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你的奴仆都等在山下,除了兩個雜役被秦軍所殺,其余的人都平安無事。”謝肅替陳叔回答了玉潤的疑問,看向玉潤的眸光飽含歉疚。 “當初景琢應當聽從女郎的勸告,不應一意孤行,否則也不會釀成如今的慘劇。” 玉潤苦笑,若非是她見到了葉氏的亡魂,又哪里能有這樣的先見之明,謝肅當初提出行囊從簡,已是為他們爭取了時間。 “此事非你我所能左右,郎君不必自責。”玉潤嘆息一聲,隨后詢問了陳氏眾人的情況,得到的結果是陳音已被兩個僥幸脫逃的秦軍所擄走,其余的幾人已被眾侍衛齊力誅殺。 說到此處,謝肅不禁感慨:“說來也是奇怪,等我們趕回時,發現那些留守的秦軍已不知被何人所殺,若非如此,只怕我們還要遭受一劫。” “是啊,若是讓我知道是何方游俠義士,定要同他們結為摯友!”葉綻青拍了拍胸脯,似乎想要紓解心中淤積的怨氣。 秦軍殺害了他的族人,那些日子他不能報仇雪恨,為了保護綰綾同韻兒只能小心翼翼的四處躲藏,其中煎熬,當真是度日如年。如今大仇得報,他只覺從未有過的快意。 經過這一番浩劫,玉潤等人清點了剩下的奴仆同車馬,便重新整裝出發。 至于葉氏兄妹三人同那位張蓉,玉潤同謝肅商議著單獨準備了兩輛馬車給他們,帶著他們同赴建康。 三日后。 車隊行至建康城郊,同眾人即將要與親人團聚的喜悅不同,玉潤的心情則是有些沉重。 明日便是除夕,只怕是她的到來,于王家眾人而言,并非喜訊。 思及至此,她澀然一笑,伸手輕輕挽起車簾,偷眼去看著建康城外的景色。 冬日的寒風吹殘了城周的大半花草樹木,一如當年見到的那般蕭條,只有不遠處成蔭的竹林讓她眼前一亮…… 五伯父! 若是她沒記錯,這篇竹林是他我伯父暫住在一位好友家時名人種下的,她猶記得因為這片竹林,還留下了一個“不可無竹”的美談。 玉潤靈機一動,忙對文嫗道:“嫗,你去同謝郎說,我們在此處作別。” “啊?!”文嫗顯然十分吃驚,不解的看向玉潤:“女郎,我們眼看著就要進城,到時同謝家一道面見長輩,不好么?何況……”文嫗頓了頓,好心提醒:“女郎還應當要長輩出面,感謝謝家人此番帶我們同路的恩情呢,否則容易落人話柄。” 聞言,玉潤粲然一笑:“嫗放心,謝郎他若是如此計較之人,我便不會讓孫老求這個情了。” “可是……”文嫗還要再說什么,卻被玉潤打斷。 “嫗,若是我們就這樣同謝家一道去見族中長輩,外人看了會以為王家無人。” 王家無人! 這四個聽在文嫗耳中,她霎時就明白過來,是啊……女郎不跟著王家派去的人回來,反而是跟著謝氏同行,王家如此要面子,若是讓長輩知曉,豈不是覺得女郎不懂事。 她連忙點頭:“還是女郎想得周到,是老奴糊涂了。” “嫗也是為我著想。”玉潤一邊安慰她,一邊說出自己心中的打算:“我猶記得聽三舅說我五伯在此處有位舊友,我們不如先去拜會一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五伯,這樣由他來帶我們回王家,既不顯得突兀,也讓外人覺得王家辦事周到,嫗以為如何?” “便依著女郎的意思辦吧。”文嫗笑瞇瞇的點頭,暗嘆一聲,女郎如今大了,似是比夫人當年還要聰慧。 玉潤也松了一口氣,派人去跟謝肅辭了別,立刻調轉方向去了竹林。 剛到竹林入口,便聽到有清雅的絲竹之聲徐徐傳來,悅耳動聽的曲調中還夾雜著男子渾厚的嗓音,玉潤一聽便覺眼眶一濕。 是有多少年,沒聽到這般瀟灑開懷的歌聲了? 父親病逝后,五伯父也悲慟而亡,王家同她最為親近的兩個人,就這樣相繼離她而去了。 猶記得阮氏初見她的時候,就說她命中帶煞,克父母親眷,便也是因著這一點,阮氏才相中了她。 