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閣下。”貼身男仆無可挑剔的行了一個完美的禮儀。

    拉斐爾看也沒看他，只是不著痕跡的掃過了顯出一個人形輪廓的厚重窗簾，以及高靠背椅旁邊瓷器杯具里還剩半杯的熱牛奶。最重要的是摸上去時仍能感受到余溫的銀色流蘇靠墊，綠色的墊子上繡著一只充滿童趣的把自己打成蝴蝶結(jié)的小白蛇，據(jù)說這是奧古斯特吩咐的，他總堅持認為銀色和綠色以及蝴蝶結(jié)蛇最配。

    拉斐爾摸了靠墊上精致的刺繡許久，這樣活靈活現(xiàn)、巧奪天工的工藝，想來也只有海的那邊神秘的東方才能夠擁有。

    拉斐爾狀似與貼身男仆閑聊，眼睛卻一直看著窗簾那里，他說：“天色很晚了，要早點睡啊。”

    “是。”貼身男仆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公爵閣下這個計劃行不通，一個最簡單的破綻——他一個下仆，怎么敢在主人不在的情況下，奢侈的享用大廳的壁爐，還一燒就是一整夜？但是在看到拉斐爾高深莫測的眼神以及比在唇上的禁聲手勢后，他最終也只能選擇閉嘴。

    當(dāng)拉斐爾離開后，還沒走到轉(zhuǎn)彎的樓梯口，就聽到了某個小男孩的聲音焦急詢問道：“他發(fā)現(xiàn)了嗎，他發(fā)現(xiàn)了嗎？”

    他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了——

    “應(yīng)該，沒有吧。”貼身男仆昧著良心道。

    ——他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打算干什么。拉斐爾在心里道。

    隔天一早，拉斐爾沒有出門，他喝著老管家準(zhǔn)備的暖身紅茶，特意選擇坐在了最顯眼的暖房花室里，在去看騎士訓(xùn)練的必經(jīng)路上，守株待兔的等著某個他走一步對方就要捯飭兩三步的小短腿。

    短腿同學(xué)的腿真的很短啊，直至日頭高照，他才終于在前呼后擁里走了過來。

    藍色的眼睛就像是洗過一樣，頭頂額前豎著一撮無論如何都不肯被壓下去的金色呆毛，他穿著金紅色為主的貴族服飾，由遠及近的走來，好像一團火焰照亮了整個冬季。

    “奧爾。”拉斐爾托腮，沖著小孩笑了笑。

    然后，他們就理所當(dāng)然的一起去看騎士訓(xùn)練了，

    每日一看的騎士訓(xùn)練，是奧古斯特一天中最期待也喜歡的活動，但如今他卻看的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即便他已經(jīng)極力掩飾，但僵硬的脊背，飄忽的眼神，以及幾次張口又咽回去的話，都毫不留情的出賣了他。這是個直白到根本不用去猜的人，當(dāng)然了，一如老管家所言，在大部分情況下，奧古斯特并不需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因為有的是人會愿意迎合尊貴的公爵閣下。

    就這樣，奧古斯特看著騎士，拉斐爾看著他奧古斯特，直至奧古斯特終于生硬的找到了學(xué)習(xí)以外的話題。

    拉斐爾笑著聆聽，沒說感興趣，也沒說不感興趣，只是他煙灰色的眼睛要比平時亮些。

    奧古斯特低著頭，錯過了拉斐爾的表情，按照心中打了無數(shù)遍的腹稿道“我以前路過更衣室的時候總會想……”

    更衣室其實就是衛(wèi)生間。在這方面，東西方古代有著驚人的默契，大家都很喜歡用更衣來表達對解決個人生理需求的委婉。衛(wèi)生間在中世紀(jì)的貴族們口中直接就是“wardrobe”，一種衣帽間的叫法。

    以及，是的，在中世紀(jì)的城堡里，一直是有衛(wèi)生間這種東西存在的。貴族已經(jīng)在有意識的追求健康了。

    一改奧古斯特對中世紀(jì)臟亂差的衛(wèi)生環(huán)境的糟糕印象。不管是在什么時代，什么國家，臟亂差永遠只會是對于大部分窮苦的勞動人民來說的，這是哪怕在現(xiàn)代都沒辦法全部改變的事實。中世紀(jì)只是窮人更多而已。

