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素廉瞥了他一眼:“沒關系,不害命的,就是有些麻煩——” “……你這安慰一點沒有安慰到我,”張子堯打了個呵欠,眼皮耷拉下來看似極為疲憊,“行了行了,不管怎么樣我要睡了,你自己玩會兒也去休息吧,睡之前記得擦擦臉再睡。” “知道了。”素廉動了動,想了想又問,“要請個凡人的大夫來看看么?” 良久,沒有回答。 素廉俯下身看了看,這才發現黑發少年此時居然已經抱著枕頭相當香甜地睡了過去……站在床邊的小孩愣了愣,良久,轉過頭看了看敞開的、正往里面吹著涼風的窗戶,他勾勾手指,床上的薄被單便憑空飄起又落到少年的肚皮上,那輕微的動作讓少年發出含糊的夢囈…… 緊接著,房間內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素廉走到燭臺前,那燭光映照著他金色的瞳眸有些發亮,稍一停頓,他便稍稍俯身,吹滅了那蠟燭。 床上的少年翻了個身,高熱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墜入夢中—— …… 張子堯夢到了一間寺廟。 那看上去是一間極為古樸、又頗有人氣的寺廟——至少從那布滿了青苔的瓦磚以及寺廟中央那插滿了還未燃燒完畢、白日的香客進貢的高香的香爐便可以看出這一點……此時此刻,月上柳梢頭,寺廟大門已經緊緊關閉。 而張子堯便身處這樣的一座寺廟當中。 他還知道,在夢境里的自己是一個和尚,年紀尚輕,大約是和他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這時候,又到了一天該打掃寺廟門前臺階的時候,于是他拿了把掃帚走出來,途徑某銅鏡時他偏頭看了看,鏡中的小和尚眉清目秀,哪怕是剃了光頭看上去也是溫文儒雅,慈善祥和的模樣…… 小和尚抱著掃帚走出了大殿,買過門欄時,一陣晚風吹過,他停頓了下先看了看四周,然后低頭認認真真地掃了臺階上的灰塵,掃完了地,他將掃帚靠著門邊放下,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又抬起頭看了看四周—— 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一個等待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出現的人。 但是今晚,這個人沒有出現。 他本來應該失望的,但是他隨機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失望——當他發現周圍沒有其他人時,他居然令人奇怪地松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也跟著放松了下來,嘟囔了聲“別來了”,他轉身回到大殿里,于一個蒲團前端坐下來,那纖細的身板稍稍挺直了些,柔和的眉眼也變得稍許嚴肅…… 這時候張子堯又隱約想起銅鏡里看到的這小和尚的臉和自己確實長得有點像——不完全一樣——只是有一點點像——可能是錯覺,也可能他和這小和尚之間有一個人長著一張掉進人群里就找不出來的“蕓蕓眾生臉”……張子堯想到這,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他定了定神,拿過了放置在貢臺上的木魚,輕敲木魚發出“咚”地一聲極為清脆靈動的輕響—— 他閉上眼,開始誦讀經文修行晚課—— “阿難。如是眾生一一類中。亦各各具十二顛倒。猶如捏目亂華發生。顛倒妙圓真凈明心,具足如斯虛妄亂想。汝今修證佛三摩提,于是本因元所亂想……” 身后一陣冰涼的夜風吹過。 大殿之中燭架上的燭火輕輕顫抖。 身后原本緊緊關閉的大殿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不知道是風所為,還是…… 【小和尚?】 【小和尚……】 風中,似乎傳來隱隱約約的呢喃。 “立三漸次,方得除滅。如凈器中除去毒蜜,以諸湯水并雜灰香,洗滌其器,后貯甘露。云何名為三種漸次。一者修習,除其助因。二者真修,刳其正性。三者……” 閉眼誦經的年輕和尚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他原本舒展的眉稍稍蹙起,卻并不回頭去看,像是早就知道了身后發生了什么—— 【《諸菩薩玩行首楞嚴經》,卷八,說的是十類眾生——唔,之類之類的,小和尚,你是專程要念給本君聽得么?】 