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老李頭和孫婆子在村里都有田地,侍弄田地可比他們在醫院里干活辛苦多了,交了黃糧國稅以后,剩不了多少。以往,他們去城里,他們的田地就給了兩家跟他們關系還不錯的人家種著,稅收也由這兩家人負責。他們回來以后,也沒有把這些田地收回來,繼續讓那兩家人種著,不過那兩家人除了要替他們上農業稅外,每年還要往他們家送一些大米菜油。 老李頭和孫婆子再掏錢從村里買一些糧食,就足夠他們一家三口一年的嚼用了。 老兩口還把房子周圍的荒地開出來,種了些蔬菜和玉米,桌上三道沒什么油星子的素菜就是他們自己種的,老玉米磨碎了拿來養家里的三只母雞,攢下來的雞蛋,全進了冬崽的肚子。 冬崽不挑食,但是比起素菜,他明顯更喜歡吃葷。 村子閉塞,平日里想買rou得去很遠的鎮上,來回要大半天功夫。而且老李頭和孫婆子現在沒有了穩定的工作,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幾頭半大不小的山羊。山羊是在鎮上買來的,那會兒老李頭只打算買頭母羊給冬崽當奶口,賣家非要連著幾頭剛出生的小羊一起賣,老李頭沒辦法只好都買了回來。沒想到小羊養大后竟也賣了些錢,老李頭兩老口一合計,就把老房子周圍的荒山拾掇了一下,養起了山羊。 養山羊幾乎不用花什么成本,可山羊長得慢,一年下來也賣不了幾個錢,好在他們住在老家沒什么大的花銷,不出意外,每年賣羊的錢足夠維持他們的日常開銷了。 不過,冬崽還小,他倆卻一年比一年老,將來用錢的地方還多的是,因此,盡管他們手里頭還有不少存款,也不敢大手大腳的花費。 除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家里基本上見不著葷腥。 因此,冬崽就格外珍惜隔天才能吃到嘴雞蛋。 孫婆子把蒸得黃嫩嫩的蒸蛋,往冬崽面前一晃,耐著性子柔聲誘惑道:“乖崽,叫聲媽,媽就給你吃蒸蛋?!?/br> 冬崽黑黢黢的大眼睛,看了眼蒸蛋,然后直勾勾看著孫婆子,抿著嘴巴根本沒有開口的打算。 冬崽的頭發是孫婆子給他剪的,是略顯傻氣的西瓜頭,好在冬崽長得好看,身體比同齡孩子瘦小得多,臉蛋卻rourou的,細嫩的臉頰白皙的幾近透明,睫毛又密又翹,眼瞳比常人大了兩圈都不止,很黑卻沒什么光澤,如同一潭死水。尋常人被他那雙奇異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只覺得瘆的慌,孫婆子習慣了,她甚至可以從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看出巴巴的渴望,配上小家伙傻乎乎的發型,孫婆子只堅持了三秒鐘就敗下陣來。 她摸摸冬崽的腦袋,認命的把蒸蛋放到他面前,喃喃道:“要是什么時候,冬崽肯喊我一聲媽,就算讓我立刻死了我也甘心了?!?/br> 老李頭夾了一筷子咸菜,拌進飯里,呵斥道:“什么死不死的,少在兒子面前說些不吉利的話!” 冬崽的來歷實在詭異,三四年過去了,老李頭依然不敢回想冬崽出生那夜的景象。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他根本不想養冬崽,但是他到底拗不過想要孩子想得已經有些瘋魔的孫婆子。只好偷偷把小孩養了起來,還丟了城里的工作,灰溜溜的躲回鄉下老家,重新過上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 后悔嗎? 要說一點都不后悔,絕對是騙人的,但是…… 冬崽舀了一勺子蒸蛋送到老李頭面前,死水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直把老李頭看得心都快化了,他忙樂呵呵道:“冬崽真乖,你自己吃!” 冬崽歪了歪腦袋,沒有任何堅持,收回爪子就把滑嫩的蒸蛋送進自己嘴里,砸咂嘴,大眼睛瞇了瞇,瞬間的神態像極了偷到腥的貓兒。 有些回味的咽下嘴里的蒸蛋,冬崽又舀了一勺子蒸蛋送到孫婆子面前,孫婆子捏捏他冰涼的小臉蛋,臉笑得像朵舒展開的菊花:“乖崽自己吃,媽明天去村里問問有沒有人去鎮上,要是有人去,媽讓人給你做雞蛋糕回來?!?/br> 雞蛋糕! 冬崽烏沉沉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這一次,他沒有把勺子收回來,反而又往孫婆子面前送了送。 