    只占總?cè)丝诘?%到2%的貴族們，總有辦法讓自己活的更好。

    都說中世紀(jì)的倫敦排水系統(tǒng)很糟糕，河邊臭氣熏天，卻有誰問過貴族窮極一生是否會踏足那一半的倫敦郊區(qū)呢？

    當(dāng)然，這樣還是無法解釋突兀出現(xiàn)的抽水馬桶。

    奧古斯特以前出于無聊的好奇心，曾經(jīng)百度過的，很清楚的知道西方的抽水馬桶其實出現(xiàn)的特別早，十六世紀(jì)末就已經(jīng)有了世界上第一個抽水馬桶。但是，奧古斯特穿越的這個架空時代，從生活水平和建筑物發(fā)展來看，應(yīng)該是在十五世紀(jì)左右，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抽水馬桶登上歷史的舞臺。

    奧古斯特以前還猜測過，是不是有一個不像他那么廢柴的穿越者，改變了這個時空的歷史。

    如今看來，應(yīng)該只是這里的土著——個特殊的土著——特別聰明，單從和奧古斯特的一些短信交流里，就找到了讓自己乃至整個時代生活的更好的各種便利方式。這樣的便利應(yīng)該是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的，但奧古斯特卻直到答案送到他眼前才發(fā)現(xiàn)。

    “你可真厲害啊。”奧古斯特誠心實意的贊嘆。

    拉斐爾的表情卻……變得有些難以描摹，如果一定要說，大概就是我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說這個？今天的下午茶是不用喝了。

    第9章

    到最后，拉斐爾也還是沒能猜到奧古斯特最近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過很快的，坐不住的奧古斯特閣下，還是在某個輔導(dǎo)功課的晚上，主動把自己的目的給賣了：他在很認真的想要對拉斐爾好。

    對一個人好的方式，在奧古斯特看來，就是去了解對方需要什么、想要什么，然后……給予。反正絕對不能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我都是為了你好啊”的方式。

    于是，奧古斯特就不出意外的卡在了“了解拉斐爾”這一步上。他對拉斐爾的了解是很偏面又淺薄的，除了知道對方是個蛇精病以外，他甚至都不知道拉斐爾來布里斯托爾到底要做什么。順其自然的，一個傻到家的主意就這樣誕生了——奧古斯特笨拙的想要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來了解拉斐爾的喜好。

    是的，從拉斐爾角度來看的那些出現(xiàn)在背后的眼神、古堡鬧鬼事件等，統(tǒng)統(tǒng)只是因為奧古斯特在關(guān)注他。

    等這么做了有幾天之后，奧古斯特才意識到，這種“觀察”只能被讀作癡漢。他根本什么都觀察不到。拉斐爾偽裝的很成功，如果不是奧古斯特確定他曾連續(xù)幾個月不斷的聽拉斐爾講他想怎么血腥的殺掉一些人，他也會以為如今的拉斐爾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貴族。

    一計不成，便再生一計。

    奧古斯特開始一邊暗中關(guān)心拉斐爾的生活，一邊試圖拐彎抹角的從拉斐爾口中打聽到他到底想要什么。

    “關(guān)心生活”這點，奧古斯特自認做的還是很成功的。他早上起不來，晚上卻能熬夜熬到很晚，于是，每當(dāng)拉斐爾忙碌起來需要晚歸的時候，奧古斯特就會抱著一本騎士小說，等在大廳的壁爐前，蓋著毯子，喝著熱飲，一直等到拉斐爾回來。

    奧古斯特在關(guān)心人方面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手，因為上輩子自母親去世后，他就一直都是一個人，并沒有誰需要他的關(guān)心。

    他只能以己度人，回想自己孤身一人時最渴望什么。

    答案顯而易見，萬家燈火，他只想要一個愿意一直等他回家的人。他甚至干出過為了假裝家里有人，出門前就打開客廳的燈，一直亮到他晚上回來為止。這樣一來，在走到小區(qū)時，就能看到一棟棟亮起柔光的房子里，也有屬于他家的那盞燈，泛著溫馨的昏黃光芒，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個人一直、一直的在等著他。

    所以奧古斯特幾乎每晚都會等拉斐爾，但是又不想拉斐爾發(fā)現(xiàn)，便把貼身男仆推了出去。拉斐爾冷了一夜回來，看到溫暖的壁爐，徹夜等他的仆從，一定會很高興。

    有次十分驚險，差一點就被發(fā)現(xiàn)了。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拉斐爾一直沒回來，縱使熬夜小達人奧古斯特也沒能熬住，一直睡到拉斐爾走進城堡。倉促間藏的不算完美，但大概是光線問題，拉斐爾并沒有發(fā)現(xiàn)。

