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燈極詭異，無燈罩，無燭火，不過是絲線下懸著一團(tuán)濃艷的綠火，燈桿亦非尋常或竹或木，而是碧瑩瑩的翠玉，雕成雕成一只奔跑的小狐，狐口銜著絲線，狐尾提在手中。

    待得到了地方，其中一女輕巧的躍上臺階，搖了搖這家府邸門邊懸著的搖鈴。

    不多時，便有主人家來開門。

    正是龍府中的小錦鯉小蛟。

    她已從女童化作少女，身量纖細(xì)修長，長發(fā)由龍七葉給她結(jié)作青螺髻，眉間點(diǎn)了朱砂印。

    此時雖俏生生站著，偏又白衣素淡，眉宇間氣韻舒朗，倒叫提燈二女頗有些驚艷。

    “二位可是來買香的？里面請。”小蛟側(cè)了身子迎客，髻下垂著的金色絲帶在磷火下微微閃光。

    先前搖鈴的少女欠身道，“吾二人是來尋人的。家中小輩正寄居府上，王十分擔(dān)憂，故而只得叨擾了。”

    小蛟愣了愣，家里頭人少，并沒有誰寄居的呀，因此問道，“不知二位所尋是誰？有名字嗎？”

    “輕安，應(yīng)當(dāng)是在貴府上。”

    “哦，你們是輕安家里人啊。”小蛟將二女請進(jìn)門，看她們?nèi)萆珛善G，和輕安倒挺像一家人的。

    恰好是夜宵時間，輕安還在廚房忙活。

    廊下懸了一雙琉璃燈，照的庭院亮如白晝，垂下的紫藤花落在燈旁，花影綽綽。

    龍七葉持杯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廊下的少女，“先把狐火熄了，太礙眼了。”

    少女忙吹了磷火，將玉狐收進(jìn)袖中，復(fù)又恭敬的垂手立好。

    “他既然在我這里，自然是不肯和你們回去的。”龍七葉抿了口酒，輕輕舔去嘴角沾著的紫藤花瓣。

    “王一向看中輕安，自是不放心他一人在外。”

    “我在狐王眼里已經(jīng)不算是人了嗎？在我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龍七葉干脆擱下杯子，淡淡的看著她們。

    另一個忙解釋道，“并非這個意思，只是到底我們也想念他。”

    “哦？”龍七葉有些嘲諷的拖長了尾音，“那他死了的那些年，就不想了是嗎？”

    未曾想到她這樣難纏，二女有些手足無措的對視一眼，為難道，“我們也只是遵從王命，還請龍女行個方便。”

    “你們自己問他吧。”龍七葉聞到熟悉的香味，懶懶的靠向錢絳，“今天晚上又是透花糍，你猜輕安給玉兒捏嫦娥了嗎？”

    玉兒雙眼閃閃發(fā)光，“肯定是捏了，輕安最好了。”

    不消片刻，俊美的小郎君便端著夜宵出現(xiàn)在院里，他見了二女先是一怔，隨后便歸于平靜，和往常一樣將吃食送到眾人面前。

    給錢絳的是早市才買的香辣魚脯，這家每日只賣一百碟，要早早去排隊(duì)才有。

    龍七葉又見他放在玉兒面前的果然是個碩大的透花糍，半透的糯米皮下面是嫦娥奔月的剪影，不免又要說他，“不必這樣慣著他們，都是不給吃也餓不死的人，每日里這樣辛苦。”

    輕安搖搖頭，帶了一點(diǎn)笑意道，“閑著也無事。”

    “你啊。”龍七葉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輕安最乖了。”

    像是剛想起來了的人，她指著廊下道，“她們說要接你回去。”

    輕安有些詫異，對著她們笑了笑，“勞煩兩位jiejie白走一趟了，我于修煉已再無進(jìn)益，就不回去占地方了。”

    先前搖鈴的可以看出是二人中做主的，性子也急些，挑眉冷笑道，“我當(dāng)你攀了什么高枝，不過是自甘下賤給龍女當(dāng)奴仆罷了。王既有命，你敢不遵從？”

    小蛟看到輕安雖仍笑著，卻蘊(yùn)著許多苦澀，叫人看了心里頭難過，立時站起來指著狐女，揚(yáng)著下巴傲然道，“想來你們是被你們什么王當(dāng)奴仆慣了，以己度人，看誰都覺得和你們一樣自甘下賤。”

