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班恒走到班婳面前,彎下了腰。班婳趴在了他的肩頭,這個要她保護著的孩子,原來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他的肩膀寬廣,他的手臂結實有力,可以為班家頂起一片天地。 紛揚的彩紙,響個不停的鞭炮聲,還有小廝們一聲聲吉祥的唱報,班婳知道自己走過了內門,走過了二門,再走一段路,她就要出了班家的大門。 “富貴花開,吉祥來。” 這是九曲回廊,她以前最喜歡在這里逗錦鯉,故意引得它們搶食。 “福壽祿來,紫氣來。” 這里栽種了一棵芙蓉樹,開花的時候美極了。 “喜氣洋洋,子孫滿堂。” 這里有幾級的臺階,踏上這個臺階,再走幾步,就能出班家大門了。 她對這里很熟悉,熟悉到即便眼中看不見什么,心里卻很清楚。 一個跨步,班婳聽到外面震天的鞭炮聲,吹打聲,人聲喧嘩,熱鬧非凡。她忽然察覺自己手心發涼,于是一點點拽緊了班恒肩上的布料。 “姐,別怕,”班恒小聲地對班婳道,“只要容瑕對你不好,我就來接你。今天是我背你上了花轎,以后我也是你的臂膀,不會讓他欺負你的。” 班婳笑了一聲,眼眶里卻有溫熱的液體不聽話地流了出來。 從小到大都是她對恒弟說這句話,沒有想到也有他對她說的一天。 她好像聽到了哭聲,是父親還是母親? 班婳想要回頭,卻被女官扶住了。 “郡主,新娘子出了門,便不可以回頭。” 班婳拉開女官的手,掀起蓋頭一角,往身后看去。父親站在大門邊,拉著母親的手哭得像個小孩子,母親看著她,眼中溫柔得讓她想要投進她的懷抱,再也不上這個花轎。 “郡主!”女官慌張地把蓋頭壓了下來,“您可不能自己揭蓋頭。” 班婳沒有說話,她一點點松開拽著班恒肩膀的手,在他耳邊小聲道:“走吧。” 班恒腳下頓了頓,彎腰把班婳背進了花轎中。 容瑕上前給班淮與陰氏行了一個晚輩大禮,“請岳父岳母放心,小婿一定會好好照顧郡主的。” 班淮瞥了他一眼,抓著陰氏的袖子,繼續大聲痛哭,而且比剛才哭得更加傷心了。 容瑕:…… 他有種自己是惡霸強搶民女,而班淮就是失聲痛哭的無助老父。 轉頭再去看妻弟,班恒也滿眼通紅的看著他,眼里滿是不舍與難過。 “去吧,”陰氏擦了擦眼角的淚,勉強笑道,“愿你們心意相通,琴瑟和鳴。” “小婿拜別。”容瑕對陰氏行了一個大禮,轉身爬上系著喜球的馬背,轉身看了眼身后的大紅花轎,眼神溫柔得快要滴出水來。 “喜鵲東來,花轎起。” 班淮與班恒看著漸漸遠去的花轎,再也繃不住不舍的情緒,抱頭痛哭起來。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日月無光,任哪個來勸,任誰來說好話,都沒有用。兩個男子漢就這么站在班家大門口,就像是失去珍寶的可憐人,哭得毫無形象。 有人說班家人荒唐,也有人說他們舍不得女兒,但是更多的卻是看熱鬧。 別人家的分離相守,眼淚歡笑于他人而言,不過是一場有意思的演出而已,誰會在意當事人的心情與感情? 花轎搖搖晃晃,繞著京城慢慢轉著,班婳總是覺得自己耳朵聽到了家人的哭聲,雖然她知道這里離班家已經很遠了,她根本不可能聽到家人的聲音。 她的花轎后面,跟著長長一串抬嫁妝的人,這些人穿著艷麗的紅衣,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喜氣洋洋地笑容。 積雪未融,十里紅妝。 這一場婚禮,足以讓整個人京城的女人都羨慕,也讓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十里紅妝。 字畫古玩,珠寶首飾,綢緞擺件,用金銀制成的稻谷與小麥,金花生,寶石樹,傳言中已經遺失的古董,班家人是把家底兒都搬空了? 石晉騎在馬背上,他穿著一身玄衣,烏黑的頭發用金冠束起來,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嚴謹。金色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就像是靜立在雪地上雕塑,等待著那一抹艷紅的到來。 近了,近了。 嗩吶聲,鼓聲,笛聲,每一個聲音都在宣揚著它的歡樂與愉悅,石晉不曾動過的眼珠終于顫了顫,轉頭看向了街道那一頭。 紅衣白馬,玉面翩翩。石晉不得不承認,容瑕是個極其出眾的男人,他的存在,把他身后所有的貴公子,都襯托得黯淡失色。 石晉眼瞼微顫,目光,落到了容瑕身后的大紅花轎上。 這是一頂特制的花轎,轎子頂部鑲嵌著寶石,轎子的八個角上墜著金鈴鐺,每晃動一下,就發出悅耳的聲響,近了以后,還能聞到淡淡的香味。 八寶香轎,據說古代有神仙到凡間迎娶自己的妻子時,便是用的這種轎子。 所以從那以后,常常有人說神仙妃子就是坐著八寶香轎。不過誰也沒有見過神仙,愿意用八寶香轎來迎娶新娘子的人也不多,世間有多少人愿意花這么多的東西,就為了娶一個女人呢? 但是容瑕卻做了,他給了班婳自己能給的榮耀,就像是追求自己女神的毛頭小伙,掏出自己所有的好東西,只求女神能多看他一眼。 