑的。 姑且稱他為活潑吧,雖然有時候活潑的過頭了,有點接近瘋癲。但是正常的說來,他還是個活潑的人,喜歡說笑玩樂。哪怕是生病難受,也不會苦著個臉,時常還是說笑的。馮憑是個性子安靜的人,然而每每跟他在一起,也會變得無拘無束,活潑天真起來。 夜里病情會反復一些。傍晚起風的時候,馮憑開始聽見他咳嗽,摸摸額頭會有點發燒,夜里則咳嗽不止。馮憑睡在屏風后的小床上,夜里聽著他咳嗽,一聲一聲,好像要把肺咳出來。 他咳嗽,她就睡不好覺。實在害怕了,下床走到他身邊,結果發現他被子蓋的好好的,并沒有著涼。他閉著,是在睡夢中。 她給他掖了掖被子,看宮女打瞌睡睡著了,往炭盆里又添幾塊炭,披著衣裳,在龍床邊坐一會。 這宮里有宮里的好。拓拔叡的太華殿,整夜都是燈火通明的。因為夜里空氣冷,又生了火盆,給人一種溫暖明亮的感覺。隨時有宮女太監值夜,點心熱水隨時都有,有種人為的安全感。 天亮之前,拓拔叡的咳嗽會好一些,馮憑回到床上睡覺。拓拔叡近日起的晚,她也能跟著多睡一會。 這天,拓拔叡坐在床上,掐指一算,大驚道:“今年是朕的本命年。” 馮憑拿了梳子給他梳頭。他頭上的傷結疤了,就是少了幾撮頭發,有點難看。 這段日子,他一直沒照過鏡子,今天突然想起了,要照鏡子,忙讓馮憑給他拿鏡子。 他臉上有幾處擦傷,凝了血痂。馮憑笑說:“皇上真的要看嗎?” 拓拔叡說:“沒事,男子漢,有什么不能看的,快給朕把鏡子拿來。” 馮憑放下梳子,爬下床,去取了一人只黃銅的圓鏡來,爬上床,笑遞到他手上。她跪坐在他旁邊,歪著頭看他照鏡子。 拓拔叡對著鏡子一瞧,發現自己這模樣真有點丑了。臉上血痂就不說了,他手摸也知道,主要是:“朕怎么變得這么黑了?” 他十分吃驚:“這這些日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cao心事都沒有,又沒曬太陽,怎么還黑了一圈!不是應該白白胖胖的嗎?” 馮憑沒感覺他黑了,好奇說:“沒有黑呀,還跟以前一樣的,就是瘦了一點點。皇上可能自己記錯了。” 拓拔叡摸了摸右邊眉毛:“你看朕這眉毛是不是少了一塊,朕的眉毛禿了!朕這么好看的眉毛!” 馮憑湊在他肩膀上,說:“就是幾根嘛,過段日子就長出來了。” 拓拔叡說:“朕的鼻子好像也歪了。” 馮憑說:“沒有歪呀,哪歪了呀,還是好好的呀。” 拓拔叡心情失落,感覺自己病了一場,真的是丑了一圈。他原來很愛自己的臉,現在都不想看到自己了。 蘇叱羅進來,笑說:“皇上,水兌好了。” 馮憑轉頭,說:“哦。” 拓拔叡下了床,去屏風后洗澡。他最近起床都要洗澡,覺得身上有病氣,要痛加滌蕩。馮憑心不在焉地整理床被,聽著屏風后的水聲。 離她不過數尺,她只要稍稍回過頭,就能看見他,瘦削白皙的肩背,一截細腰,兩條長腿,一個翹屁.股。 每當這時,她都感覺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可是她和拓拔叡的關系,好像又沒有回避的理由。她怎么都感覺不好意思,只好假裝在那疊被,將那被子疊了又拆開,拆開又疊起,磨磨蹭蹭,一直挨到他把澡洗完,穿上衣出來。 拓拔叡也好像有默契似的,從不當著她的面脫衣服穿衣服。他洗完澡,穿著素絲中單出來,馮憑拿起外袍,幫他穿上外衣,穿上靴子,系好腰帶。 都有點尷尬,但都不好意思說,都裝著不知道,只是動作默契。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兩人變得像這樣尷尬的。馮憑記得前兩年,她和拓拔叡還沒有這樣的尷尬的,也就是在他登基后的這一年……或者是,他上次開那個玩笑之后,就總有點尷尬。 穿上袍子,馮憑將他的手杖遞給他,拓拔叡一瞧,是根通體烏黑的烏木手杖,打磨非常漂亮,光澤細膩,杖尖和持手的地方用金子包著邊。