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說完轉(zhuǎn)身,他卻匆匆?guī)撞剑虼蟛筷牭姆较蛉チ恕1秤把杆黉螞]在夜色里,弄得她好不尷尬。 張怡悅出來得最快,錯愕地發(fā)現(xiàn),洗手臺邊站著聶非池。 整面墻被嵌上鏡子。他的面容映在鏡中,低斂著眼眸,像一個電影慢鏡。鏡子組成畫框,男人慢條斯理地沖刷手指,用無意義的動作在這虛耗光陰。 張怡悅將手放在感應(yīng)區(qū),清水和她的聲音一起到來:“陳杞好像在追兔子。” 他倆連認識都算不上,或許說這話有點交淺言深。可這個秘密是她貧瘠的少女時代,長久以來保守在心的,對她而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她感到自己在說這話的時候,心跳都在怦然作響:“你喜歡她的吧。” 是了。 這就是他記得她的理由。 因為在那個黃昏,他匆忙離開的時候感覺到了她的眼神。少女的心思都是敏感如絲的,她們也許不精明,但卻很容易看穿一個人在感情上的慌亂。他無法判斷她究竟如何揣測,只知道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把破綻留給過一個陌生人。 而現(xiàn)在,答案來了。 他問:“你這么覺得嗎?” 張怡悅堅定地點頭。 其實大家都這么覺得。但她始終認為自己的“覺得”,和所有人是不同的。 只有她知道,那是真的。這份感情不是學(xué)生時代一對男女被老師喊起來時遭遇的揶揄起哄,而是真真切切,盤虬在歲月之中,堙沒在塵土之下的一樁深情遺案。 只不過,后者被前者掩蓋了。前者熱鬧越盛,后者黯然愈深。 這讓她莫名在意了很多年。 他沒有說話,唇畔牽起一絲笑,好像不用作答。 張怡悅騰起看客的著急:“為什么不告訴她呢?你們才是……” 她想說你們才是最應(yīng)該在一起的人。然而楊薇突然推門出來,狐疑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張怡悅把話硬生生截住了。 沉默怪異地浮在三人之間。 等楊薇走了,大部隊也差不多快要出來。 聶非池擦干手,對著鏡子說:“陳杞追不到她的。” 他離開得很干脆,好像始終成竹在胸,淡漠到讓她懷疑方才印證的猜測會不會只是她的錯覺。 這個夜晚的后來,除了張怡悅和陳杞去樓上休息,剩下六個人擠在廊檐下,喝光剩下的洋酒。趙侃侃像袋鼠一樣抱著江懷雅的腰,困得奄奄一息。江懷雅笑她:“你干嘛不直接去跟怡悅擠一擠。”趙侃侃說偏不,她就喜歡賴在她身邊。 連揚在對面地上坐著,撐起一條腿看她倆:“我說兔爺,文委,你倆這大好青春單身到現(xiàn)在,不會是想搞百合吧。” 江懷雅踹他:“你才搞百合,爺這不叫單身,叫喪偶。” “……” 好一陣靜默。 趙侃侃有點喝醉了,眼神迷蒙地看了她一眼,確定她神色正常,才又放心抱著她睡。 連揚半開玩笑地扯扯嘴角:“兔爺你別是認真的吧?” 聶非池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眼,好像能猜到她的答案。 果然,耳畔飄來江懷雅云淡風(fēng)輕的一聲:“認真的呀。” 楊薇當(dāng)年是和她同一個社會實踐小組的,多少知曉一點內(nèi)情:“不是吧……還是那個,藝術(shù)家?” 她仰脖子干掉一杯酒:“嗯。” 楊薇嚇得和連揚對上一眼。 據(jù)她所知,那個藝術(shù)家至少四十歲了,患有重度抑郁癥,今年在美國自殺。這在文藝圈子里屢見不鮮,并沒有驚起多少波瀾。 但放在一段感情里,用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再怎么樣也算慘烈。 即使這段感情是離奇的,不被世人理解的。 江懷雅卻還能泰然自若地擱下酒杯,嘻嘻哈哈地圓場:“怎么啦。是不是按照傳統(tǒng)要守喪,不能喝酒?” 誰也不敢接這句話。 聶非池上前把她的杯子拿走,低聲說:“你喝太多了。” “多嗎……”她單手趴在臺子上,看著他的眼里月色溶溶。 可是沒醉呀。只是很傷心,月色這么好,她卻沒有醉。 第二天回程的路上,趙侃侃是清醒了,換江懷雅枕在她腿上呼呼大睡。 趙侃侃放心不下,小心翼翼地詢問:“我能……去陪陪她嗎?” 聶非池說:“好。” 把兩個姑娘放進家里。他的存在有點多余,正倚在門上考慮要不要出去給她們買點吃的,江懷雅的手機響了。趙侃侃一看來電顯示就慌:“她爸的。” 通訊錄備注依然是她高中時設(shè)置的那個——“老公主”。 她爸由于行事作風(fēng)太劍走偏鋒,總被她數(shù)落說有公主病。 趙侃侃可不敢接這個電話:“怎么辦,她爸超難搞。兔子不想讓她家里知道她人在北京。我一接不就穿幫了?” 偏偏她爸執(zhí)著異常,電話一遍接一遍地打,好像不聯(lián)系上她死不罷休。 