    她最后四個字說的極慢，一字一頓的重重出口。

    搖鈴的呲出獠牙，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好話不說第二遍。”小蛟學(xué)著龍七葉平日的樣子，懶洋洋的看了她一眼，“憑你也敢在龍府放肆。”

    想來這狐女想要咬死小蛟的心都有了，同伴只得死死拉著她。

    “看你們來的時候裝模作樣的，既知叨擾，何必上門呢。”

    龍七葉伏在錢絳肩頭大笑，“小蛟你實(shí)在太厲害了，果然是長大了。”

    錢絳亦是含笑，束起大拇指贊道，“這才像你師父的徒弟，有你師爹我的風(fēng)采。”

    玉兒托腮看著她，半個透花糍咬在嘴里忘了嚼，“哇，小蛟你不但人高了，氣勢也高了許多啊。”

    輕安則是拉了她的袖子，將她拽回來，不贊同的道，“不必為了我如此，就算是做龍女的奴仆又如何。”

    龍七葉回首睨了他一眼，“你這話說的我就傷心了啊，我還不夠疼你？”

    輕安笑著搖搖頭，先前的苦澀一掃而空，“沒有沒有，只是說若是當(dāng)您的仆從也愿意。”

    “算你乖覺。”龍七葉重新伏回去，隨意點(diǎn)了點(diǎn)狐女道，“你們是預(yù)備自己走還是被我扔出去？我預(yù)備就寢了。”

    狐女氣得不輕，胸口起起伏伏，咬牙切齒道，“那我們就告辭了，只是輕安，保不準(zhǔn)明日就是王親自來請你回去了，到時候可別怪jiejie別提醒你。”

    龍七葉不悅的瞇起眼，慢悠悠的看向她，“你這是在威脅我了？”

    水汽驟然升騰，結(jié)成繩索，將狐女牢牢捆住，動彈不得，連著嘴里都橫著一根繩索，只能吱吱嗚嗚的出聲，卻說不出話。

    “你。”龍七葉一點(diǎn)她的同伴，“回去告訴你們狐王，我在這里恭候她。”

    同伴燈都顧不得點(diǎn)，落荒而逃，哪里還有來訪時候的詭異艷色。

    輕安看她背影，不由擔(dān)憂道，“龍女不必為我和狐王交惡，我和她們回去便是了。”

    “你是我徒弟，和她們回去做什么？”龍七葉打了個響指，狐女砰的一聲砸在地上，化成一只白狐，引得小月姬拍手直笑。

    不知是體質(zhì)問題還是旁的，她這一個多月已經(jīng)長得似個周歲大的孩子，粉雕玉琢的靠在玉兒身上笑。

    輕安眼里漫出驚喜，隨后如漸漸褪去，“我……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修成九尾狐了，龍女還是不要……”

    錢絳皺眉打斷他，“怎么會沒有辦法修成九尾狐？”

    “我……曾經(jīng)被人刨丹……如今的靈力也是旁人的。”他說的斷斷續(xù)續(xù)，極其艱難，后來許是痛麻木了，也就順了，“我沒有辦法再結(jié)內(nèi)丹了，自然也沒有辦法修成九尾狐了。”

    龍七葉拍了錢絳一下，“你這么兇干什么。”

    說罷朝輕安招招手，輕安聽話的湊過去，頭上落了一只手，輕柔的摸摸了他的頭。

    “九根尾巴有什么好看，你要是喜歡，我把她們的尾巴都割下來給你玩兒。”龍七葉笑道，“我說你怎么總是不開心，不要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

    輕安心里掙扎，畢竟做一只九尾狐是他從小的夙愿，誰不想像王一樣厲害呢。忽然手指熱熱的，低頭一看，小月姬不知道何時爬過來，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正在認(rèn)真的啃。

    龍七葉大笑，“她這是在安慰你呢。”

    ☆、第31章 卅壹

    室內(nèi)氤氳一片，令人看不真切，四角的琉璃盞內(nèi)沒有點(diǎn)燃燭火而是各安放著一顆夜明珠，耀眼的光茫透過水霧，照亮了中央的白玉浴池。

    池邊的女子緩緩?fù)嗜ヒ挛铮饺朐〕兀屧丛床唤^的熱意拂去一身的疲倦。白芷蓮瓣在水面之上漂浮，香氣清雅。半刻之后，女子閉著眼吐出一聲嘆息，將體內(nèi)的倦意也一并吐出。