拓拔叡笑道:“這是新的?” 馮憑說:“是不是比原來那個輕多了?” 拓拔叡試了試手,笑說:“不錯。” 已經入冬了,外面在下雪,馮憑拿了件狐裘大氅給他披上,自己也披上狐裘。烏洛蘭延已經等在殿外,見馮憑扶著拓拔叡,皇帝拄著手杖出來了,迎上來請安。 他穿著灰錦袍,外面罩著厚厚的銀狐裘,一身貴公子氣,是個很白皙清俊的面容。馮憑覺得他和韓林兒是同一款,都是眉眼溫柔的長相,不像賀若那樣美艷,充滿棱角鋒芒。 但骨子里是不一樣的,韓林兒外表溫和,內里深沉,凡事謹慎。烏洛蘭延外表溫柔,內里卻和賀若,和拓拔叡一樣,是很傲氣,很熱血沖動的人。 拓拔叡呢,外表上來說,和賀若有點相似,都是有鋒芒的面相,顏色很明麗。但性格來說,就有點不好說了,馮憑也說不上來。不過感覺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他穿著白狐裘,手拄著一根華麗昂貴的烏木手杖,不笑的時候,還真有一點神仙中人的意思。 這場雪來得急來的突然。前幾天還艷陽高照,突然就寒氣降臨,下起了大雪。御園中的那幾株海棠,前幾天還紅艷艷的嬌媚,被雪一蓋,一夜之間也消失的無影無蹤。馮憑本來想看看花,結果只見大雪覆園,紅香已盡。 烏洛蘭延為拓拔叡墜馬的事深感愧悔,自責沒有保護好皇上。拓拔叡笑安慰道:“這也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了職了。若不是你趕來的及時,朕說不定都沒命了。過些日子,朕重新給你復職。” 烏洛蘭延道:“幸好皇上沒有大礙,否則臣就是砍了腦袋也不能償。” 拓拔叡笑道:“別說這個了,說點將來,說點高興的事吧。” ???? ? ?? ???? ? ???? ???? ???? ??? 第57章 重逢 有什么高興的事呢?最近也沒什么高興的事,無非是隨便聊聊罷了。新蒸的桂花點心不錯,新釀的葡萄酒也不錯。桌上擺了幾只玉杯,銀壺,散了一會步,幾人便落了腳坐下,喝喝酒,嘗嘗點心。 臘月底的時候,馮瑯進京了。 拓拔叡沒見過馮瑯,對這個傳說中的大舅子也有點好奇,于是打算好了在太華殿召見。他沒有提前告訴馮憑,只在這天馮瑯進宮時,才笑盈盈湊上去,笑說:“想知道朕待會要見誰嗎?” 天氣冷,馮憑也沒出去玩,正跟蘇叱羅坐在案前剪紗,堆那個宮花兒。馮憑見他笑的不懷好意,還賣關子,靈機一動,故意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眼睛也不轉,說:“不想知道。那些人我又不認識。” 蘇叱羅抿了嘴笑。 拓拔叡急了,說:“猜猜嘛!你認識的!” 馮憑說:“猜不到,不猜。” 拓拔叡說:“你不是老想見他嗎?這就猜不到啦?朕的大舅子啊!” 蘇叱羅笑說:“這么快?” 拓拔叡說:“自然!” 馮憑喜出望外,連忙放下宮紗:“皇上是說哥哥來了?他已經進京了嗎?” 拓拔叡看她驚喜的模樣,就得意高興起來,說:“昨日就進京了。 “怎么樣?高興吧?”他歡喜地搓了搓手,哈哈一笑:“朕就是想給你個驚喜,他剛剛進宮了,一會就到太華殿,朕待會出去,你就在后面看著哈。” 馮憑高興的滿臉通紅,手足無措了:“那我要不要換身衣服。” 她身上穿著梨花白的錦襖兒,蔥綠色百褶裙,襯的圓白的臉蛋白皙又嬌嫩。拓拔叡說:“就穿這個嘛,挺好的,不用換。” 馮憑說:“我要不要梳個頭發。” 拓拔叡說:“很好啦!梳啥!朕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他難道還能挑出不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