石晉想,若是他能娶福樂郡主,愿意為她做出這么一頂轎子嗎? 不能。 石家不允許他如此奢侈高調,更不會讓兒媳在進門的時候,就被如此驕縱。他給不了班婳這樣的風光,亦給不了容瑕這樣的細心,因為他的肩上還背負著整個石家。 只要他活著一天,就不能放下石家,這就是他的命。 他拍了拍身下的馬兒,準備轉身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花轎的簾子被風吹動起來,他看到了轎窗后的女子。 她懶懶散散地坐著,單手托著腮,蓋在頭頂上的紅蓋頭輕輕搖晃著,就像是一只柔軟的手掌,輕輕捏著他的心臟,疼得厲害,酸得厲害,他捂著胸口,喉頭一甜,竟是吐出一口暗紅的血來。 “公子!”石家的護衛驚駭地看著地上的血,面色煞白。 石晉面無表情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淡淡道:“不必大驚小怪。” “是。”護衛心驚膽戰,卻不敢多言。他跟在大公子身邊多年,隱隱約約察覺到大公子對福樂郡主的心思,但是大公子從未說過,石家也沒有與班家聯姻的心思,所以他也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 沒有想到福樂郡主成親,竟會讓公子傷心至此。 石晉用拇指擦去嘴角最后一點淤血:“你們不要跟著我,我四處走走 。” “公子……” “我說的話沒用?” “屬下不敢。” 石晉騎著馬,漫無目的地出了城,在他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到了一個山坡頭,這里正好能夠看到白首園的正門。 冬日的陽光沒有多少溫度,寒風吹在石晉的臉上,冰涼得猶如針扎,他跳下馬背,看著花轎進了行宮大門,看著長長地望不到頭的嫁妝隊伍,一點點抬進行宮大門,但是卻怎么也抬不完。 他吸了一口涼氣,看了行宮最后一眼,牽著馬走下了山坡。 山坡下,他遇到了一個熟人。 “謝二公子。”他面色淡淡。 “石大人。”謝啟臨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遇到石晉,他愣了片刻,朝石晉行了一個禮。 石晉冷淡地對他點了點頭,騎上馬背準備離開。 “石大人怎么會在這里?”謝啟臨看著離他不到七八丈遠的嫁妝隊伍,忽然道,“難道是來看風景的?” 石晉冷笑:“謝二公子又為何而來?” 謝啟臨看著嫁妝隊伍,微微垂首:“自然是為了賞景而來。” 石晉冷笑一聲,鞭子抽在馬兒身上,馬兒便飛馳了出去。 謝啟臨并沒有在意他的離開,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眼前一幕與他沒有多少關系,又仿佛前方有一場世間難尋的美景。 嚴家。 嚴甄拿著書臨窗看書,當喜樂聲從街外傳到院內的時候,他正在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被喜樂聲打斷,他放下手里的書,對身邊的小廝道,“都快過年了,有哪戶人家準備成親?” 小廝搖了搖頭:“公子,小的不知。” 嚴甄聞言笑道:“既然不知,便罷了。” 小廝低下頭不敢說話。 “你下去,我看書不愛用人伺候。” “是。” 嚴甄苦笑,小廝不知道,他心里卻是清楚的。 臘月二十八,成安侯與福樂郡主大婚之日,他躲在這個院子里,不過是裝作不知,難道心里真的能當什么都不知道么? “郡主,”一位全福太太把紅綾的一端遞到了班婳手里,班婳走出花轎,站在花轎前沒有動。 “婳婳,”容瑕握住她的手,“隨我走。” 班婳手指彎了彎,任由容瑕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么也看不見,有人扶著她走,至少不用摔跤。 容瑕父母已經過世,所以拜高堂的時候,本應只拜兩人的牌位便是。但是在場的賓客發現,這兩個牌位中間,還放著一枚私人印鑒。 身份普通的人不認得,但是身居高位的人卻認了出來,這是陛下的隨身印鑒。 人家兒子成婚,拜天地拜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陛下把私人印鑒擺在中間,是幾個意思? 原本還覺得容瑕是陛下私生子這種說法十分荒唐的嚴暉,看到那個印鑒以后,忽然覺得,或許最荒唐的猜測,才是最后的真相。 容瑕……竟然真的是皇室血脈? 大月宮中,云慶帝道:“王德,這個時辰該拜高堂了么?” 王德笑道:“回陛下,這會兒吉時已經到了。” 云慶帝頓時安心下來。 只要容瑕與婳丫頭拜了他的印鑒,他這一身晦氣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病痛不再。 他早向身邊那些太監宮女打聽過,民間最有用的便是這種沖喜方法。 想到自己即將擺脫病痛,云慶帝臉上帶著笑意,昏昏沉沉睡去。 白首園中,班婳與容瑕齊齊跪了下去。 “一跪天地,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