聶非池緩緩兩步走過去,說:“拿來吧。” ☆、第10章 他的手伸出去,被江懷雅捉住了。 她剛醒過來,迷迷糊糊只抓住了手臂,然后才去搶他剛拿到的手機。一開始搶不走,他松手她才得逞,然后行云流水地掛掉了電話。 最后把她爸加入了拒聽列表。 做完這一切之后,隨便把手機一扔,人沖進了洗手間。 門沒來得及關(guān),那種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傾倒出來的吐法嚇到了趙侃侃。她用眼神詢問聶非池:這……沒事吧? 挺有事的。 認識她這么多年,沒見她喝成這樣過。 但他表現(xiàn)得近似無動于衷,瞥一眼趙侃侃:“會煮粥嗎?” “哪種粥?”趙侃侃半懵,“我就會弄最簡單的,復(fù)雜的就不會了……” “白粥。” 她猛點頭:“這個當(dāng)然會。” 江懷雅吐了不知多久。 到后來洗手間里都是安靜的,她不知何時自己關(guān)上了門,靜靜地待在里面。悶了不知多久,開始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水流聲,和她洗臉漱口的響動。 趙侃侃舉著鍋鏟心想,她應(yīng)該快出來了。 她轉(zhuǎn)成文火,慢慢煮稠一鍋粥。 江懷雅端詳著洗手間的鏡子,臉頰依然發(fā)燙,但嘔吐帶來的充血已經(jīng)漸漸被涼水消下去,整張臉蒼白中泛幾分病態(tài)的淺紅,氣色居然馬馬虎虎。她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滿嘴都是柑橘味,有點苦澀,搞不懂聶非池為什么喜歡這種口味。自虐嗎? 她用清水再漱一遍,沖淡些,才推門出來。 客廳空無一人,隱隱約約飄來食物的香味。 走到廚房,只見到趙侃侃一個。她第一反應(yīng)是問:“聶非池呢?” “好像出門給你買藥去了吧。奇怪,這么久還沒回來。” 江懷雅放棄追問:“你煮東西了?” 趙侃侃系著圍裙笑瞇瞇:“對呀,你再等一會兒,我給你煮了粥。” 最簡單的白粥,再怎么煮味道都不會錯。 尤其是趙侃侃知道她愛吃甜,灑了一大把白糖,喝起來就像哄小孩子的甜粥,膩絲絲的。但她最喜歡。江懷雅喝了大半碗,本來就紅的眼眶又泛熱,抱住好友的脖子,感動地說:“侃侃你真好。” 趙侃侃輕撫她的肩膀,想安慰幾句。埋在她肩上的人悶悶地阻止她:“別動,侃侃,讓我趴一會兒。就一會兒。” 趙侃侃就這么靜靜地在心里數(shù)著數(shù)字,最后見她輕聳的肩膀漸漸平靜,瞇著眼笑:“別只找我投懷送抱呀。你家竹馬哥哥也很好啊,廚房都是他的呢。” “嘁——”江懷雅破涕為笑,怨念地斜她一眼。 廚房是什么鬼。 趙侃侃卻突然正色:“我說真的。你不愿意跟家里說也就算了,但身邊總得有個人照顧你吧?” 她不以為意:“什么意思?說得好像我是那種歷盡千帆的女人,想找個老實人嫁了似的。” “我看你也差不離了。” 江懷雅猛戳一記她的腰:“膽兒肥了!我是這么沒下限的兔嗎?就算我有這個想法,也不能禍害自己人是吧……” 趙侃侃瑟縮到椅子上,遺憾至極的樣子:“別吧。禍害就禍害了。這么好一棵窩邊草,你不吃我都想吃。” “那你去吃吧。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多難嚼。” “難嚼才好啊!”趙侃侃掰著手指數(shù),“你不就喜歡挑戰(zhàn)難度高的嗎?比如換了二十個女朋友也輪不到你的搖滾小青年,和寧愿死也不想跟你在一起的中年藝術(shù)家。” 江懷雅還紅著一雙兔子眼呢,扶住自己的胸口:“打住。你再說下去,我可能要跳樓了。” 也就趙侃侃這個缺心眼的敢這么抖落她的辛酸事。 幸好,心眼這東西你缺我缺大家缺。江懷雅埋頭喝了兩口白粥,覺得就憑舌尖上這股甜味,她能原諒趙侃侃一輩子。 真的,要不是這碗粥,她不一定能走得出來。清晨迷迷糊糊睡著那會兒,她做了許多噩夢,那會兒她真覺得人生太苦了。 她去博物館摔那罐子的時候,正處在人生最低谷。那段時間,姜溯因為在駐唱的酒吧尋釁滋事,被校方勒令輟學(xué),她父母的婚姻也陷入危機,每天都在爭吵。那幾乎是她人生最失落無助的一年,后來又面臨博物館的巨額賠償和惱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是李祺身為當(dāng)事人,原諒她,寬慰她,給了她黑暗中的一縷慰藉。 所以她第一次知道李祺患有重度抑郁癥的時候,是不相信的。 他是那樣一個溫暖寬厚的人,會對她說:“懷雅,這是我的作品,我見證它被創(chuàng)造的過程,你見證它被毀滅的過程。它很完整。” 畢竟是國際知名的藝術(shù)家,說起話來也很藝術(shù)。她聽不懂太多漂亮話,只是覺得,他實在是很善良。 只是后來連那么善良的人也離開她了。 夢里一大片的血跡。他用了川端康成和海明威的自殺方式,短暫而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