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他知道的。 無論多少次,他都會跳進水中。 ############## 林嘉睿理所當然的在酒店住了下來。 林易每天穿西裝打領帶,正正經經的去公司上班,而他則繼續為新電影忙碌。雖然男主角的人選已經定下了,但另外還有一大堆事情需要解決,林嘉睿性格冷淡,所剩無幾的熱情都投注在了電影上,無論是劇本的修改還是服裝道具的選擇,什么事都喜歡親力親為,反正他既不缺錢也不缺時間,只怕拍不出好電影。 這天林嘉睿約了顧言討論劇本,從咖啡廳里出來時,才發現司機換人了。 林易挾著煙靠在汽車邊,身上穿一件純黑的絲質襯衫,早上打好的領帶不知扔去了哪里,領口的扣子解開了兩、三粒,露出修長的脖頸和微微曬黑的胸膛。他動作熟練地吸了口煙,再緩緩吐出繚繞的白霧,神情瀟灑中透著蕭索,仿佛一出無聲的戲。 這一刻,連夏日微醺的風,以及婆娑樹葉中落下來的光與影,也都成了他的背景。 林嘉睿看得怔了怔,不知該擺出一副什么樣的表情,便干脆木著一張臉走過去,道:“今天這么早就下班了?” “在公司悶得要命,我出來透口氣。”林易先給林嘉睿開了車門,然后再轉回去坐進駕駛室,道,“整天不是開會就是看文件,真是頭疼。” 林嘉睿輕聲說:“自作自受。” 林易也不動氣,只微笑著瞅他一眼,隨手扔了樣東西給他。 林嘉睿以為又是打火機,低頭一看,卻是枚房間鑰匙。他進出酒店房間都是用的房卡,當然用不著鑰匙,所以……他是太了解林易了,很快就明白過來:“你買房子了?” 林易點點頭,順便報上地址。 林嘉睿聽說過那片住宅區,市中心的黃金地段,絕對是寸土寸金。不過他向來對金錢沒什么概念,也沒放在心上,道:“我以為你會一直住酒店。” “酒店住久了也不方便,現在換成三室兩廳的公寓,小是小了點,不過兩個人住足夠了。” “這是要邀我同居嗎?” 林易笑了一笑,并不征求林嘉睿的意見,直接說:“房子早就裝修好了,今天就可以搬過去,你要不要回林家收拾一下東西?” 林嘉睿想了想,道:“也好,正巧我有幾本書要拿。” 他那天上了車就跟著林易走了,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現在穿的都是林易的襯衫,確實有必要回去一趟。林易看看時間還早,就把方向盤一打,掉轉車頭往林家的方向開去了。 林宅是幢帶花園的舊式別墅,園中種了郁郁蔥蔥的花草,東邊的葡萄架上爬滿綠色藤蔓,夏季格外陰涼。大門外則是一條林蔭大道,雖然不是位于繁華的市區,但勝在環境清幽、空氣怡人。 林家叔侄從小在這棟房子里長大,從少年期到青年期,那些或甜蜜或苦澀的回憶,統統留在這個地方。 但林易顯然沒打算舊地重游,車子在門口停下后,沖林嘉睿揚了揚下巴,道:“去拿東西吧,我等你。” 林嘉睿已經開了車門,聞言又轉回頭來看他,問:“你不進去打個招呼?” “不用了,上次來也不受歡迎,何必自討沒趣?”林易敲出一支煙來點燃了,眼望著三層別墅尖尖的屋頂,臉上浮現出一點冰涼的笑意,“等哪天我一把火燒了這房子之后,可能會考慮進去轉轉。” 林嘉睿第一次發覺,原來夏天的風也能涼得徹骨。但他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漠然道:“隨你高興。” 說完就抬腳下了車。 林易既然不肯進屋,林嘉睿便也不想驚動太多人,穿過悄無聲息的庭院后,從旁邊的小樓梯上了二樓。他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平常除了來打掃的幫傭,很少有人會踏足。他每天早出晚歸,盡量不跟家里人碰面,而其他人也很有默契地當他不存在,這一路走來,果然一個人也沒遇上。 林嘉睿的房間布置得相當簡單,除了半柜子的書之外,幾乎沒有多余的東西。所以他也不用費心收拾,只揀了幾件常穿的t恤出來,再加上幾本電影方面的專業書,最后連個小小的行李箱也沒塞滿,一只手就能拉著走了。 這時候已近黃昏,夕陽將林嘉睿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他拉著行李箱走下樓梯,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構思出一個流浪旅人的故事。正琢磨著如何讓這個旅人停下腳步,卻忽見眼前人影一閃,有人從樓梯旁的廚房里走出來,跟他撞了個正著。 “咦?小睿?” 