老李頭酸溜溜的哼了一聲,說:“少給孩子吃甜的,當心把牙給吃壞了。” 孫婆子不以為然道:“我們乖崽牙口好著呢,而且他以后還會換牙,你瞎cao哪門子心?” 李老頭夾了一筷子土豆絲,皺眉道:“慈母多敗兒!明天要是有人去鎮上,你讓人再多帶兩斤rou回來,做點rou臊,給冬崽補補?!?/br> 孫婆子看著冬崽過于單薄的小身子,舒展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重重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冬崽就拎著自己的小凳子重新坐到槐樹下,這會兒正值盛夏,山上卻不怎么熱,樹下更是十分陰涼。老李頭看了眼羊圈里抱團縮在一起的山羊,確定所有的羊都乖乖進了圈里,他才叼著根老舊的煙斗,躺在槐樹下的搖椅上,一邊抽煙,一邊給冬崽講故事。老李頭文化程度不高,斗大的字兒都認不了幾籮筐,根本不會講什么童話故事。 他給冬崽講故事,一開始只是為了逗冬崽開口說話,故事講了一兩年,冬崽連吱都沒吱一聲,他甚至都不確定冬崽到底有沒有聽他說話,他自己卻養成了習慣,每天睡覺前不給冬崽講上那么一段半段的,他反而不舒服。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老李頭堅持了這么久,冬崽終于肯給他一點反應了,最近他講故事的時候,冬崽會看著他,他故意在精彩的地方停下來,冬崽還會拉他的袖子讓他繼續講。 種種跡象,令老李頭堅信冬崽不是傻子。 “……孫悟空一棒子打死了白骨精,唐僧……”老李頭正講到精彩處,外面忽然出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貴叔,貴叔,不好啦,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第三章 鬼之子 李康健按輩分算是老李頭的侄子,老李頭的爺爺跟他祖爺爺是親兄弟,血緣已經有點遠了,不過李康建為人老實憨厚,做事地道。李老頭以往把自家的田地給他種著,他每年收了稻谷菜籽后,都會第一時間想辦法給他送一些新米新油到縣城里,東西不多,勝在有這份心意。 老李頭家的田地一半是李康健種著,另一半是李康健的弟弟李康偉在種,李康偉連他哥一半的厚道都沒有。 李康健父母去世早,家里窮得叮當響,老李頭曾想過把他過繼到自己名下,不過那時候李康健已經十幾歲了,又舍不下自己的弟弟,老李頭只是想想,隨口跟孫婆子嘀咕過幾句,也就作罷了。 現在有了冬崽,他自然更不會有過繼李康健的念頭,不過他跟孫婆子年紀都大了,兩人身體也不怎么好,他必須多為冬崽的將來做打算。 老李頭快步上前,打開門,熱絡道:“大侄子,這是出什么事啦?瞧你這滿臉汗的,快進來坐坐。晚飯吃了沒?家里還有飯菜,要是沒吃我讓你嬸子給你熱熱。” 李康健抹了把臉上的汗,上氣不接下氣道:“我,我不坐了,貴叔出大事啦,安良叔他們一家沒啦,全沒啦?!?/br> 老李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沒啦?什么沒啦?” 李康健黑紅的臉上露出深深的驚恐:“人,人全,全死了,六口,他們家六口人,一個都不剩。”老的六十出頭,最小的才只有五歲。 “怎么可能?這好好地……前幾天不是說他們家要挖井嗎?”老李頭驚詫道。 孫婆子聽到動靜,從廚房里走了出來,見來人是李康健,立刻笑道:“康健你什么時候來的?瞧你這滿頭汗的,快到屋里坐坐,喝口水?!?/br> 老李頭也說:“先到屋里坐著慢慢說。” 李康健忙擺擺手道:“不坐了,安鵬叔已經派人到鎮上打電話報警了,估計警察要不了多久就會到,他讓我們所有人都先到祠堂那邊等著,一會兒警察來了好問話?!?/br> 一家八口死得干干凈凈,這種滅門慘案別說在李家村一個小小的山坳里,放到外面也是全國罕見的大案、兇案。 老李頭住得遠,等他到的時候,祠堂外面已經站滿了人,不光有本村的,鄰村看熱鬧的也來了,大家都在七嘴八舌的說著李安良家的事兒。李安良家就在祠堂旁邊不遠處,盡管已經被人看看管起來,仍然有不少人在他家院外探頭探腦的想往里看。 村支書李安鵬看到老李頭一個人跟著李康健過來,就問他:“你婆娘呢?