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薛云圖將傅硯之拉至身邊,完全忽視了一旁的薛安,向著衛瑜笑道:“懷瑾,你的心意我都明白。那么我的意思想來你也該清楚——那么,本宮向你們正式介紹一下——這是本宮親自選定的駙馬,武威將軍傅懷蔭的第六子傅硯之。” 只這三句話,就將衛瑜所有的辯駁全都堵了回去。是他在賜婚時便心思不純愧對公主,完全辨無可辯。且傅硯之如今雖身份不顯,但拋開嫡庶出身到底不俗,對方的能力如何作為同僚的衛瑜更是心中有數。 傅硯之日后的顯貴不可限量,更何況他還有公主的垂青,渾身上下并無有辱公主的地方。 “是……”衛瑜的嘴艱難地開合幾次,終于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嚅喏道,“臣明白了……明日、不,今日便去向陛下請旨解除婚約。” 薛云圖卻搖了搖頭,在衛瑜眼中隱隱升起喜色時再次擊碎了幻想:“父皇方龍御歸天本宮便改其旨意實在不孝,這事你心中有數即可,平日里常寬慰著太傅,早晚去說本宮自有決定。” 這件事再也沒有了回轉的余地。 衛瑜只覺心中一時烈火焚燒,一時如墜冰窟。他很有些渾渾噩噩的點頭應是,想要轉身逃離這尷尬的境況又礙于身份無法說出告退的話。他的心中忽的出現幼年時與公主的兩小無猜,忽的又閃現近兩年兩人間的客氣疏離,而那張在早年間擺在心頭的清秀臉龐卻像是籠罩了層煙霧般已然看不分明。他到底,錯失了公主。 “阿婉……”衛瑜的聲音干啞艱澀,他心中空落落的一片,挽回的話就像堵在嗓子眼般不上不下,既說不出口也咽不下去。 “衛懷瑾,你僭越了。”那冰涼涼的語調直刺心胸,使得衛瑜終于從失神中掙脫出來。 “安兄可滿意了?”薛云圖沖著薛安冷笑一聲,牽著傅硯之的手頭也不回的大步遠去,連一個目光都不愿再施舍給已經毫無用處的衛瑜。 這兩個男人,她看上一眼都覺得惡心。 兩人垂綴于地的披風邊沿掃過干凈整潔的青石地面,又拂過漢白玉筑的層層臺階。薛云圖的指尖因著情緒的激蕩有些寒涼,但很快便因著傅硯之的體溫暖和了起來,她的腳步也終于慢了下來。 薛云圖站立在那里,單手扶著朱紅色的廊柱,背對著傅硯之的臉上神情變換來去,終于歸為平靜。 她回過身來,靜靜看著傅硯之那張滿含擔憂的面龐,唇邊終于溢出一絲笑意:“傅硯之。” 薛云圖很少這樣喚他,是從那日賜字之后就再也沒有過的稱呼。 這突如其來的呼喚讓傅硯之本就筆直的身姿更緊張了一些,他與她相握的那只手無意識的緊了又緊,男子下意識加重的力道讓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柔夷隱隱發疼。 薛云圖卻沒有抽回手來,她甚至笑的更加開懷了許多。薛云圖跨前一步,穩穩站在已經僵硬了四肢的男子面前,兩人一個抬頭一個仰頭,因著身高帶來的落差卻成了最美好的距離。 “傅硯之。”薛云圖又輕輕喚了對方一聲,溫熱馨香的氣息正撲在那張俊俏的臉龐上,“傅硯之,你臉紅了。” 她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公主休要戲弄臣了。”傅硯之苦笑出聲,卻仍一動不動的立在那里任由對方戲弄。 傅硯之的態度很好的討得了薛云圖的歡心,她笑著退后了些仍是定定望著他,鬢邊的銀簪在秋日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直直**了傅硯之的眼眸中去。 薛云圖頭一遭發現,他竟長得這般好看:“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公主側?有你做我駙馬,便是日后與那些貴女集會也能多長三分臉面。” 傅硯之不躲不避迎著公主的目光,饒是臉頰緋紅也沒舍得偏開頭去:“能得到您的青眼,是臣三生有幸。” “三生?”薛云圖默默念了一遍,重又笑開,“哪里需得三生那么久呢,兩世便夠了。” 在前世的錯過與誤解之后,今生能有再一起的機會也著實是緣分天定了,只是傅硯之身份太低,若不使些法子推動一下恐怕王室宗親與親貴大臣都會有閑話。那些人雖不敢在她面前亂說,可此時的薛云圖不想委屈了對方一絲一毫。既然是她嘉和公主的駙馬,那便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容不得任何人詬病欺辱。 “韻拾,在本宮請旨賜婚之前,有一個要求你必須先行達到。” “臣遵令。”傅硯之聞言肅了神色,他也不問是何要求,只躬身垂首靜候著公主的吩咐。 哪怕沒有那個前提,公主的話竭力去完成就是了。 