    忽然間，外面響起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最終駐足在阻隔水汽的珠簾外。女子神情不變，嬌媚的聲音滲透了淡淡的水汽，顯得有些飄渺，“進(jìn)來吧。”

    纖長的手指撩開珠簾，圓潤的珍珠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音。

    卻不是她意料中的侍女。

    炙熱的氣息逼得她陡然睜開眼，厲聲喝道，“誰？！”

    龍七葉斜倚在門邊，笑道，“自然是我。”

    “你怎么闖進(jìn)來的？”女子皺著眉自池中起身，赤足點(diǎn)地，水珠順著曼妙的身軀逐一滑落，她隨手拎了一旁的絲袍披在身上，妖嬈旖旎。

    龍七葉側(cè)過頭并不去看她這副妖精模樣，“都道碧落城主是個妖精，合該看看你的樣子。”

    “她自然不能與我這樣的老妖怪相提并論的。”女子略有不耐的挑眉道，“不過讓兩個丫頭去你那里接個人，我還沒計(jì)較你徒弟口出狂言，你倒找上門來了。”

    龍七葉隨手撥動著珠簾，“我只是好奇，輕安既然已經(jīng)無法再修煉了，你要他回來做什么？”

    女子并不理她，徑自掀開珠簾，去了外間。

    龍七葉被珠子打了一下，也不在意，跟在她身后，“妲己，你既不告訴我，那我就留下他了，別再有個阿貓阿狗上門來討人。”

    九尾狐王妲己回首瞪了她一眼，“留下吧，若不是當(dāng)初笨呼呼的去招惹人，現(xiàn)在也能小有所成了。不過旁的不說，這小家伙手藝好得很。”

    她雖未笑，眼角眉梢亦帶著無限春情。

    龍七葉唇角一揚(yáng)，“要不是差了輩，你和東海江磷那桃花龍倒是可以湊成一對，兩株大桃花。”

    “我可以沒有你這樣老牛吃嫩草的興趣。”妲己冷肅著一張臉，“你既然說完了，可以滾了。”

    “真是冷淡啊心肝兒。”龍七葉懶洋洋的坐到她的榻上，“我大老遠(yuǎn)的來了，你不招呼我喝口酒嗎？”

    “你擾了我一番清靜，倒有臉問我要酒喝。”

    “你看看你，非要做個大冰山的模樣，好端端的學(xué)什么嫦娥。”龍七葉見她一直板著臉，偏嫵媚妖嬈是骨子里透出來的渾然天成，忍不住又去撩人家。

    妲己淡淡看了她一眼，“要什么酒自己去看，別在我這兒喝。”

    “嬌滴滴的大美人兒倒學(xué)得和和尚一樣，酒喝不得，樂聽不得。”

    “龍七葉！”

    “啊……我剛剛想起來，家里頭冷清得很，你挑幾個妹子給我?guī)ァ！?/br>
    “作甚？一個輕安還不夠？”

    “都說冷清的很，自然是帶回去唱歌跳舞了。”龍七葉沒有半分自覺的踢了鞋，干脆橫在人家榻上，“不然總是光坐著喝酒，實(shí)在是無趣的很啊。”

    “你愈發(fā)無恥了，我族中沒有會唱歌跳舞的，你另尋他處吧。”妲己下了逐客令，“快滾快滾，看著你就煩。”

    龍七葉伸了個懶腰，闔上眼，“走的累了，等我睡醒了再滾。”

    她睡相極差，拖了一旁松軟的枕頭抱著，隨手抽下發(fā)間銀簪，黑壓壓的頭發(fā)鋪了滿床。

    妲己索性不管她了，自己該干嘛干嘛去了。

    月落烏啼，龍七葉吸吸鼻子，尚未睜開眼便笑起來，“我聞到酒香了。柳林的西鳳酒吧。”

    妲己已梳妝妥當(dāng)，厚重的黑衣壓在身上，長發(fā)整整齊齊的綰成一個圓髻。

    龍七葉趴在榻上，看她死氣沉沉的打扮，不贊同的搖了搖頭，不過在看酒的份上就不多說什么了。

    妲己端坐一旁，冷冷道，“睡夠了總可以滾了吧？”

    “好吧，我這就滾了。”龍七葉一個翻身，留下被她弄得亂糟糟的床鋪，“多謝狐王的酒啦。”

    踏出門口之際，妲己忽道，“帝都不太平，若是可以，早些帶著輕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