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最后一張紙在手中化為灰燼,李賢領(lǐng)著馮憑進來了。她脫了雨帽和蓑衣,身上還是濕噠噠的,薄衣服濕透了貼在肌膚上,手臂,鎖骨,腰線,臀部,整個身體的輪廓都被迫地顯現(xiàn)出來。她頭發(fā)也全是水,*地在往下滴水。 拓拔叡看到她這副落湯雞的樣子,注意力不由地暫時轉(zhuǎn)移到她身上,訝異道:“外面下著這么大的雨嗎?” 馮憑嘴唇發(fā)白,抱著胳膊直打哆嗦,道:“雨可大呢,一出門就全淋濕了,蓑衣一點都不管用。水順著脖子往下灌。” 拓拔叡低頭,取了筆寫字,讓宦官取了干凈的衣服來給她換。他想寫幾個字,緩解一下情緒,然而胡勾亂畫,并沒有寫出什么來。剛放下筆,馮憑從屏風(fēng)后出來了,換了一身中單,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李賢拿著帕子給她擦頭發(fā)。 拓拔叡命令李賢出去。 李賢應(yīng)了聲喏,忙收拾了帕子出去了。馮憑坐在原地瞧著拓拔叡。 拓拔叡站在御案前,隔了一丈的距離和她對視,面無表情問道:“太后讓你來的?” 馮憑不答,是默認(rèn)。 拓拔叡發(fā)作了一場,不知為何,此時突然心里輕松,無愛也無恨了。他很平靜,問道:“太后在做什么?” 馮憑說:“我不知道,我去的時候,太后正在哭,她讓我來看看皇上,說皇上生氣了,可能正在傷心。太后很擔(dān)心皇上。” 拓拔叡道:“她在擔(dān)心朕,還是在擔(dān)心她自己?” 馮憑道:“自然是擔(dān)心皇上了。皇上不好,這宮里都要提心吊膽的,憑兒都睡不著覺了。” 拓拔叡道:“你去告訴她,讓她安心吧。她擔(dān)心的東西,朕已經(jīng)燒掉了,她擔(dān)心的人,明日也不會再活著。朕只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朕不想再提起這件事,朕也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起這事。” 馮憑注視著他,久久不語。拓拔叡嘆氣道:“行了,等雨停了,你早點回去吧,回宮去睡覺。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沒你的事,這么大的雨,不要再傻乎乎的跑來了。朕今天有點累,就不留你了,你看雨停了自己走吧。” 馮憑看到他那副臉色蒼白,憔悴不堪的樣子,很想安慰他。然而拓拔叡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打算向任何人訴說心事,只是冷冰冰地下逐客令。馮憑只能遵從他的吩咐,回去向太后回話。 她趁太后身邊無人時,將這話原意不動地轉(zhuǎn)述給太后。太后聽了,眼淚流的更厲害,一時哭的止也止不住。 常太后一直在哭,拿著手帕擦眼淚,宮人問道:“太后在傷心什么?”常太后哭道:“老身沒有傷心呢,老身在高興,皇上這么快就有后了。” “老身也要當(dāng)祖母了。”常太后淚流滿面說:“沒想到有一天還能抱上孫子,老身真是太高興了,喜極而泣。” 宮人們提心吊膽的,還以為會有事,聽到這句,都轉(zhuǎn)過彎來,連忙恭維賀喜,馮憑也笑著說:“恭喜太后,要做祖母了。”眾人說:“是呢是呢。” 第52章 對質(zhì) 拓拔叡匆匆趕到詠春殿。 他剛下了朝,還沒來得及換朝服,一路走的冕旒叮叮作響。他掀開密密的水晶珠簾,看到宋美人衣衫凌亂,披頭散發(fā),躺在床上仰面大哭,滿臉都是淚水。 拓拔叡坐到床邊,握住她手,面色嚴(yán)厲,問左右道:“怎么會這樣?” 宋美人悲痛欲絕,痛哭道:“妾的孩子沒有了。” 拓拔叡道:“怎么會說沒有就沒有了?誰干的?宮女呢?太監(jiān)呢?統(tǒng)統(tǒng)御醫(yī)呢?傳來見朕,朕要親自審問。” 宋美人嚎哭道:“是太后,是她殺了我的兒子。” 拓拔叡道:“你不要胡說,太后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宋美人哭道:“皇上還相信她。妾的孩子都沒有了,皇上竟然還相信她是無辜。妾就是喝了她送來的湯藥才會突然腹痛,然后才落了胎的,皇上竟然還替她說話。” 拓拔叡道:“不是朕偏信。她是太后,她要害你,可有動機嗎?” 