    至于從拉斐爾口中打聽他到底喜歡什么……

    這就徹底難住奧古斯特了。

    作為一個母親早逝的孤兒，工作又是很少需要交際的地理雜志攝影師，奧古斯特上輩子與人交流的經(jīng)驗幾乎為零，大部分工作都是編輯通過網(wǎng)上告訴他的，作為一個手速比腦速快的網(wǎng)癮少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有技巧的說話。也就是傳說中的社交障礙。

    他這輩子僅八年的兒童生涯所說的話，已經(jīng)快是他過去身為一個成年人所說過的話的總和了。

    依靠這輩子為期不到一年的禮儀課家教的教導(dǎo)，奧古斯特嘗試了數(shù)次，才終于勉強的邁出了第一步——贊美拉斐爾。

    禮儀老師說，在與人聊天的時候，討論天氣和贊美對方無疑是個不錯的開始。

    可奧古斯特還是搞砸了，他對拉斐爾的贊美，好像反而讓拉斐爾僵硬了許久，這可是很少見的，這個世上還長袖善舞的拉斐爾都接不上來的話。

    莫名有點小驕傲是怎么回事。

    咳，最后，忍耐力有限的奧古斯特，終于決定還是直白的問吧。反正也快過圣誕節(jié)了，他可以拿圣誕禮物作為筏子來打聽拉斐爾的愿望。

    被壁爐的火光照的小臉紅撲撲的公爵閣下，以一個只有他自己覺得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目的的語氣，對拉斐爾.臨時家教.莫蒂默道：“耶爾！”

    拉斐爾的法文叫法是拉法耶爾，出身法蘭西的王太后便用“耶爾”來當(dāng)做了拉斐爾的昵稱。蘇美爾語里閃耀、光榮的意思，充滿了王太后對拉斐爾寄予的希望。只有很少的人才能這么稱呼拉斐爾。

    拉斐爾放下手中的金線手抄書，勾唇，故意湊近道：“恩？”

    拉斐爾靠的實在是太近了，作為一個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奧古斯特雖然往日里很大膽的喜歡看男色，實則卻是個在上輩子連手活兒都很少做的純情boy。乍然和理想型如此近，讓他順利變成了一個小結(jié)巴，金色的呆毛迎風(fēng)招展。

    拉斐爾很有耐心的看著奧古斯特，繼續(xù)用一種說不上來的磁性嗓音，上調(diào)著音調(diào)，再次“恩？”了一聲。

    奧古斯特猛地低下頭：“今天、今天天氣挺好的哈。”

    “……”

    尷尬，往死里尷尬，奧古斯特都替自己犯尷尬癥的那種尷尬。

    “噗。”拉斐爾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了聲，他一把抱過輕的仿佛是一根羽毛的奧古斯特，讓他叉開腿坐在自己的膝上，臉對著臉道，“我是你的叔父，你有任何想說的事情都可以直接告訴，好嗎？不要怕。”

    這個體位真的很容易讓理論上的紳♂士開始滿腦子黃色廢料啊，小叔！

    奧古斯特整個人都徹底僵住了，像是中了石化咒。就是哈利波特里的那種能讓人變成石頭的石化咒，他很喜歡那個童話故事，所以總覺得銀色和綠色才是貴族的顏色。當(dāng)然啦，現(xiàn)實是，在英格蘭三頭金紅色雄獅才是皇室的標(biāo)志。

    拉斐爾與奧古斯特認識也快有兩個月了，他覺得更親近點應(yīng)該也沒什么問題，于是他就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奧古斯特白皙小巧的鼻尖。

    然后再次用溫柔到仿佛能把人融化的了低沉聲音說：“好不好，奧爾？”

    “……好。”奧古斯特的聲音小到幾乎等于沒有。

    “那告訴我，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拉斐爾誘哄道。

    稀里糊涂被搶走了節(jié)奏的奧古斯特，就這樣稀里糊涂的把自己賣了，拉斐爾想要什么、最近在做什么一個字都沒打聽到，他自己最近在干什么、想要什么倒是和盤托出了。

    拉斐爾聽后的震驚不比奧古斯特少。

    這種關(guān)心人的方式，還真是別出心裁、富有創(chuàng)意呢，不過……

    “我很喜歡。”拉斐爾就勢就親了一口奧古斯特粉嫩的臉頰，如雪花落在臉上，那么輕，那么涼，卻又帶著冰雪消融時的溫度。

    奧古斯特：突然有一種自己被占了便宜的錯覺是怎么回事？

    不對不對，拉斐爾這么好看，如果一定要說誰占了誰便宜，也是他占了啊！自暴自棄的公爵閣下，索性色心大起的回親了拉斐爾，左邊一下，右邊一下，美人的臉頰可真香！不是人造香水的那種矯揉刺鼻，而是一種帶著冬日凌冽之氣的清新，有些溫涼，卻不至凍傷。