怎么沒過來?” “冬崽睡著了,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就讓她在家看孩子,這怎么回事兒,好好的怎么就……”老李頭跟李安良一家關系平平,但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拐彎抹角多少沾著點親,突然一下全家人都沒了,老李頭跟村里很多人一樣,根本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李安鵬沒好氣道:“誰知道怎么回事,待會警察過來就知道了?!贝遄釉谒燮ぷ拥紫鲁隽诉@種事,他這個村支書也做到頭了,怎么就這么倒霉。 警察還沒來,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議論著。 李安良家的條件在李家村不算好也不算差,一家子靠務農為生,常年呆在村子里,跟外面的人結仇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李安良的老婆、兒媳婦都有些潑辣,婆媳倆不光在家里吵,也時常跟村里其他人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嘴,但都是小打小鬧,根本到不了要人命的份兒。 而且,李安良一家三口死得十分蹊蹺。 “……下午我,我們收工了以后,就回家去了。我婆娘在我老丈人家拿了幾株柚子苗回來讓我種,我就去安良叔他們家借鐵楸,我,我敲了半天門,沒人應……他們大門,大門沒,沒關緊,我,我就順手推開走,走了進去,然后就看到他們一家全倒在桌子周圍了。我害怕,我就沖出來喊人了,我就知道這么多?!?/br> “李康柱同志,你再仔細想想,你真的進去以后就出來啦?你有沒有發現別的可疑跡象?”警察們來了以后,立即封鎖現場,展開了詢問調查。李康柱作為第一個發現案發現場的人,自然成了他們的重點詢問對象。 李康柱平時在村里挺混不吝一人,今天已經完全被嚇傻了,兩腳軟得跟面條一樣,直打哆嗦,他哽咽著結巴道:“進去,看到他們倒在桌子旁邊,我掉頭就出來了,我出來我就大喊,大家都可以給我作證。警察同志,這真,真不關我的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他們出事了,我他媽絕對不去借什么鐵楸,嗚嗚?!?/br> 王軍做了一二十年的刑警,刑偵經驗豐富,不說一眼就能把一個人瞧個七七八八,但他心里已經把李康柱的話信了六七分。 不管里面有什么樣的內情,就李康柱這慫樣,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犯這么大的事兒。 “行啦,把眼淚擦擦,只要不是你做的,沒人會怪到你頭上?!蓖踯娺f了張皺皺巴巴的衛生紙給李康柱,然后接著問周圍其他人:“你們幾個這幾天都在給李安良家挖井,有沒有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都說來聽聽?!?/br> 李家村里打井,都是村里人自己挖,李安良找來的人全是他的堂侄子,幾個人面面相覷半天后,終于有個年齡大點的人支支吾吾道:“奇怪的人沒有,怪事倒是有一件?!?/br> “什么怪事?” “鬼,不,金,金魚。” “什么鬼,什么金魚,說仔細點。”王軍厲聲道。 原來,就在今天中午的時候,李安良家的井終于出水了,不僅出水了,他們還從井里撓了兩條金燦燦的大鯉魚出來,兩條魚加在一起最少得有三四斤,鮮活極啦。 地底下挖出來的東西,他們都覺得不太吉利,以往村里就有傳說,說老早的時候有人從井里挖了條大魚出來,把魚吃了后全家都死絕了。傳說不知流傳了多少輩,根本沒人知道真假,傳說本身也十分玄乎,似乎經不起什么推敲。 不過全家死絕什么的,太邪乎,著實讓人心里有點發毛,于是他們幾個挖井的,誰也沒提要吃魚,還跟李安良父子說,讓他們把那兩條魚放生算了。李安良父子當時是答應了的,但是打井的活兒還沒做完,就暫時把兩條魚養在家里了。 王軍直覺這個線索有用,立即讓人去找這兩條魚的蹤跡,結果警員們把李安良家里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都沒有找到這兩條魚的線索,只在桌上找到了一小盆疑似燒過魚的酸菜。但是魚頭和魚骨卻完全不見蹤跡,家里也完全找不到殺過魚的痕跡。 