這人比林嘉睿略大幾歲,嘴里咬著半塊蛋糕,一邊吃東西一邊露出驚訝的表情,結果使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滑稽。 “三哥,好久沒見了。”林嘉睿從從容容地招呼道,“你剛從國外回來?” “嗯,前段時間跟朋友去了尼泊爾,你不知道,那邊……唔……”林嘉文三兩下把蛋糕吃完了,到這時才發現林嘉睿腳邊的行李箱,奇道,“怎么回事?你要搬出去住?” “是有這個打算。” “為什么?是不是大哥又欺負你了?還是二姐又說難聽的話了?唉,其實他們兩個就是嘴巴上厲害,心里還是把你當成弟弟的。你要是不愛聽,別理他們就是了。對了,不如跟我一起出門吧?我最近正在學跳傘,又刺激又好玩,保證你會喜歡上的。” 林嘉睿聽得微笑起來。 他這個三哥跟他一樣,是典型的富家少爺,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只是不干正經事。林嘉文天生最愛冒險,一會兒跑去叢林探險,一會兒又玩極限運動,一年到頭沒幾天消停的。雖然總是見不到人影,但林嘉睿和他的關系還算不錯,耐著性子聽他嘮叨完了,才開口道:“三哥不用擔心,我只是在家里呆膩了,想出去住一段時間而已。” “你一個人住?” “兩個人。” “交女朋友了?”林嘉文先是一喜,接著卻臉色大變,“我聽說林易那個混蛋也回來了,小睿,你該不會是……” 林嘉睿沒有隱瞞,坦然道:“正像你想的那樣。” “林嘉睿,你瘋了?” “我自認神智還算清醒。” “難道你忘了林易從前是怎么騙你的?他現在說幾句甜言蜜語,你就又掉進他的圈套了?你想想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你還姓林,只要你身體里還流著林家的血,他就永遠不會真心對你!” 林嘉文的情緒有些激動,林嘉睿正相反,淡淡“嗯”了一聲,聲音平靜得近乎可怕:“我知道。” “但你還是要跟他在一起?” “沒錯。” “好,”林嘉文怒極反笑,“要不要上當是你自己的事,別人管不著,可是你不要忘了,爺爺是被誰給氣死的!” 話落,屋子里倏地安靜下來。 天色早就完全變暗了,只外邊的路燈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林嘉睿白皙的側臉顯得異常冷漠,嘴角慢慢往上一彎,道:“多謝提醒,爺爺當初是怎么過世的,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林嘉文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連忙說:“小睿,我是氣糊涂了才會胡說八道,剛才那句話不是故意的,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我明白。”林嘉睿神色如常地瞥他一眼,道,“不小心說出口的,往往才是真心話。” 林嘉文一下噎在了那里。 林嘉睿反而心無芥蒂,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十分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我先走了,三哥早點休息吧,有空電話聯系。” 說完揮了揮手,拖著他那只行李箱出了門。 林易的車還在門外等著。他不是那種耐心十足的人,唯有在某些特別的時刻,才會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耐力。 譬如,等待一只獵物的落網。 林嘉睿了解林易,正如左手熟悉右手。他知道所謂的同居只是幌子,讓他搬出林宅,從此跟林家決裂,這才是林易想要的。他甚至可以輕而易舉的想象出,林易是怎樣在黑暗的車子里一邊抽煙一邊等待,胸有成竹的等著自己落進網中。 林嘉睿回過頭,深深看了一眼夜色中寂靜無聲的林宅,然后走回汽車邊,輕輕敲了敲車窗玻璃。 林易立刻開了車門,長臂一伸,將他一把撈進懷里,帶著煙草味的溫熱氣息噴灑在他頸間,問:“怎么去了這么久?” “出來的時候碰見我三哥了。” “呵,那個敗家子。他知道你要搬出來的事了?他肯定反對你跟我來往,是不是?” “嗯,三哥氣得要命,狠狠罵了我一頓。” 林易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一陣,安撫似的捏了捏林嘉睿的后頸,聲音低沉而又篤定:“但你還是來了。” ……是。 