他的態度很好的取悅了薛云圖,她也不再賣關子:“皇兄登基明年必大開恩科,若你能奪得魁首本宮便在放榜當日宣武殿上求旨賜婚與你。” 傅硯之的眼眸突地亮了起來。 “臣定不負公主。” ☆、第50章 ·下雪了啊 第50章 傅硯之言之灼灼,卻只引得薛云圖一笑。 公主拍了拍對方的肩頭,嘴邊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長:“那這多半年時光,便竭力去討皇兄的歡心吧。” 孤家寡人的新帝對于這個突然冒頭的妹夫,心中已是存了大大的不滿。 傅硯之的臉色果真苦了三分:“臣定當竭盡所能。” 這是天光正好,溫熱的陽光灑在二人身上,驅散了所有秋日的寒涼,便連人心都跟著暖了起來。薛云圖定定看了對方一會兒,目光軟和了許多。她回過身看著身后那璀璨的金殿,那琉璃金瓦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雄渾,卻也透著悲烈。 有無數的帝王在這里馭極宇內,在這里施展平生抱負,在這里走完一生。 薛云圖牽著傅硯之的手,拉著他走向天極殿的偏殿:“韻拾,本宮帶你去向父皇上柱香。” 他牽著她的手明顯緊了一緊。薛云圖聽著身后聲音低低卻堅定不移的應是聲,只覺得自己的心情終于好了些。 —— 天極殿的偏殿中跪滿了宮妃與今日分配來哭靈守孝的宗室皇親們,因著新帝剛剛來過眾人雖然勞累卻還保持著一絲不茍的姿勢。 而在太監尖細的嗓音通報著“嘉和公主到”時,他們掛著淚水的臉上都同時一僵,又很快恢復了悲戚的神色。 薛云圖牽著傅硯之,淡定自若的走過大殿兩旁跪著的皇親國戚嬪妃貴人們。懂事的小宮女早早就跪奉了銅盆清水,供公主經手。而在薛云圖的示意下,奉水的宮女又移到了傅硯之的面前。而一旁的親貴們眼睛幾乎要瞪出了眼眶,連哭泣都忘記在了腦后。 左手拈香右手秉燭,上好的白蠟焰火盤旋而上,絲絲煙氣縈繞。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薛云圖親手將這三支香遞給了傅硯之。那些跪著的人們已經看直了眼,稍有些智商的人都會懂得這是什么意思。 “韻拾,來給父皇上柱香。”薛云圖先一步跪在了明德帝安息的棺槨前右側的蒲團上,這一室的香燭味辣的她眼眶發紅狼狽不堪。 傅硯之先前方捏著香時手還有些抖,待得此時已然平靜了下來。他筆直的站在那里面對著龍御歸天的先皇,舉香齊眉,恭恭敬敬的作了三個揖。傅硯之重新直起身,上前兩步將手中的香燭□□了明德帝排位前的香爐中,然后回身撩袍跪在了薛云圖的身后。 英宗安誠純聰道皇帝。 父皇,我帶他來見見您。 薛云圖雙眸低垂,她的素白大袖平攤于身體兩側,雙手層疊置于額下,靜靜磕下頭去。而跟在薛云圖身后的傅硯之在對方拜倒之后也同樣以額觸地。 宗室婦人們俱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向香案前的兩人。 依著傅硯之卑微的身份,按例是連在大行皇帝棺槨前磕頭的資格都沒有的。可是由嘉和公主親自帶來的意義卻是十足的不同尋常。 特別是公主身上還掛著先帝賜婚旨意的現在。要知道先前為先帝設立靈堂香案的頭三柱香可是新帝與公主一同獻上的,當時衛瑜與這傅硯之一樣都是遠遠的墜在各自父兄長輩的身后,沒有因著“準駙馬”的身份而多上前哪怕一步。 偷偷瞧著二人的背影,傅硯之俊秀更甚女子的面容在眼前浮起,眾人已在心中起了各自的盤算。 不論是面首還是移情別戀,這傅家的小子都是走了大運,再不能唐突。 薛云圖對眾人的想法恍若不覺一般,依舊一絲不茍的行著三跪九叩的大禮。她的衣袍翻飛如絮,盤起的發絲被銀簪牢牢扣在頭頂,整個人都像是成熟長大了許多。 終于行完禮的薛云圖回過身再次握住了傅硯之的手,她的眼神一一滑過兩側跪著的親眾,不帶絲毫感情。 “今日的事你們看在眼里,自然也要記在心里。”公主的聲音一如往日的柔和輕慢,卻讓人聽著心中緊張,“若有一字一句在外面xiele出來,后果如何想來你們都是明白的。” 事情如她所料的一般無二。方才遼東王祭祀之后皇兄果真帶著真正有權勢的皇親們去了另一個偏殿相聚,這停靈的偏殿中剩下的全是靠著血脈過活的無能之輩。卻也正是這些人,才會仗著身份去給傅硯之這么個小小將軍府庶子使絆。 他們噤若寒蟬的表現讓薛云圖十分滿意。她回過頭又看了看父皇的位置,終于牽著傅硯之的手離開了偏殿。 她薛云圖既喜歡上了什么人,就會給他最尊榮的身份,再無后顧之憂。 待得公主的背影消失之后,靜謐的宮殿中才響起斷斷續續的哭靈聲,終于松了口氣的宗親們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著自己的任務。 