身后傳來不正經的笑,這樣冒冒失失闖入的人終于還是打斷了和尚的誦經,他停了下來,睜開眼放下木魚,轉過身看著此時此刻攏著袖子站在門檻上的白發男子,此時此刻,他那雙紅色的瞳眸正看著他,滿臉不正經的笑—— “你怎么又來了?”和尚站了起來,“佛門禁地,不是你這種妖怪該來戲耍的地方——快從門檻上下來!上次不是已經告訴你了,門檻便是佛祖的肩,怎么能踩在佛祖的肩膀上!” 【嗯,就你們規矩多,佛祖可不承認這門檻是他的肩,上回本君可是專程去問過了。】那男子笑的瞇起眼,卻還是生怕了惹怒面前的小和尚似的從門檻上走了下來,他來到那小和尚的跟前,【在做什么?念經呀?】 “被你打斷了。” 【那你繼續啊,本君陪你念。】那男子說著,便與另外一個鋪墊上坐下來—— 吊兒郎當的坐姿。 小和尚挑高了眉,似乎又要發火,而男子就像是專程在等著他做出這樣的反應似的,又笑嘻嘻地展開了笑顏,他伸出手,長長的手臂輕易便將面前的人攬入懷中,待那人猝不及防地鼻尖撞到他的胸膛,他嗤嗤地笑—— 【別念經了,有什么好念的,你這小和尚慧根不凈,念一百遍也成不了佛。】 “你胡說!” 【唔唔唔,本君胡說,本君胡說,你到時別亂動——來,小和尚,本君講個笑話給你聽吧……】 …… 張子堯感覺到自己被納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然后他開始拼命地掙扎了起來——然而那懷抱卻像是他掙不脫的夢靨,無論他如何想要推開他,或者是干脆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都做不到,雙眼像是被緊緊地粘合在了一起…… 寺廟的火光。 無悲城窗外人們細細交談的聲音。 突然間便被扭曲著擰成了一團,分不清現實,分不清夢境—— 少年緊緊地蹙著眉,原本放在額頭上的濕毛巾早已因為他的不踏實而掉落,他的額頭上因為高熱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布滿了汗液,他的口中發出夢囈,嘟囔著什么“你胡說”之類的譴責…… 站在床邊,攏著籠子的高大男人挑起了眉,稍稍俯下身湊近了他的唇邊像是想要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什么,然而那些零零碎碎的夢話卻叫人摸不清頭腦,最終,他還是放棄了一般直起身子—— 紅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一圈,最終掃過了此時此刻墊在少年腳下的枕頭,于是那原本還帶著戲謔的目光此時變得冰冷了起來,那頓時底下的氣壓仿佛叫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在黑發少年持續不斷的碎碎念中,男人伸出手,在他的腳下附近處輕輕一捏—— “吱吱”的一聲,一個擁有著紅色的臉,大鼻子,小小獠牙、長得像是小孩的小怪物被他拎在手中。 反枕,又叫“枕小僧”或者是“枕返”,喜歡玩耍在人睡覺的時候將他腦袋下的枕頭放到他的腳下面去這樣的惡作劇……在他出現的地方,睡覺的人會陷入無邊無盡的夢境當中,當人們徹底沉淪于夢境,靈魂便會被反枕收去,從而被殺死在夢境當中…… 男人微微瞇起眼,將那被他拎在手里時不斷掙扎的小妖怪拎到眼前,奇怪道:“這樣的東西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一邊說著,他順手將那小妖怪扔到了角落里——小怪物屁股著地“噗通”一下,它發出“哎喲”一聲輕叫,然后爬了起來,像是極其懼怕此時此刻站在床邊的男子,屁滾尿流地順著窗戶跑了。 與此同時,原本陷入夢靨的床上少年也安靜了下來。 男人彎下腰,將少年抱起,將他掉了個個兒,讓他的腦袋枕在枕頭上—— 將他放好,手抽離時,卻不經意地碰到了少年guntang的面頰皮膚。 男人“咦”了一聲,嘟囔了著“莫不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一邊伸出手覆蓋在他的額頭上——不消片刻,說不清楚是從窗外還是從屋子里,傳來了一聲狼犬的哀鳴,那聲音消失之后,少年臉上的溫度也迅速跟著消散下去。 居然是退了熱。 不一會兒,他便露出了安穩睡眠的模樣。 而與此同時,在畫卷之中酣眠的小獸似乎被那一聲狼犬的哀鳴驚醒,它抬起頭,頂在小尖尖角上的帕子飄落在爪邊,稍一猶豫,它便跳出了畫卷,落在了地面上……他來到床邊,低下頭看了看睡眠中的少年,見他睡得安穩,便伸手要去探他的額間—— 溫度正常。 