宋美人哭道:“怎么沒有動機了。她恨我,怕我生下皇子,若得了貴,將來會對她不利,所以下手要害我。” 很快,常太后帶著馮貴人一道過來了。拓拔叡冷著臉,面結(jié)了層冰霜,并沒有轉(zhuǎn)頭搭理。常太后看到皇帝這副冷淡表情,心沉了一沉,走到床前沖宋美人道:“宋氏,你不要信口胡言?老身何時害過你了?老身給你送的湯藥,都是安胎養(yǎng)氣的補湯,老身仔細詢問過御醫(yī),才讓人按方子熬出來,送過來給你喝,怎么會害你流產(chǎn)?你不領(lǐng)情便算了,怎能口出惡言陷害于我?” 她向拓拔叡道:“老身說的句句實言,皇上若是不信,自可以傳御醫(yī)來問。老身那里還留著那湯藥方子,還有那剩下的半罐湯藥,老身已經(jīng)讓人去取了,皇上若不信,自可以讓御醫(yī)查驗。” 宋美人哭道:“有毒的湯藥都進了我的肚子了。你要害人,自然把后戲都做足了,難道還會留著□□給皇上送來,讓皇上查驗嗎?興許我喝的,和你那留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東西。” 常太后惱怒道:“這么說來,你沒有證據(jù),只是憑著你一個興許在斷案了?你一個興許,就敢把屎盆子往老身身上扣,宋氏,你現(xiàn)在膽子不小啊。” 宋美人綿綿痛哭道:“這世上找不到證據(jù)的事情多了去了,找不到證據(jù),就能證明無罪嗎?人在做,天在看,你做過的事情,你自己清楚,皇上也清楚,你會遭報應(yīng)的。是非善惡,上天自然有定論。你以為皇上原諒你一次,還會原諒你第二次嗎?你這次謀害的是皇上的龍子,你這個惡毒的女人,蛇蝎毒婦!” 常太后氣的直顫:“宋氏,你真是瘋了!”上前揚了手要打她。 宋氏抬手掙扎著和她撕打,嘴里叫道:“我就是瘋了!你害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沒了,我也不活了,我要殺了你這個惡毒的壞女人!” 常氏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碰到過這樣尷尬的場面了。她在宮里,習(xí)慣了表面上溫文爾雅,一團和氣的作風(fēng),哪怕再有爭斗,也不能擺到明面上來的,更別說是當(dāng)著皇上的面。此情此景,簡直像是村口兩個潑婦打架。她氣壞了,一時控制不住怒火,想教訓(xùn)一下宋氏,然而宋氏像頭牛一樣的抓著她撕扯扭打。 她心跳的咚咚的,簡直要喘不過氣了。她要招架不住了,太丟臉了,她堂堂太后,竟然當(dāng)著皇帝和一眾下人的面,陷入這種低級愚蠢的毆打中。 她想掙脫,然而宋氏發(fā)了瘋似的,力氣極大,死死地揪住了她的頭發(fā),竟然一把將她頭上的假髻扯下來了! 宋美人撕紅了眼。 她太恨常氏,太恨這個女人了。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她不會和拓拔叡離心,不會惹怒拓拔叡,招來一頓惡打,不會失去腹中的胎兒。如果不是這個女人,也許她可以得到皇上的寵愛,也許她可以做皇后,可以生下龍子! 都是因為她!這個惡婆娘,什么太后,狗屁太后,她也要意思裝模作樣。不過是一個賤人保母罷了,做了那樣的惡事,竟然還能在這個位子上做著,阻攔自己的前途。她就是要讓她丟臉,就是要親手撕下她的面具。 皇上不是不忍心廢她,對她留情嗎?她非要撕開這對假母子之間假惺惺的面具。她害了皇上的生母,又害了皇上的兒子,皇上還會原諒她嗎? 這個毒婦,她完了,她等著死吧。皇上一定會讓她滾去上吊的。 只有常氏死了,她在后宮里才能安生,她和皇上才能安安生生做夫妻。 否則,她是得不了安生了。 拓拔叡看到眼前這個場景,真是忍無可忍了,怒道:“都給朕住手!” 宋美人猶不肯住手,拓拔叡上前抓住她的手扯下來。常氏急忙退后兩步,宦官趕緊上前攙扶住她。 宋美人激動之下用了大力,被拓拔叡拽住,下.身溫?zé)釤岬暮孟裼醒鞒鰜怼K矍耙缓冢眢w一晃,一陣刺骨的寒涼從骨髓里透出來,她痙攣了一下,暈了過去。 拓拔叡嚇的忙摟住她,呼:“御醫(yī)!” 過了一會,宋美人又醒了過來,指著常氏哭道:“我不要看見她。” 拓拔叡冷著臉吩咐宮人:“送太后回宮去吧,這件事,朕會查清楚的。” 常太后見皇帝態(tài)度冷淡,明顯的跟先前不同了,只得暫時離去了。 全程,馮憑看著發(fā)生的事,沒有機會開口說話。