若是半月前他們也不會對一個還未成年的公主懼怕成這樣,可是如今薛云圖雖還只是“嘉和公主”,卻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這大夏朝唯一的“長公主”了。 薛云圖半路停下了腳步,她伸出手,攤開的掌心驟然一冰。公主的孝袍衣擺披散在身后一節節高起的漢白玉石階上,像是鋪開的厚重雪花。 “韻拾,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的真早。 不待傅硯之應答薛云圖就已收回了手,她靜靜看著面前的男子,嘴角溢出諷刺的笑來:“衛瑜,去給先帝上柱香吧。” 這是你僅剩的能跪在主位上的機會了。 ☆、第51章 ·海晏河清 第51章 在例行公事的九推九拒之后,因著喪父之痛和國務繁忙而形銷骨立的新帝終于松口,接受了朝臣們的跪諫。 明德帝的時代終將結束,在臘月中旬的一天,新帝將在百官與臣民的注視下穿上龍袍帶上九重冠冕,成為這個天下的主宰。 而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夜,未曾婚娶的大夏新帝卻是與他的meimei一同度過的。兄妹二人以茶代酒對月而酌,坐在空無一人只剩明德帝棺槨的天極殿偏殿內閑談。這幾日雖都已累急,此時身上卻絲毫疲憊都無。 “皇兄。”素手執壺,薛云圖將兩人茶杯斟滿,“meimei敬你,愿你此生安樂如意。” 自明德帝薨逝后強撐了許多時日的薛密抖著手握著茶盞一飲而盡,故作堅強的心房終被這幾個字沖破,潸然淚下。從那日走出天極殿受親貴大臣們跪拜起,他便不再是曾經的薛密,而是大夏的新帝,是要一肩挑起天下黎民蒼生的帝王。 只有在骨rou血親的meimei面前,他才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哥哥。 只是薛密。 “阿婉。”薛密難得有在meimei面前如此失態的模樣,他苦笑一聲以手支額,寬大的袖擺擋住了被淚水沖刷不斷的臉,“哥哥竟有些醉了。” 薛云圖也不笑他,反倒站起身立到了他的身旁:“你怕什么丟人呢?我陪你一起哭就是了。” 前世父皇薨逝時她還太小,滿心沉浸在自己的傷悲之中,完全忘記了她的兄長承擔著多大的壓力。 這天下最尊貴的兩個人,此時不過是一對失了父母互相取暖的幼獸,此時這殿堂中只有他們兄妹和已溘然長逝的父親,再沒有一個潛藏在關切之下處心積慮等著看他們笑話吞噬他們血rou的外人。那素色的衣袖被淚水浸濕,微微暗沉了下去,被門隙間透過的微風吹過,帶來冬日徹骨的寒涼。 “哥哥。”薛云圖撫摸著兄長的發髻,口中輕輕念著這兩個字,千言萬語已在不言中。 兩人就這么靜靜依偎在一起,不動也不言。 頭一個回過神來的還是薛密。他輕輕從meimei的懷抱中退出,被暗沉的燭火映照出的臉龐已恢復了平靜,不見一絲哭過的痕跡。薛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頂,嘴邊溢出苦笑,話語卻是調侃:“我已多日不曾梳洗,倒是勞煩meimei用眼淚幫我。” 因著守孝的規矩,這許多日來不過簡單的擦洗更衣,還未到蓄須年紀的薛密已是一臉的短須,配上因著剛才的舉動很是凌亂的頭發,倒真跟他說的一般狼狽極了。 薛云圖笑著戳他一下,又反過手為他解開了束發的粗麻白布。她以手為梳為兄長通順著長發,倒是不嫌棄那觸手的微潮:“明日一早便可梳洗凈面,到時候還是我面如冠玉的兄長。” 簡簡單單編了個辮子,又盤旋在頭頂,用剛才拆下的白布緊緊扎好。 明日是登基大典,哪怕守孝的規矩再重,也重不過帝王的威儀。站在金殿之上接過帝王印璽的新帝,自然是光潔而莊嚴的。 薛密一時沉寂下來,直到meimei為他攏好了頭發才拉著她走到香案之前。 兩人齊齊跪在明德帝的棺槨牌匾前,將裁剪整齊的明黃紙錢一一丟入經久不滅的火盆中去。那香燭紙錢燃盡之后生起的灰燼被一股氣流托著盤旋而上,一直飄揚到了大殿的上空消失不見。 “父皇。”薛密的聲音帶著疲憊積累下的干澀,“三年不改父道……還請您饒恕兒子在您走后便要撤回您曾經的旨意。” 他并沒有看向身邊的meimei,但話中未盡的意思全都指向了對方。薛云圖正向火盆中遞著紙錢的手顫了顫,險些被撲上來的火舌灼傷。她的兄長,果真是這世間最疼愛meimei的兄長。 她為著父親臨去之前沒有掛礙阻止了兄長對自己婚事的進言,而兄長則是為了自己要在局勢最不穩定的時候推翻先帝的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