素廉長吁出一口氣,正琢磨是不是白天自己多慮,果然如張子堯所說的那般他只是累著了,這個時候,卻見黑發少年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怎么了?” “沒怎么,”素廉縮回了手,“你退燒了。” “啊,是嗎?我就說了肯定不是什么神明惡鬼附身這么玄乎的說法……”張子堯爬起來,打了個呵欠揉揉眼,停頓了下又想起來什么似的問,“你剛在站在這?” “我現在也站在這。”素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是現在……噯?算了。”張子堯看了看四周,又奇怪道,“我怎么跑這頭來睡啦?之前腦袋明明是和窗戶睡一頭的!” “興許是睡覺不老實,枕頭到了腳底下,然后又下意識尋著枕頭爬過來了。” “……什么爬,又不是狗。”張子堯抽了抽唇角,掀起眼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還沒天亮呢,繼續睡吧,你怎么突然醒來了?” “外頭狗叫鬧醒了。” 素廉簡單地應了聲,看了張子堯一眼,一邊說著又深深地瞥了眼那敞開、空無一物的窗外,停頓了下后,轉身回到畫卷中…… 張子堯盯著那小獸回到畫卷里,看著它于亂石山中趴下,目光似不經意地又掃過了那安安靜靜、沒有一絲絲動靜的茂盛松枝,他停頓了下,收回目光重新躺下。 帳子里再次恢復了寧靜。 …… 退了燒美滋滋睡下的少年并不知道,在很遠之外的云起國—— 端坐于月光之下、身著白色狩衣的男子睜開了眼。 在他略顯得清冷的目光注視中,一枚白天落于腳下的人形紙居然無火自燃,耳邊傳來狼犬哀嚎的聲音,隨機那紙張便燃燒化作灰燼…… 另外一只紅色巨大狼犬墊著腳噠噠從陰影處走出,它抬起頭看了看天空的明月,隨即發出悲哀的哞叫,似已明白,這一次它的同伴是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第61章 書中自有顏如玉 “素廉,昨天晚上我做夢了。” 單手支撐下顎,少年臉上懶洋洋的模樣——大約是因為大病初愈,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此時少年平日就顯得比較白皙的皮膚如今看上去倒是有些顯得蒼白了,整個人沒什么血色,黑眼圈深重……他垂著眼,當看見坐在自己對面的小童抬起頭莫名地看著他時,笑了笑,換了個手支撐下顎,補充道:“夢見了燭九陰。” 素廉:“……” 素廉盯著張子堯看了一會兒——這是他這幾天以來頭一次聽見張子堯主動提起燭九陰這個人,在此之前兩人都是小心翼翼地,哪怕是說相關的事都像是在打啞謎……素廉覺得這似乎是件好事,于是他稍稍站起來,撅著屁股,伸長了手,將后者面前那碗幾乎動都沒動過的小米粥又往他跟前推了推,淡淡道:“這不是你連早飯都吃不下去的理由。” 張子堯接過了碗。 “夢里我是個小和尚,在念經,叫什么諸菩薩什么楞嚴——” “《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 “……啊,是叫這個!怎么,還真有這么個經文?” “雖然《心經》流傳更為廣泛,但是其實《楞嚴經》也是佛門弟子的必讀經典,”素廉說,“大街上遇見假和尚,可能會背兩句《心經》,但是他可能背不出一句《楞嚴經》——這是個不錯的區分虛實的辦法——你剛才說,你是個小和尚,在念經,然后呢?” “燭九陰出現了。”張子堯說,“還是那副討人厭的模樣,他問我是不是在特地念著經書等他?” “嗯,這經文是破魔法典,”素廉低頭喝了一口粥道,“確實合適念給他聽。” “對他這種老妖怪恐怕沒什么用吧。” “修行深的和尚念了大概有用,當年不就是一個和尚將他封印在畫卷里的么?” 張子堯“哦”了聲,露出個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緩緩道:“說來也是,又是小和尚又是老和尚的,他怎么就是和那些個出家人過不去啊……” “夢里他對你做什么了么?” “……”張子堯想了想,然后在素廉莫名其妙的注視中,他紅著臉搖搖頭,慢吞吞地回答,“沒有。” 素廉:“有時候人們說,夢境就是前世今生的投影,也可能是對于某件人事物懷有過度的執念,朝思暮想后的產物……” 張子堯不知道是因為他這句話產生了什么聯想,他露出了個古怪的表情,顯得有些陰陽怪氣道:“難不成你是在暗示我這是想念燭九陰了?” “沒有。” “那就是暗示我和那條賴皮龍上輩子就糾纏不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