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艱難的通話環境把這個過程無限拉長。 在經過反復確認之后,他才得出簡況—— 大致情況就是,報社下午組織進山去拍攝事發地的影像,攝制組一大群人,一個沒留意,江懷雅就不見了。他們在找的過程中,發現了她的手機。警方說沒發現墜崖痕跡,不排除遭遇了野獸襲擊。但是經過一個傍晚的搜羅,現場也沒發現血跡和野獸腳印,這事一下子從意外,變成了靈異事件。 小顧還說:“要真是野獸,那她肯定會大喊出聲,咱們那么多人不可能誰也沒發現。救援隊說多半是小姑娘沒方向感,走遠了迷路了。” 話里的意思是,這個情況很常見,搜救難度也不大,不用太悲觀。 但他太陽xue突突地跳,不能相信事情會這么簡單。 江懷雅運動細胞不錯,有時還會參加定向徒步,而且她是個手機不離身的人,電量耗盡比要了她的命還痛苦。要相信她丟了手機迷路,他說服不了自己。 暮色四合,像一種黑色的預兆。 七點整,大雨降下,搜救陷入困境。有搜救人員出事的前車之鑒,尋找范圍被縮得很小,以保證沒有新的人員傷亡為先。 瓢潑大雨中的荒林變成寒冷而泥濘的沼澤,樹影被急雨打得歪歪斜斜,每塊土地上都是一幀恐怖影像。 聶非池借走了付章的手機,向救援隊的方向會合。路途崎嶇漫長,在走到一半的時候,接到了鎮上發來的報訊——人找到了。 萬幸。 雨勢好像突然不再那么急。 但下一句是——情況不太好。 聶非池搭救援隊的車回到縣城里,已經是深夜。他在途中向老張請了個假,匆匆前往縣里的衛生院。 三層小樓,住院部在南側。 醫院里人不多,他輕易找到了眾人圍聚的那一間,甚至在門口看見了小念。 她見他攜帶濕氣走來,錯愕道:“師兄,你怎么過來了?” 心里頭一團亂麻,他不知該如何泰然自若地跟人打招呼。聶非池把勾劃得殘損不堪的一次性雨衣扔進垃圾筒,枉顧她的存在,徑直走了進去。 病房是普通病房,據說人除了在遭受拖拽時擦出一些皮rou傷,基本沒有外傷。只是當時在數九寒冬的雨里待了太久,失溫昏迷。 但她體質好得讓醫生都震驚,夜里自己醒了過來,正在接受基本檢查。 聶非池來的時候,她的檢查已經告一段落。 江懷雅額頭包著白色的紗布,在醫生護士的簇擁之下側過頭看見他,傻呵呵地綻出個笑容。 據說她果真是遇襲,有人對著她后腦勺猛擊,可惜現實不像演電視劇,嫌疑人殘害人命的手法并不熟練,沒能把她徹底敲暈。 護士給她調好點滴,推著儀器離開,走廊里還有形形□□人員交談的聲音。 病房里人影漸漸走空,人聲也漸漸隱去。 江懷雅靜靜地躺著,看著他這副尊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聶非池把濕透的外衣脫下來,望著略顯陳舊的白墻。 沒見到人的時候迫切想看見她,然而見著了,又早有所料地說不出話。 江懷雅反倒輕松,看著他咯咯地笑:“遠看是討飯,近看在勘探——果然是真的。” 這是一句他們業內流傳甚廣的自我調侃,她這時候還有心情嘲笑他,簡直欠收拾。 聶非池板著一張臉走近去瞧她的傷勢,剛走到床邊,江懷雅伸出兩條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措手不及,被拽得彎腰,險些伏在她身上。 江懷雅還耍賴:“你輕點抵抗……醫生說我輕微腦震蕩,你小心把我推成重度的。” 他苦笑:“哪個兇手這么倒霉,挑你當受害人?” 她一臉無辜:“不知道呀……警察還沒查出來。” 聶非池寒聲問:“沒看到對方是誰?” “看到了我還有命么?我就是在一邊拍風景,突然眼前一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這了。謝天謝地他把我敲暈,不然我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等人來救,想想也是有點可怕……” 她沒心沒肺地說著渾話,感覺到他忽然抱住了她,越收越緊。 心跳毫無緣由地,怦然作響。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地飄著小點子,打在窗臺上。 刻意壓低的人聲依然在走廊里回蕩,偶爾傳來一聲隔壁病房沉悶的咳嗽聲。 他身上有密林中的味道。閉上眼睛能聞到沾著泥土的樹葉,聞到急雨落下大地的清苦。 并不是多好聞的味道。 但她覺得這一刻的他是真實的。有些狼狽,也有些慌張。 她被抱得有點胸悶,動彈了一下。 聶非池淡聲說:“嫌棄就推開。” “不是……”她大腦還暈暈乎乎的,艱難地組織語言,“你真的不去洗個熱水澡嗎?你身上好涼,會不會感冒。” 他立刻松了手。末了意識到這個反應有點突兀,低頭緩了一瞬,重新面對她。江懷雅看他的眼神是飄的,還用手晃了幾下,頹然地緊閉住眼,喃喃道,“頭暈。” 聶非池半蹲在她床邊,雙手攏住她那只手,“幫你喊醫生?” “不用。你快去換套干衣服吧,別真的著涼了。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九死一生的是她,若無其事噓寒問暖的也是她。