他還是義無返顧,他還是奮不顧身,他還是一腳踏進這陷阱中來。 林嘉睿自嘲的笑笑,微微閉上眼睛。 似乎是這順從的態度取悅了林易,他猛地俯下身來,在這狹窄的空間里吻住了林嘉睿的唇。狂風驟雨般的親吻令人渾身發顫,林嘉睿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貼近林易,與他唇齒糾纏。直到他以為自己快要窒息時,林易才稍微退開一些,喘息著親了親他的發頂。 林嘉睿呼吸急促,還未從剛才的親吻中回過神來,就聽見林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字一句都像敲在他的心上:“小睿,忘記過去那些事,我們重新開始吧。” 第三章 “我雖然聽說過相逢一笑泯恩仇,卻從來不相信,相互憎恨的兩個人還能重新開始。” “那豈不是只能悲劇收場了?” “是啊,這個結局不好嗎?” “觀眾一般都更喜歡大團圓結尾。” “俗氣。” 林嘉睿半躺在舒適柔軟的沙發上,毫不留情的批評道。 徐遠苦笑一下,實在不明白話題怎么會轉到這個地方。身為一個心理醫生,他接待的病人一般都會有些怪癖,而每月12日下午出現的林先生,無疑是其中最特別的一位。 林嘉睿喜歡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他不是那種能言善辯的人,性格甚至算得上冷漠,但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夢境從他嘴里說出來,卻特別引人入勝。他今天又娓娓而談,描述了一出狗血大戲:兩個相愛的人反目成仇,愛情之花盛開在鮮血澆灌而成的土壤上,看似妖嬈美麗,實則包含著致命的劇毒。最終一切無法重來,曾經的摯愛成為永久的仇敵。 徐遠不知不覺地跟林嘉睿討論起來,這時才發現應該扯回正題,努力咳嗽幾聲,道:“林先生,我認為……” 林嘉睿從沙發上坐起來,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時間差不多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徐遠一怔:“還沒到一個小時。” “我晚上約了人吃飯,再不走就要遲到了,下個月再來找徐醫生你聊天吧。” 花錢的是大爺,徐遠對此當然沒有意見,只是林嘉睿快走到門口時,他忍不住出聲喊道:“林先生。” “嗯?” “剛才那個故事,是你新電影的劇本嗎?” “錯了,”林嘉睿干脆利落的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說,“只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那天離開林宅之后,林嘉睿順理成章地跟林易住在了一起。兩人還是延續之前的相處模式,一個忙工作一個忙電影,生活平淡得毫無波瀾。這期間,林嘉睿的二姐也聽說了他搬出來住的事,打了電話來痛罵他一頓。他像往常那樣,安安靜靜的聽完每一個帶侮辱性的字眼,一句話也沒有反駁。 相比之下,新電影的籌拍倒是十分順利,各方面的資源都已經到位,開機的日期也已定下了。林嘉睿跟顧言尤其投緣,兩人聊過幾次之后,毫無意外的成了朋友。 林嘉睿晚上正是約了顧言吃飯,他們先是討論了一下拍定妝照的事,接著又提到美術館最近正辦一個畫展,林嘉睿對這個挺有興趣,順便邀顧言一起去看看。 顧言在這方面毫不做作,馬上明確表態:“老實說,我這個人沒什么藝術細胞。” 林嘉睿最喜歡他這性格,臉上露出一點笑容,道:“這跟懂不懂藝術沒關系,美的東西就是美的。” 顧言反正沒有其他事情,便點頭答應了。 林嘉睿不會開車,第二天就讓顧言當了一回司機。到美術館的時候已是下午了,這個時間沒什么人來看畫展,整個展廳里空蕩蕩的,燈光打在各式各樣的畫作上,有一種清冷寂寥的味道。 林嘉睿安靜的往前走,一樣樣展品看過去,走過某個轉角時,目光忽然被墻上的一幅畫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風景畫, 畫面描繪的是水天一色的瑰麗場景,近處海浪接天,遠處碧空如洗,背景處隱約可見懸崖峭壁,崖頂建著一幢洋房,正透出淡淡的橘黃色燈光。因為只有寥寥幾筆,所以也分辨不出這光芒到底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