    然后……叔侄倆就來回親了個爽。

    奧古斯特欲哭無淚，總覺得這個走向不是他想要的那種，但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算了，反正他一開始就沒對自己的智商抱有期望，已經(jīng)做好了被發(fā)現(xiàn)的準(zhǔn)備。

    對了！他要問拉斐爾的喜好！

    “圣誕節(jié)快到了，你想要什么禮物？”奧古斯特從拉斐爾身上吸取了經(jīng)驗教訓(xùn)，決定打直球。

    “這種事情是可以直接問的嗎？”

    “我之前不了解你啊。”奧古斯特理直氣壯。

    “我們正好可以深入的了解一下。”拉斐爾笑的一身正氣。

    “對！”奧古斯特很高興拉斐爾能如此上道，連珠炮一樣的開始發(fā)問，“那你平時有什么喜好？偏愛吃什么？穿什么？有沒有什么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完成的心愿？”

    拉斐爾：……這些和圣誕節(jié)禮物有一便士的關(guān)系？

    雖然這么想著，但拉斐爾還是笑著回答了奧古斯特的問題：“我其實比較喜歡吃中餐。”

    “……啊？”奧古斯特一雙杏仁貓眼里，堆滿了大寫的“你逗我”的絕望，他再次確認，“中餐？”

    拉斐爾繼續(xù)湊近，仿佛連呼吸和心跳都能夠彼此感受到的近：“對啊，我一直很好奇中餐是什么味道。你不喜歡嗎？”

    “還、還好吧，我更喜歡法國菜。”奧古斯特有點氣短，他的眼睛控制不住的看著右下角，這是人撒謊時的下意識反應(yīng)。但奧古斯特覺得自己撒謊撒的挺完美的，畢竟如今全歐洲都喜歡法蘭西的東西，從建筑風(fēng)格到日常服飾，連法語都是貴族必學(xué)的語言，和拉丁語一樣重要。

    英格蘭前面幾百年的官方會議記錄，甚至用的一直都是法文。后世學(xué)者翻開這些羊皮紙資料，一定會很想哭的。研究英格蘭歷史還要掌握法文和拉丁語，真的很考驗人。

    “你喜歡法國菜？”這句話在拉斐爾嘴邊玩味了很久。

    那種讓奧古斯特覺得危險的陰柔再一次席卷全身，他掙扎著從拉斐爾腿上下來，撂下一句“很晚了，我先去睡了”就跑走了。

    拉斐爾單手托腮，看著短腿公爵跑遠，想著對方對什么叫心虛還真是一無所知呢。

    第二天早上，奧古斯特看到了姍姍來遲的、由老管家燙好的倫敦報紙。

    在奧古斯特上輩子的歷史里，歐洲的報紙誕生于十五世紀(jì)中葉，所以他也拿不準(zhǔn)在這輩子的架空世界里，報紙的出現(xiàn)到底是歷史的產(chǎn)物，還是拉斐爾的又一“發(fā)明”。不管如何，這樣一周一次、只記錄全國乃至全球大事的報紙，極大的方便了奧古斯特的死宅生活，幫助他更全面的了解了整個中世紀(jì)的歐洲。

    至于熨燙報紙，奧古斯特以前只在英美劇里看到過，當(dāng)時百思不得其解有錢佬的奇怪生活，這輩子才知道熨燙報紙最初其實是為了不讓油墨沾到貴族的手上。

    活字印刷術(shù)剛剛傳到歐洲的前一百年，技術(shù)還是很落后的，油墨沾手便是缺點之一。

    這個月報紙上最重要的新聞，還是沒完沒了的英法戰(zhàn)爭，再沒有哪家表兄弟鬩墻能鬧到這種可怕的地步。這份倫敦報紙媒體業(yè)的祖宗，早早的就深諳了多年后英國小報的八卦色彩，報道完英格蘭的戰(zhàn)爭優(yōu)勢后，還不忘從精神上打擊法蘭西的國王，謠言說他瘋了。

    “嘖，上次他們說的還是舅表伯父重病不起呢。”奧古斯特半依在床上，一邊評價一邊翻到了第二頁，那里是倫敦本地最重要的新聞?w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