聶非池握著她的手,猶豫了。 江懷雅悄悄瞇開一只眼,有點擔心他真的一走了之。 幸好,他把雙手放在唇邊,垂眸,“我等你睡著再走。” 她突然翻了個身。 一個躺著,一個蹲著,高度差不多。 江懷雅凝視著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在他下頜比劃:“這里有一道口子。”又呢喃似的輕聲說,“我剛回來那天,你這兒也有一道,也是差不多的地方。被樹枝劃的么?” “嗯。” 他淡淡地應,下意識別開臉,她只看得見完好的那一面。 江懷雅像調戲小姑娘似的,大拇指按著他的下巴,輕輕掰回來,眼睛笑成兩道月牙。 笑容癡癡的,也不知她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很快,又發暈。 眼前像有化不開的億萬灰蟲,扭來扭去。江懷雅闔上眼,把頭往枕頭里揉,緩過一陣眩暈,嘴角笑容的殘骸也變得痛苦。 她的身體狀況還撐不住長時間的談話。 聶非池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起身之前,近距離端詳她的臉。她皮膚很光潔,白得中規中矩,睡著的時候睫羽輕輕顫動,鄰家meimei一樣。收起了耀武揚威的獠牙,也沒有了天塌下來賣門票的玩世不恭。即使睜開眼斜睨他,也還是溫順的,一只虎口逃生的小白兔。 心尖像被羽毛掃過。 他目光在她嘴角徘徊,抿了抿唇。 畢竟在雨水里泡了半宿,她當真入睡起來很迅速。 迅速且安穩。 有時候覺得她這沒心肺的性格也挺好的,至少從來不會虧待自己。 聶非池靜悄悄退出病房,回到旅舍,小念正在用微波爐熱飯菜。走進大堂,食物的溫香滿溢。他不禁多看了幾眼,說:“哪來的飯?” “晚上讓同學幫我留的。” 他點點頭,和她擦肩而過。 小念含著一個勺子,叫住他:“師兄你吃晚飯了嗎?要不一起來吃點。” “不用。”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但卻頓住了腳步,回身,“晚上你為什么在醫院?” 小念呆呆的:“喔,救援隊找到人之后,那身衣服肯定都不能看了。他們那行全是大男人,喊我過去幫忙。” 聶非池表情凝重:“衣服到什么程度?” “哎,就是正常的拖拽的時候被石頭樹枝劃破的,你想哪去了……”小念用勺子柄抵著下巴,“不過說來也奇怪,這人完全沒有作案動機。錢沒少,手機也丟在林子里,不劫財也不劫色,就把人敲暈了拖得遠遠的。這什么愛好?” “她和警方怎么說的?” “說是個男人。別的就沒說了。”小念肩膀抖了抖,脊背發涼,“真可怕,深山老林里還出流氓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說辭站不住腳。 但江懷雅很擅長撒謊,裝瘋賣傻插科打諢,真想瞞住什么,從她嘴里套一萬句也套不出什么。尤其看不清她的心事。她用笑容能掩蓋一切。 聶非池其實有點擔心她吃虧,請了假陪在她身邊,但一直沒看出什么端倪。 這丫頭積極配合治療,吃好喝好,偶爾還有閑心逗他玩,說她是病人都沒人信。 一天過去,江懷雅已經能下床了。 大清早的,她頭頂纏著塊紗布,拿著記號筆工作簿,直奔采訪對象家里,繼續未竟的敲門事業。 據說那戶人家孩子辦滿月酒當天死了爹,女人遭此打擊,再也沒有給誰開過門。江懷雅在她手上吃過不知多少碗閉門羹,偏偏這天,敲開了門。 她回到醫院,盤腿在床上整理采訪記錄。 年編帶著報社里的人來慰問她,直嘆氣:“小江啊,你也不要太拼了。以前他們傳言說你是來報社體驗生活,混混日子,我還險些信了,那都是沒看到你工作努力的一面。你放心,以你這個條件,回去我一定跟主編好好說說,升你當主筆。” “主筆就算了……年編,我打算過完年就辭職的。” 聶非池進門的時候,正聽到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苦口婆心地規勸,大意是她這趟犧牲巨大,居功甚偉,大有前途,讓她不要放棄在報社的前途。他聽了只覺得好笑,繞過那人的肩膀和江懷雅隔空對視一眼,她的表情顯然已經聽不下去了,向他呼救。 他于是輕輕喚了一聲。 年編很知趣,見到人來,寒暄了幾句,很快退出了病房,完成了一次優秀的慰問工作。 江懷雅垂著頭,一副被唐僧念得頭疼還沒緩過來的樣子。 聶非池把吃的放下,雙手按上她的太陽xue,幫她輕揉。江懷雅泰然享用著,痛心疾首地看著白床單:“我有點不懂自己兩個月前是怎么想的了。我怎么會想到要做這么個奇怪的工作?” 類似的話他聽過很多,譬如:“我有點不懂一年前我是怎么想的,我怎么會蠢到喜歡姜溯?” 再比如:“我有點不懂當時我是怎么想的,我怎么會心血來潮來埃博拉疫區拍片子?” 至于他們倆之間的事,他也可以幫她用一句話概括——“我有點不懂我當時是怎么想的,我怎么會一時沖動和他在一塊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