她說玉潤命格中的煞氣于活人恐有不利,但對于亡魂而言,卻是極好的。 玉潤當初還以為這些不過是無稽之談,但如今想來,卻當真有幾分道理。 思緒紛飛之間,竹林深處的茅屋已經近了,玉潤吩咐陳叔停下馬,只帶著文嫗兩人向著茅屋處走近。 寒風送來酒香陣陣,玉潤深吸一口氣,只覺得神清氣爽。 耳邊傳來男人爽朗的大笑:“墨君!子猷(you二聲)惦記了你這桃花酒數年,如今終是得償所愿,當真快哉!快哉!” “呵呵……”一聲悅耳的輕笑,玉潤不禁停佇下腳步。 “子猷兄不計較墨爍的身份,視我為知己,不過是幾壇桃花酒,又有何不舍得。” 這人的聲音清潤如玉,便是未見其人,也讓玉潤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句。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作者有話要說: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出自《詩經》中的《淇奧》。 ☆、第030章: 桃夭 清冽的酒香愈發勾人,玉潤感覺自己的味蕾漸漸泛起陣陣津液,呼吸也加重了幾分。 “門外站著的是何人,怎地猶猶豫豫不肯進來?!” 男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將文嫗嚇了一跳,她下意識的看了玉潤一眼,正準備唯唯諾諾的作答,卻被玉潤抬手制止。 “小女途經此地,聞到酒香誘人,便不自覺的過來尋這人間佳釀,不知道先生可否割愛,也分我來嘗嘗?” “女郎!”文嫗嚇了一大跳,震驚的看著玉潤,低聲提醒道:“女郎年紀輕輕,怎可說這樣輕浮的話!” 是啊……輕浮,她一個未及笄的女郎,見了長輩不先行禮,反而饞貓兒似的討酒來喝,自然是輕浮的。 只是她前世規規矩矩一板一眼的,那又怎樣呢,倒頭還還不是給那些規矩束著,她這五伯父啊,天生就是個不拘小節也從來不喜那些刻板規矩的人,只怕是聽了她這樣說,反而會歡喜的不行。 果然,只聽到里面中年男子笑聲更加暢快,大手一揮撩起了竹簾,見到玉潤著一張嬌俏的小臉,當時怔在原地,隨后轉頭對里面的好友道:“今兒倒是奇了,來討酒的不是墨君你的紅粉知己,竟是個黃毛丫頭。” 聽到他說自己是黃毛丫頭,玉潤也不惱,只管笑吟吟道:“黃毛丫頭向老翁您討酒,是給還是不給呢?” 她開始還叫先生,如今見了自己卻反而稱呼老翁,想來正是調侃自己,中年男子哈哈大笑,撇嘴道:“你這小姑子,年紀不大,恁的記仇!” “先生冤枉我。”玉潤狡黠的炸了眨眼:“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生得如此,可怨不得我。” “哦?那你倒是說說,你父親是誰?”中年那字想也不想便應道。 卻是還不等玉潤答話,就見室內走出一個披著鶴氅,眸如點漆,瘦削高挑的男子走了出來。 玉潤一瞥之間,不由得驚訝的睜大了雙眸。 今日方知,何謂氣若松竹,風神秀異,眉目如畫,音容兼美。 見她一時看癡了,中年那字嘖嘖嘆道:“女郎目光灼灼似賊也!” 玉潤大窘,忙咳嗽兩聲掩飾掉自己的一時失神,低低嘆息道:“五伯父恁地健忘。” 她這一句五伯父,叫的男子一怔,旋即驚呼:“你……你是玉潤?!” 玉潤燦然一笑,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 驚喜過后,男子則是一臉凝重,他眸光復雜的上上下下打量了玉潤一眼,感慨道:“這么多年,不想你都已經長了這么大了,猶記得當初……”說到這里,他的鼻音有些加重,玉潤不想勾起他的傷心往事,便笑著搖了搖頭。 “當初如何玉潤年紀太小,都記不得了。” 那站在一旁,氣度不凡的少年頗有深意的打量了玉潤幾眼,轉頭對男子問道:“子猷兄,不知道這位是?” “這是我侄女!”男子回答的毫不猶豫,玉潤微微有些觸動,王家人提起她來一向都是諱莫如深,便只有她這五伯,渾不在意新安公主的態度,半點也不在乎會不會為此得罪皇族。 “侄女?”那叫做墨爍的少年也顯然十分吃驚地,但他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不過一瞬便明白過來,笑吟吟的調侃道:“外頭寒風逼人,怎地不請這女郎進去,莫不是子猷兄舍不得那幾壇子好酒?” “你啊!總是逮到機會就來調侃我。”男子笑得十分無奈,這才將玉潤同文嫗應進屋來。 玉潤剛邁入門坎,只覺得空氣中氤氳的酒香愈發濃郁了,她抽了抽鼻子,猴急的四下打量,還不等看見那盛酒的壇子,就先被墻上掛著的一幅畫先吸引了視線。 只見那上頭繪著的是鋪天蓋地的桃花,清風徐過,撩起那畫軸微微顫動,上面的桃花也好似隨風飄舞,仿若下一刻便會吹到你的面前。 當真是……栩栩如生! “好美的桃花!”玉潤暗暗驚嘆,她怎么不記得我伯父還有這樣出神入化的畫工? 誰知聽到她這話,王徽之搖頭嘆道:“玉潤小侄女,你這回,可是看走了眼了。” “誒?” 見玉潤一頭霧水,王徽之笑得一臉促狹。 “你再仔細瞅瞅,這上頭繪的到底是桃花,還是美人?” 玉潤定睛,旋即張大嘴巴倒抽一口冷氣。 只見那畫軸飄動之際,好似有一個美人嬌俏的面容若隱若現,恍惚間還可見到她那窈窕的身段,在漫天紛飛的桃花瓣中翩翩起舞。 美人舞動間,周身包裹的花瓣旋轉成一簇炙熱的火焰。 當真是應了那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玉潤揉了揉眼,待再看過去時,簾落而風止,已再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人。 亦或是花如人面,人面如花。 “啪啪!” 玉潤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轉頭看向那身披鶴毫,青絲如墨的少年。 “這畫可是出自郎君之手?” 少年有些驚訝,明眸彎成兩輪彎月:“子猷兄丹青了得,女郎怎地不猜是他?” 玉潤攤了攤手,一臉無辜:“人言道畫如其人,我五伯那潦草的性子……還是罷了,罷了。” 她一連兩個“罷了”氣的王徽之吹胡子瞪眼:“玉潤,你怎地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這一句話,給大家都逗笑了。 王徽之上前拍了拍玉潤的肩膀,頗有些感慨:“多年未見,卻不想你這丫頭到還挺對我的脾氣。” 玉潤眼眶一紅,心中五味雜陳。 也許如今王徽之對她還是陌生的,可是在她心理,他卻早已是她極為親近的人了。 王徽之說著說著,眸光不由得嚴肅起來,對玉潤正色道:“你怎地從會稽回來了?” 玉潤皺眉,反問道:“族中長輩請人同我二堂舅說要接我回來,此事,五伯不知么?” 王徽之神情立刻變得嚴肅:“是誰要接你回來,當初我明明同你舅舅商量,暫且讓你留在會稽,莫要回王家趟這趟渾水的!”說到這里,他似是覺得言辭頗有不妥,便改口道:“時機成熟,我自會親自去接你回來的。” 玉潤心下“咯噔”一沉。 難道說,她回來的事情,并非前世新安公主所言的那般,是族中長輩共同決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