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哭聲與太監層層疊疊的傳訊聲是這宮中唯二的聲響。 天還未明時,皇宮內外都已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白帛,明德帝的喪程亦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在一聲又一聲的鐘鳴聲中,大夏朝迎來了它新的主。而剛剛被鐘聲從沉睡中驚醒的黎民百姓們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換了新的帝王,亦不知道一場奪位的風波就這么無聲無息的被化解開來。 他們感懷著曾經的君王,又煩惱著近日的嫁娶與今日的午食。 真正傷心的已已藏起了自己的悲傷,而那些啼哭不止恨不得以身相隨的人心中也各打著算盤。 --- 世人向來事死如事生,帝王的葬禮自然是世間最為盛大的。不過一個時辰,整個京城中的粗麻白布已賣的干干凈凈,所有的人家門前都已掛上了白幡。 帝王薨逝,萬物皆悲,天下子民均需戴孝服喪。 而遠在封地的諸侯王們在接到消息之后也都攜家帶口急速啟程上京。就算趕不及去先帝面前哭靈,也要在新帝登基前趕到京城。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是不顧舊情,而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許是因為對明德帝的病情早有預料,又或許是因著其他原因,各地藩王來京的速度極快,在明德帝停靈的第十天就已紛紛快馬趕到了京都,一個個灰頭土臉眼眶紅腫·,往日的富貴驕矜不見分毫。 此時的薛云圖已收去了早前的茫然無措,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一般跟在新帝的身邊幫他料理著許多忙亂下估計不到的事情。 她冷靜而謹慎,除了微紅的眼眶和面無表情的臉龐沒有絲毫的異樣,謹而有禮的完成著公主的職責幫襯著自己的兄長。這樣的態度和毫無錯漏的處事手段讓本因她最后不顧禮教窩在明德帝病榻上的行為而心生不滿的固執老臣們也軟了心腸——拋去君臣尊卑不談,當時的嘉和公主不過是個即將失去慈父的小女孩兒,甚至比家中的孫女還要小上許多,又如何忍心苛責? 如今皇太后忽聞噩耗病倒夕山尚未歸還,新帝未婚便連側妃都無,大行皇帝身邊除了已遭貶斥的賢妃再沒一個位份能撐得起場面的妃嬪,接見宗室親貴與安排命婦哭靈一事。 帝王喪儀如何繁瑣,哪怕早先明德帝病重之時薛云圖已將后宮大理的井井有條,仍有無數人或是擔心或是懷著惡意的等著這個還未及笄的公主會出如何的差錯。 可惜,這些人的期望都要落空了。 “阿婉,你且歇歇。”通宵達旦的忙碌與喪父之痛相加,使得還未正式登基即位的薛密臉色差到了極致。若非有個得力的meimei相助,他恐怕更要憔悴三分。如今只能忙中抽空每日來看看meimei情況,心中擔憂愈盛。 薛云圖用指尖挽著腦后垂落的發絲,斜倚在桌上很有些懶散模樣,嘴角卻掛著絲冷笑:“我不過是見些自家親戚,能有什么勞累?不過是讓那些想看我笑話的變成看自己笑話罷了。” 那一個個心懷鬼胎的親眷,每一句話里都藏著心事,只是全被薛云圖直言擋了回去。 “他們的閑話你不要多聽。”薛密親自為meimei斟了杯茶,很是低聲下氣,“他們恨不得咱們兄妹離心好得私利,你可千萬別被他們氣著反當了真。” 薛云圖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模樣一愣,胸中堵著的那口氣到底是散了。其實在她察覺不到的時候,還是被那些存心惡心人的話影響了——或者說,是從明德帝最后生起的那個主意被她特意避開時這影響就已存在了。 薛云圖接過那杯茶,細細抿了一口。那茶苦盡回甘,正是她今世最愛的味道。 “哥哥,怎不見你將韻拾帶來?” 本想了滿肚子哄meimei的話都薛密突然便不想說話了,他狠狠磨著自己的牙,將世間所有兄長都會有的不甘都強咽了回去:“我想將他帶來后宮不難,但要將懷瑾單獨撇開卻是極難的了。