李安良一家餐桌上的東西,以及他們的遺體,還有別的可能成為線索的東西,全部被封存起來帶回警局化驗檢查。 老李頭回到家已經快半夜了,孫婆子聽到動靜,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來,點了根蠟燭,小聲問老李頭:“李安良一家怎么回事?警察來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嗎?”他們回到村里三四年了,還是第一次聽到哇啦哇啦的警笛聲,別說,還怪懷念的。 老李頭脫掉臭熏熏膠鞋,嘆氣道:“查?這事兒怕是沒那么好查?!?/br> “什么意思啊?” “你知道李安良他們家挖井挖出什么玩意兒了嗎?” “什么玩意兒?個死老頭子,有什么話你倒是快說啊,還賣什么關子!”孫婆子滴了幾滴蠟油把蠟燭固在桌子上,瞪著老李頭催促道。 “鬼魚。他們挖出了鬼魚,還把那玩意兒吃了,你說不是找死是什么?” “鬼魚?我以前在娘家的時候,聽我爺講過,竟然是真的?!”孫婆子驚恐道。 李家村和孫婆子娘家所在的安溪村相鄰,離得近,老一輩口耳相傳下來的傳說都差不多。 鬼魚,按照村里老一輩人的說法,是無數人死了以后,殘魂怨氣聚集化成的鬼物,有點像找替身的水鬼,但又不完全一樣。鬼魚是極陰鬼物,它們不找替身,也沒有投胎轉世之說,它們就喜歡吞食魂魄。鬼魚跟水鬼最大的不同就是,鬼魚幾乎不主動攻擊人,但是一旦有人把鬼魚吃進肚子里,它們就會在最短的時間里吞掉食用者的魂魄,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冬崽來歷詭異,現在村里又出現了老人們口中的鬼魚,老李頭和孫婆子兩口子嘴上沒說什么,但心里多少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一整晚,老兩口都沒睡踏實,等清早醒來,外面已經天光大亮了。 冬崽作息很規律,每天早上一到七點,他就準時醒來,自己穿好衣服,上廁所,刷牙洗臉,如果是出太陽或者下雨,他就在屋里呆著,如果是陰天他就抬著自己的小凳子到槐樹下乖乖坐著,等孫婆子做好了早飯喊他。 今天天陰沉得格外厲害,冬崽上完廁所,拿著葫蘆瓢慢吞吞的走到水缸旁邊,跟往常一樣準備舀些水出來洗漱,水底猛得躥出兩抹極其耀眼的金色。 第四章 鬼之子 冬崽一反平時慢吞吞的動作,松開葫蘆瓢,兩只瘦骨嶙峋的小手勢如閃電,烏沉沉的大眼睛里似有光芒一閃而逝,雙手左右開弓眨眼間便牢牢扣住兩條大金魚的魚鰓。 兩條鬼魚才吞掉六條鮮活的人命,實力大漲,它們感知到附近有一處陰氣極重,很適合它們居住,于是就循著陰氣而來,暫時蟄伏在冬崽家的水缸里。 冬崽靠近水缸后,兩條鬼魚仿佛嗅到了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一反常態主動發起攻擊,結果哪知被一個小崽子輕松制住。 兩條鬼魚似乎意識到自己遇到狠角色了,拼命扭動尾巴掙扎起來,一開一合的魚嘴中發出刺耳的尖叫,魚身上浮出一層薄霧,金色的魚鱗竟然開始慢慢霧化。 想跑? 冬崽歪了歪腦袋,他根本不知道什么鬼魚不鬼魚,只是本能的覺得這兩條魚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嗯,比雞蛋糕還好吃。 小孩子難免嘴饞護食,冬崽也不例外。 這兩條金燦燦的大魚看起來美味極了,但是冬崽從小就被教導,不能亂吃東西,不能吃生東西。 冬崽有點為難,rou呼呼的腮幫子慢慢鼓了起來,本就比常人還要大的黢黑眼瞳竟然填滿整個眼眶,指尖微微有些顫抖,手上的力道不覺加重了幾分。 噗。 一聲清響后,其中一條大魚垂下漂亮的大尾巴徹底不動了,rou身換做一團漆黑的濃霧,涌入冬崽的手心。 冬崽感覺好像有一股涼浸浸的水流入身體里面,非常舒服,舒服得他不禁慢慢瞇起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揚,一對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 另一條裝死的鬼魚趁機拼命掙扎起來,冬崽一個沒抓穩,鬼魚成功擺脫他的控制,化作一團漆黑濃霧慌不擇路的朝外面飛去……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