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錚話間重重蹙眉：“換句話說，當rosa告訴我她被人迷/ jian，除了憤怒，我竟然還會生出一種……”郁錚架在膝頭的手微顫了一下，以兩字形容那時的心情，“輕松。”

    “在那之前，我雖有想過另立門戶，但做得太明顯，等于過河拆橋。然而在那之后，我卻有了自己于任何人眼中都再正大光明不過的理由。是他動我的人在先，是他對不起我，什么師徒之情什么提攜之恩，我如果沒有真材實料對方怎么會把我留在身邊？我如果沒有利用價值，那人也不可能對我如此器重。我就是這么告訴自己的……我甚至對自己說，錯的是他，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其實我不是！我只是眼紅他的地位，我覺得自己很本事，早就已經青出于藍，憑什么要論資排輩，憑什么因為他是我名義上的恩師，我就要永遠低他一頭？！無論什么樣的光彩，加諸我身上，都要帶著他的影子，好像沒有了他，我就什么也不是一樣……”

    “所以……”郁錚嗓音已啞得無以復加，“所以我利用手上的職權與掌握的資料，聯合那人的對手，設了一個局，將他拉下馬，徹徹底底，掃清了我上升的道路。也因此舉，令他于業內聲名狼藉，曾經傳奇，慘淡收場。后來他因不堪打擊，過量服食藥物而導致心臟病發……于家中發現尸體時，已是他死后七日。尸檢報告說……因為藥物服用已大大超出許可，不排除有自殺可能……”

    郁錚吁氣：“而就在他臨死那天，還曾經給我打過一通電話。他在電話中罵我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他說得沒錯啊……”郁錚的手益發地抖，連聲音也漸變得古怪，“我那時回復他，讓他看看自己身邊還剩下什么，除了眾叛親離，除了我，他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所以我請他放心，一定會在他百年后替他收尸，一定會盡到做人弟子的義務……”

    所以，對方沒讓郁錚等，當日便死了。

    孔鐺鐺完全沒有預計到自己會聽到這樣一段與桃色緋聞毫不相關的□□，郁錚同樣沒能預估，他竟然還算平靜地，輕易道出了那段往事。

    “其實，”他雙手從膝頭滑落，觸及地面，“我覺得我那時應該是慶幸的，我鏟除了自己最大的假想敵，得到了人生夢寐以求的名利地位。然而在那之后，很快就開始做噩夢。我吃不下東西，也不敢睡，我甚至無法認真思考，因為每一次我都會想起與那人有關的過往，想起他死后尸體被抬出公寓時的那個瞬間。那樣的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工作，以前所有的靈感與思路，自那人死后，一去不返。所以我選擇離開公司人間蒸發，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對不起誰，而是我根本就看清楚了將來的收場，落荒而逃……”

    “后來和夏羅莎的事你也已經知道，我一手造成的爛攤子，卻留給了作為受害者的她。她那種小角色，在那種吃人不眨眼的斗獸場根本無法立足，也就是分分鐘被人吃干抹凈的份，所以我——”

    “好了別再說了！”孔鐺鐺猛地攔下郁錚與地面摩擦、很快斷了半截指甲的手。“我已經聽懂了，你不用說了。”

    郁錚怔怔看自己那手，拇指邊緣終究開始滲血。他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問題所在，躲開：“我沒事。”

    “你不覺得你把自己形容得太過分了嗎，你說的那些事，如果客觀上來講——”

    “客觀上來講那根本就是我忘恩負義的下場！”郁錚猙獰地瞪向孔鐺鐺，隔著夜色，能見那眼底如同飽血的赤紅。

    孔鐺鐺噤聲，對方緩了聲調：“對不起。你不懂……其實rosa說得沒錯，leon就是我活活害死的，今天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當初在事情發生之前，我但凡有那么一丁點良心，又或是懂感恩圖報，就不會把人逼至絕境，也不會把自己逼得再難回頭。我就是太過自負，對人對事從來都不留余地，我把曾給予我事業與輝煌的人趕盡殺絕，可如果沒有他，當初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是！老天收走我的才華其實再合理不過，這就是報應，是我罪有應得！”

    “不是老天，”孔鐺鐺反駁，“是你自己！”

    郁錚卻完全聽不入耳：“火山坑，你不是一直都叫我死騙子嗎，其實我根本從來就沒有變過。五年前，我為了自己能夠取而代之，害得師父自殺，害得夏羅莎被迫離職；五年后，我為了多賺那么一筆傭金，害得你手機爆炸，害你進派出所幾乎要全校通報。我又為了補償夏羅莎，害得排條受傷，害得他額頭縫針，差點破相！可我要拿什么補償別人，我又有什么資格補償別人？！”郁錚顫抖著手用力交握，眼里的血紅很快被一層水光模糊，“夏羅莎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她要我把人生還給她，要我把事業還給她，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把命還給她！為什么當年死的不是我……”