阿婉,是你與懷瑾說明還是我來?” 如今薛云圖與衛瑜婚約尚未解除,確實沒有只帶著一個伴讀進后宮卻不帶未來妹夫的道理。他雖偏心meimei,卻也不是對不愧對從小一起長大的衛瑜的。哪怕是在答應了meimei那個絕情的要求之后,他仍偽善的想要竭力避免這件事真正的發生。 “皇兄,你該自稱‘朕’才是——哪怕登基大典還未舉行,您也已經是這大夏的君王。”薛云圖并沒有立時回復薛密的話,亦沒在反是如飲酒般將杯中殘茶牛飲而盡。她拋下茶盞,沉聲道:“不瞞哥哥,當日與你分別之后我碰上了衛瑜,想來他已是知道了我的意思。”薛云圖語氣一轉,方才的冷笑重新掛回了臉上,“想來遼東王叔與遼東王世子快要抵達京都了。” 話中的意有所指呼之欲出。 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的薛密面上不動聲色,心中的千回百轉卻無人得知。繼位大典雖還未舉辦,但新帝已不是曾經溫和淳厚的太子了。 兄妹二人正相對無言間,曾經的天極殿太監總管明德帝身邊最得用的趙德水躬身敲響了并未完全閉合的門扉:“稟主子、公主,遼東王攜世子親眷已達永順門。” 薛密回過頭,正對上meimei沉沉涼涼的眸子,那眸子中的嘲諷呼之欲出,代替薛密將他所有不能有的形容都表達了出來。 “遼東王叔與安王弟,來的可真是巧。” ☆、第48章 ·襄王有心 第48章 封地最遠的遼東王也在明德帝頭七之前披星戴月趕到了京都,若再有誰說皇家骨rou之情涼薄那可是站不住腳的了。 聯系到未接旨意便提前赴京的遼東王世子,那些還未證實的事情已經全都自動坐實。曾經的太子殿下雖然柔順溫和,卻也不是自欺欺人之輩。 遼東王一系的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巧的是,心懷叵測的人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暴露在了目標的眼中。 可惜就算是一國之君,也不能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給親王定罪。 薛密的臉色有一瞬的陰沉又很快的恢復了正常。這些煩心的事實在不需在meimei面前表露出來,她cao心的事已夠多了。薛密擠出一個和煦笑容來,正準備說話就被一眼看出他想法的薛云圖先一步打斷了。 薛云圖抬起頭,正對上回頭看她的薛密的雙眸:“皇兄,你還記不記得我剛才與你說過——想來衛瑜已經知道了我的意思?”她停頓了一下,見薛密沒有表示便接著道,“那日我與韻拾分開之后,便在另一處見到了他與薛安共飲。若我沒料錯,這并不在你們一開始的計劃之中。” 計劃之中衛瑜應是在一敘之后匆匆進宮,之后便回了衛府才對……有些事實在不能深想,似是從父皇薨逝之后,身邊所有的一切都生了變化有了隔閡。除了meimei……除了阿婉。 薛密突然覺得自己又陷入了數日前剛剛回京時面對meimei要求時的狼狽,他偏過頭狼狽不堪的躲開薛云圖意味深長的視線。 [若有朝一日我要殺衛瑜,還望哥哥信我,莫問緣由不要阻攔。] 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將在還未正式登基的新帝心中生根發芽。 “阿婉……”薛密的聲音干啞而艱澀,無法為多年的好友說出一句辯解的話。 “從小到大,哥哥答應過我的事情從未反悔過,不是么?”薛云圖的笑容甜美而可愛,“哥哥,你知道的,阿婉從不是外人口中那么無理取鬧。” 她從來不需要無理取鬧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又何須刁蠻任性?而那些臣民口中的謠傳反而能讓她活的更加恣意瀟灑,那又何必阻止呢。只有皇帝與儲君才需要一個純潔無暇的好名頭,作為唯一的公主,她只要享樂就夠了。 險被封為鎮國公主這樣的隱患,還是早早在皇兄心中掐滅的好。 薛云圖站起身走前幾步,她攬住兄長瘦了一圈的腰,聲音中滿是疲累與委屈:“哥哥,阿婉只有你了。” 