常太后走了,她在這里也不受歡迎,只好也隨著太后回去了。 常太后顯然是無心飲食了。 馮憑陪在她身邊,明顯地感受到了她的焦慮。閭夫人的事發(fā)在前,現(xiàn)在又出了宋美人的事,拓拔叡還會不會再信任她就相當(dāng)?shù)碾y說了。方才拓拔叡的臉色,她也看見了,那是非常的難看。 常太后顯然是不承認(rèn)此事的,然而馮憑也不知道她此時的表演是真是假。 她誠然是太后的心腹,不過也不敢保證有些事太后不會瞞著她。畢竟閭夫人的事,恐怕李延春蘇叱羅都不見得了得的清楚,她當(dāng)初是怎么運籌的,馮憑也完全不曉得。太后的確厭惡宋氏。 馮憑心尋著,常太后可能真有殺死宋氏的心。如果有機會的話,她一定會抓住的,絕不會放過這個女人。 如果不是宋氏,皇上也不會知道閭氏的事,哪會有今天的麻煩。 這個人是不能留的。 可是她左思右想,還是感覺常太后不太會做這種在湯藥中下毒的事。這種事一定會留下把柄的,閭夫人那事的風(fēng)頭還沒過去呢,太后這時候冒這種險,不擺明了是引火燒身嗎? 而且墮掉龍子有什么用?太后的目的是宋氏,又不是宋氏肚里的孩子。 無利可圖,還會招來麻煩,馮憑總覺得,太后應(yīng)該不會做這種事。 然而她也不敢斷定。 太后焦慮地在殿中走來走去,時不時讓人去打聽宋美人那邊的情況。 太監(jiān)回來稟告道:“宋美人暈過去了,御醫(yī)說癥狀好像不大好。” 太后說:“我管她做什么,這個禍害,她要死就去死吧,反正老身沒有碰她一根毫毛。老身是說皇上怎么樣?皇上還在那里吧?她究竟是怎么落的胎?御醫(yī)是怎么說的?” 太監(jiān)說:“御醫(yī)說,宋氏的確是服用了墮胎的湯藥引致的流產(chǎn)。” 常太后震驚道:“啊!” “怎么會這樣?” 太后怔怔地坐回榻上,半晌回不過神來:“誰在陷害我,御醫(yī)不敢撒這種謊。” 李延春給太后出主意,說:“宋美人興許是身體不適,自己沒護好身子落了胎,皇上總不能因為她一句無根據(jù)的指控,就將罪名歸到太后頭上吧。” 太后道:“萬事皆有因由,無緣無故?你覺得皇上會信嗎?御醫(yī)已經(jīng)說了,她是服了墮胎的湯藥。” 李延春道:“那也不見得就能怪到太后頭上吧?” 太后道:“除了老身,還有誰跟她成仇嗎?她那架勢,已經(jīng)恨不得要掐死老身了,皇上都看在眼里。” 李延春默了。也不敢再說話。 蘇叱羅送了飯來,馮憑前去拉了太后的手,安慰道:“太后現(xiàn)在正亂,先吃一點東西,緩緩精神再想吧。” 常太后嘆氣道:“老身不吃了,老身今天吃不下,你自己去吃吧。” 她不吃,馮憑又哪里吃的下,只得也陪她煎熬著。 到夜里,拓拔叡來了。 馮憑站了起來,沒說話。拓拔叡看了她一眼,說:“你出去。” 又側(cè)了眼示意宮人:“你們都出去。” 馮憑同李延春、蘇叱羅等人都默默地出去了。拓拔叡遠遠望了常氏,木然說道:“你沒有解釋的話對朕講嗎?” 常太后抬了頭迎向他目光:“皇上心中自有主意,何必問我呢。宋氏這件事的內(nèi)情,皇上想必比我清楚。” 拓拔叡道:“你敢說跟你無關(guān)嗎?” 常氏道:“皇上說有關(guān),那就有關(guān)吧,皇上說了算,我無話可說。” 拓拔叡道:“你什么意思?你覺得朕會故意誣賴你?朕拋了自己孩子的性命不要,用這種伎倆誣賴你?” 常氏道:“畢竟,閭夫人的事,于法理是無錯的。咱們魏朝歷來立太子或是新帝登基,都是如此,追究不了誰的過。只是皇上心里過不去。皇上總不能對大臣說,因為我下令賜死了閭夫人,所以治我的罪。這是合理合法的,怎么能說是罪呢?沒人會同意的。皇上要替閭夫人報仇,總不能拿這個說事,總要找找別的由頭。” 拓拔叡道:“朕在你心里,就是這么不可信任嗎?朕以為,咱們母子之間還是有一點感情的,沒想到,原來在你心里,朕就是這樣不堪。” 常氏道:“你是皇帝,你是君王,咱們母子感情再深,我也只是臣,是皇上的奴婢。皇上讓我活我就活,皇上讓我死我就只能死,沒有半點反抗的余地。就像現(xiàn)在,皇上命我去死,我也只能馬上就去上吊,甚至不敢有片刻延誤。皇上讓我怎么全心全意的信任皇上呢?” “你這是強詞奪理。”拓拔叡說。 默了半晌,他又道:“這么說,閭夫人的事,你是承認(rèn)了?” 常氏道:“不承認(rèn),皇上不是更厭惡我嗎。” 拓拔叡道:“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