    “死騙子，你別這樣！”

    “孔撐撐，我真的想還給她，我想把什么都還給她！可是我真的已經做不出任何令人滿意的作品，我拍不出驚艷的照片，我不能去看任何與那個世界有關的東西。我也試著逼我自己，可每一次把東西拿在手上，我的眼前就會一片模糊……”

    孔鐺鐺猝然想到那場大改造前后，她想起郁錚茶幾上忽然多出的一副老花鏡。那時她還曾恥笑：這是誰上了年紀，需要戴老花？可她今天才知道，對方為自己做過什么。

    “那我……”她艱難地開口，“你每一次幫我化妝，豈不是……”

    “那些沒關系。”郁錚安慰她，“和你一起很開心，我沒有那些壓力。”

    孔鐺鐺搖頭：“我覺得你太自責了，很多事都不是你能控制的。當初你師父的死，你有責任，但不是所有責任都是你的，他難道就沒有錯嗎？還有夏羅莎，你在最困難的時候把她拋下是有不對，可這兩年你為她做得還不夠多嗎？你為慫慫背債，又替夏羅莎還貸款，就算坑蒙拐騙是錯的，你也不是罪大惡極啊！當初做錯的事，只要以后保證不犯就已經夠了。還有我在你身邊監督你，你看從我們認識那天開始，你不就沒再騙過人了嗎？”

    郁錚別開臉，孔鐺鐺緊張地叫他：“死騙子？”

    “……”郁錚深吸一口氣，“嗯？”

    “我想告訴你，如果老天能給我第二次機會重新做決定，我還是會去選那時的電信套餐。就算明知你送的手機會爆炸，我還是想要認識你。因為我早就明白了，這一次，沒有什么比錯過你更倒霉的事，也沒有比認識你更令人慶幸的事。真的，死騙子，至少你為我做的不是拖累，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的，真的——”孔鐺鐺話沒說完，被忽然回過頭來的郁錚，猛地、毫無預兆地緊抱住了肩頭。

    身披的夾克落地，孔鐺鐺駭大雙眼，溫暖懷抱中，訥訥直視前方暗夜星空，她整個人驚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別動。”郁錚于她耳側沉道，話落閉住眼，很多忍之又忍的情緒，爭先恐后，終難壓抑。

    “你沒事吧？”孔鐺鐺知情識趣，沒有把人推開。她只是慢慢地把手抬起，在對方背后輕輕地拍了拍。

    郁錚因為她的動作，把人抱得更緊一些。“有點冷。”

    “你把外套都脫給我了，當然會冷。”

    “火山坑，其實我以前……”

    “別再說了。”孔鐺鐺打斷。

    郁錚放開她，皺眉望住她：“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以前的身份？”

    “如果我哪天想知道，可以自己去問度娘，或者翻墻google。”孔鐺鐺道，“你現在還是先保持點神秘感吧，免得我以后見到你渾身不自在。”

    郁錚失笑：“你不會不自在的，因為那僅僅是從前，再也不會變成我的以后。我永遠都是你認識的死騙子，沒有其他身份。”

    孔鐺鐺聞言有些想笑，卻更加難受。她舍不得眼前這個人，但也希望對方能夠變得更好，而不是永遠呆在申大一間破落的物流倉內，埋沒天賦。

    可她要怎么逼他，像小玫瑰那樣嗎？

    還是像現在這樣就好。

    “發什么呆？”郁錚收拾心情，已經起身，回頭來叫她，“快過來，我把你弄上去。”

    “啊哈？”

    郁錚笑，改口：“我把你抱上去。”

    “這還差不多。”

    ……

    那天從天臺回來之后，孔鐺鐺開始滿腹心事，連林翹和淼神都說了：“鐺鐺你這黑眼圈可夠嚴重啊。”

    孔鐺鐺翻來覆去睡不著，某夜，終于冒著被唐碌發現要把她揍上天的大不韙，給郁錚發了短信：

    #死騙子你醒著嗎，我們去夜跑吧？

    孔鐺鐺已經很久沒夜跑了，改成了每天傍晚，由唐碌陪著，在櫻花道旁的田徑場跑圈，順便秀恩愛。

    凌晨兩點的夜里，孔鐺鐺等在空蕩無人的體育場，觀眾席上方，見到一條黑影，以無比矯健的身手，翻墻入內。

    孔鐺鐺眼望著郁錚從觀眾席的階梯走下來，想著該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能說什么。

    郁錚走來她身邊，望不見表情，問：“熱身了嗎？”她點頭。

    “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