她的哥哥,最是心軟不過。她從不懷疑在自己和衛瑜之間皇兄會選擇誰。 只是推一把罷了……可她又沒來由的泛起一股心酸。 兄妹二人就這么靜靜依偎了許久,誰都沒有再說一個字。直到在門外等的著急的趙德水再次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扉。 “是,哥哥答應你的事……從未反悔過。”薛密僵硬的手落在懷中少女的發心,學著已逝的父親的樣子輕柔的撫慰著驟然失怙的meimei,“阿婉,哥哥也只有你了。” 得到預料當中你的回復薛云圖其實是想笑的,但眼中不知何時已帶著淚光。她拿帕子捂著臉,狀作羞惱一般推開了被她唬了一跳兄長:“我去梳洗,你且在這里等我。” “不若我先去見見遼東王,晚些再來看你?” 薛云圖半放下帕子,只露出一雙明眸來,那眸中絲毫沒有遮掩的憎惡呼之欲出:“畢竟是自家親戚,我還能躲著一輩子不見不成?” 薛安的心定也亂了,不在此時給他驚他一驚,難道還要等他緩過神來不可? —— 因著明德帝棺槨還置于天極殿偏殿停靈,加之登基大典還未舉行,所以近幾日薛密處理政事與會見臣下仍是在東宮之中。他依著meimei的要求先行一步回了東宮會見遠道而來的遼東王、王妃及世子,留待薛云圖重新梳洗之后趕來。 在匆匆趕回東宮時,坐在攆轎上的薛密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跟在一旁的趙德水。曾經的天極殿首領太監在這幾日的時光里就已兩鬢花白,便是連一直精亮的目光也像是渾濁了許多,再不復往日的精神。只是趙德水的步履依舊那么的靈巧,快步跟在攆轎旁絲毫不見疲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既不會讓主子難受,也不會來不及聽從主子的吩咐。 薛密看著老態備顯的趙德水,輕嘆了口氣:“趙公公,高集與趙苔地還小著,孤身邊離不得你。” 在明德帝薨逝的那天,趙德水就向新帝乞了老,自請去為明德帝守靈了此殘生。薛密亦是自幼由他伴著長大,心中實在不忍便遲遲沒有松口。這還是他許多天以來第一次提起這件事。 薛密仍用著曾經的自稱,并不愿在最親近的兩個人面前擺什么新帝的架子。 趙德水極快地踏前兩步湊了上來,依舊是往日低眉順眼的模樣,只是不再帶笑的臉配著充血的眼失了些過去的討喜:“奴才本該隨著主子爺去的,只是說句不要臉的話,實在放心不過兩位小主子這才茍且……”他本該笑著的嘴角抿了抿,眼中的紅絲更深了些,“等奴才臨行前,自然會將那兩個小子□□的妥妥當當的,不讓主子cao一點心。” “趙公公,孤不是這個意思……若在天極殿看不見你,孤和阿婉都會不習慣的緊……從父皇去后阿婉便很有些不對。阿婉自幼便極親近你,就算是為了她,孤還是希望你能繼續做這天極殿的總管。”薛密的神情中帶著些曾經少年時的靦腆,“她如今,實在是讓我擔憂極了。” 他或許將成為持重謹慎的帝王,卻永遠都是那個拿小meimei頭疼沒辦法的兄長。 趙德水極快的低頭摸了摸眼角,再抬起頭來時已恢復了些許往日的精氣神:“主子既這么說,那老奴也就托個大,定會小心謹慎守著公主娘娘。” 薛密終于在人前露出了絲笑容,只不過極快的收斂了去。他似想起什么般更加壓低了聲音道:“阿婉與懷瑾恐無姻緣,公公記得注意一些,莫要讓她著惱。” 這事還是頭一遭讓外人得知,也算是薛密定了心思的表示。 趙德水素來是個機謹的,聞言只是默默點頭也不多問。主子們的事情自有主子們自己決定,他們這些奴才要做的就是好好聽命,這是天極殿總管太監趙德水一生總結出來的最好的經驗。 抬著攆轎的太監們全都身強力壯,在薛密有模有樣的催促下很快就到達了東宮。 而早早接到傳訊的東宮眾人亦在攆轎抵達前分次列隊在東宮門前做好了迎駕的準備,便是身為遠客的遼東王也帶著王妃與世子恭恭敬敬的立在了東宮門前——哪怕薛密如今沒有正式繼位,也已經是接了先帝遺旨受了百官朝拜的大夏新帝。 他是叔叔長輩,先一步卻是個臣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因著薛密還未繼位,眾人口中雖稱“萬歲”行禮的動作卻并非叩首,而是如同原來與太子見禮一般的躬身大揖。 薛密扶著趙德水的手,從攆轎上一步步走下來。他的視線從最前排的遼東王身上晃過,在遼東王世子薛安的身上停留了一忽,又向著一旁衛瑜低垂的發髻上飄去,最后停留在了末端躬身行禮的傅硯之身上。 沒有一個省心的,全都是一見便咬牙切齒卻又不能面子上太過難看的人。 大夏的新帝只覺得自己牙根生疼,他的神態得體而從容,完全看不出心內的郁悶。薛密大步走到遼東王身前,抬手扶起了對方:“孤還未繼位,遼東王叔不用如此多禮。” 薛密雖十分和煦模樣說著不必多禮,但遼東王該盡的禮數卻不敢不盡。遼東王順著薛密的力道直起身來,半回過身指了指仍維持著行禮姿勢的薛安:“這是犬子薛安,早前請封世子——薛安,還不快見過陛下。” “臣,薛安,見過陛下。”薛安垂首旁移一步,卻是規規矩矩跪地行了個大禮。 薛密這次并沒有阻攔,直到薛安三叩首之后才上前扶住了對方的臂膀。在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薛密的臉上全是溫和的笑意:“安王弟不必如此多禮,幼年一別孤甚是想念,真是許久不見了。” 只是扶著臂膀止了叩首的動作,并沒有順勢扶起的意思。 兩人一跪一立,很有些相似的臉龐上全是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陛下還記得臣是臣的榮幸。”薛安微吸了口氣,重新站起身來完成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這是藩王世子首次面見新帝必行的禮儀,只是此時時機的原因不同于其他世子般是在沒有旁人的正殿之中,而是當著所有下臣奴才的面前完成。 在薛安行禮的過程中,擊掌清道的聲音就在左近傳出。當他叩下最后一個頭時,薛密的身邊已立了個一身素白棉裙的嬌俏少女。 被薛密虛扶而起的薛安抬頭時目光正撞上那少女的臉龐。眸如星辰顧盼生輝,唇未涂朱瑩潤緋紅,一張俏臉不施脂粉,一頭烏發只著銀簪,與早前相見時不過換了身裝扮卻是多了三分女兒的嬌俏少了一份少年的英氣。 叩首行禮時都心平氣和的薛安神色突變,他驚詫莫名的看著面前的少女,差點維持不住不同神色的表象。 “傅——”他含在唇齒間的輕語還未說出,就被薛密的介紹打斷了。 “王叔、安王弟,這是嘉和。”薛□□憐的摸了摸meimei的發心,“說起來幼時安王弟還在宮中與嘉和一起玩耍過許多時日,這么多年不見也不知還記不記得。” 一身清淡孝服的薛云圖先向著遼東王及王妃微微福身行禮,在兩人側身避過后才將視線投向了已經恢復了平靜的薛安。她湊前一步與薛安面對面極近的站著,嘴角惡劣的笑意只有薛密和站在他身側的衛瑜、傅硯之看得見。 “安兄么?嘉和自然是記得的。” 安兄,安王兄。傅端……傅么?早前的化名突然拆解出了無限的含義,讓一貫心機深沉的薛安都險些外露出來。 薛安終于壓抑住了所有的沖動,恢復了應有的平靜:“曾經多有得罪,還望公主不要見怪。”他看著已領攜著自家父王走進東宮的新帝,突然湊近一步將聲音壓的極輕,帶著絲呼之欲出的只有彼此能聽的見的曖昧,“不知嘉和meimei有沒有念過唐朝崔涂所寫的《云》?——無端卻向陽臺畔,長送襄王暮雨歸。” 聲音雖輕,那“端”字與“襄王”二字卻是壓的重重的。 襄王? 那噴在耳邊的熱氣讓薛云圖心中止不住的惡心,她撫了撫鬢邊的銀簪,故意曲解了對方的意思:“酷愛白日做夢的那個襄王么?王兄可不要學他。”薛云圖向著斜后方的傅硯之投去一個安撫的笑容,又回過頭來挑釁的看向薛安,“按著規矩,在皇兄繼位之后王兄還要在京中待上一段時日,到時咱們再來敘一敘這別后思念。” “自然。”薛安毫不掩飾的打量了一眼傅硯之,在收回不屑的目光后再次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薛云圖的身上,“到時候,還請嘉和meimei多多關照了。” 從始至終,兩人都沒有將注意力投給同樣跟隨在一旁的衛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