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然而子湖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歌姬,很快的,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人吸引了去。 幾個月后,又是一年的冬季來臨,這一日,大清早的,人們便嗅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水汽,果真不一會兒,天上便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初雪。 “瑞雪兆豐年,本王琢磨著倒是個好兆頭,果不其然,看我把誰給盼來了?” 桌案后,樓痕笑瞇瞇地看著不遠處的黑發少年,只覺得他這半個小尖下巴都隱藏在領子里的模樣異常可愛。 張子堯是個遲鈍的,感受不到對方這種奇怪的點,只是垂下眼,恭敬道:“讓王爺等候多時了,王爺且看,眼下這幅畫,可否彌補之前愚兄所犯之罪過?” 樓痕“唔”了一聲,調侃了句“你畫的都好”,又笑吟吟地瞥了張子堯一眼,顯得有些期待地抓起了張子堯方才呈上的畫卷,輕輕抖開,于是眼中不正經的笑很快被詫異所替代。 “這是……” 畫卷之中無它。 唯一棵梅樹,一鳥,一人。 渾身翠色背羽的鳥兒站在樹梢低著頭,小巧的腦袋專心致志地看著樹下的人,而樹下佳人身披深藍滾銀披肩,背對著畫外之人,只能隱約見其高挺的鼻尖與長長的睫毛,此時,她似在與枝頭的那只翠鳥對視。 其頭上那華麗翠冠,卻是深秋時節參與過當今圣上誕辰宴任何人都不會忘記的。人們多嘆息子湖失蹤得莫名其妙,連帶著那頂他們所見過最美的翠羽冠飾也不見蹤影,讓人遺憾,沒想到時隔多日,這東西居然在畫卷上被活靈活現地重現了。 更妙的是,此時此刻畫卷之中也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雪,當積雪在樹梢上越積越厚,那小小的翠鳥從樹上躍下落在樹下人的肩頭,抖落身上的白雪。 畫無聲,一人一鳥,卻仿佛有說不完的千絲萬縷的情愁可訴,皆隨落雪紛紛擲地無聲。 “好畫,點龍筆傳人果然名不虛傳,怎么做到的?”樓痕放下卷軸,震驚地問。 “無它,盡力而已。” 張子堯淡淡笑道,稍一鞠躬,謙虛回答。 告別瑞王,回到那住了大半年早已熟悉的小院,認認真真環視院內每一角落,隨即深呼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這才抬腳回到房中。 少年掃去肩頭落雪,抬起頭,那眼中沉重微斂,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道:“九九,我回來了。” 良久,房內響起一個懶洋洋的磁性男音:“本君當你是積極自薦要做王府畫師去了,原來還曉得回來。” “踢翻醋壇子啦。”張子堯笑了,雙眼像是彎月似的,“只不過是去送畫兒,唔,王爺滿意得很呢,從今兒起,我就是自由身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腳走入房內,于一畫卷前止步站穩,抬起頭笑吟吟地同畫卷里的坐在松枝上躲雪的華服男子說話,后者聽他喜滋滋地報告,不置可否,只是傲慢地哼了一聲:“高興個屁,事兒還沒完,那頂金光燦燦的翠羽飾物凝結了那只小肥啾的精魄,如今已非凡物,你待如何……” 還沒說完,就看著張子堯撅起屁股爬進床底,拖出一只又舊又廉價的破木頭箱子,燭九陰滿臉嫌棄地閉上嘴,垂眼看那傻子鼓起腮幫子吹掉上面的落塵,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箱。 一時間,原本昏暗的屋內翠色明亮,靈氣動人! 簡陋的木箱里,赫然放著那被世人惦念不忘的歌姬子湖的那頂翠冠! 怎么處理這個東西呢?張子堯瞪著這個寶貝發呆,苦思冥想后一個擊掌:“干脆找個沒凍結的深湖,直接沉底如何?” “……認真的!” 張子堯轉過頭一臉無辜地看著燭九陰,后者立刻感覺到了頭疼,揮揮手作驅趕蚊蟲狀:“你這智商這輩子也就止步于給老子畫出幾個爪爪這樣了,再進步估計也是最多能再給本君畫盆洗腳水。” 張子堯不服氣地鼓起臉,抓過腰間的點龍筆,高舉著沖到畫卷前面,嚷嚷著:“我還能給你畫個花貓臉,你倒是別躲,怕什么,我這點兒智商能玷污您邪神燭九陰大爺的尊貴容……” 話音未落,只見房內翠色突然大盛,那頂翠羽冠飾發出“咔嚓”一聲清脆裂響,居然自行毀壞,四分五裂。 張子堯停下與燭九陰胡鬧,兩人目瞪口呆之間,只見從那簡陋的木箱子里,有翠色的液體緩緩流淌出來,那黏稠卻鮮艷的色彩,居然略像調好的彩墨。 這翠色張子堯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 此時,正巧某龍在他身后“喂”了一聲,張子堯一個激靈,似想起什么,心下狂跳,當即鋪開宣紙,小心翼翼取出自己用的墨研磨,點龍筆蘸墨,在鋪好的宣紙上畫出一條長形生物蜿蜒輪廓。 “給本君畫洗腳水?”在他身后的畫里某條龍不懷好意地問。 張子堯卻不理他,只是洗了筆,快步來到那破木箱子前,點龍筆在那翠色液體上稍一蘸取,他又回到桌案前,深呼吸一口氣,筆尖落下。 翠色彩墨落于宣紙,不再消失,而是濃淡有致暈染開來。 筆稍微往下一壓,再輕輕一拖,在那模糊蜿蜒的龍身之上,輕薄翠尾就這樣被勾勒出來。此時,就連燭九陰也閉上了嘴,因為他認出來了,宣紙上被勾勒出的,是他的寶貝尾巴…… 只是不同于上次。 翠色躍然于宣紙之上,顏色越發栩栩如生,沒有哪怕一絲絲會消失的征兆。 第二十五章 暴雨將至 張子堯:“……” 燭九陰:“……” 張子堯:“嗨呀?” 燭九陰:“哎呀?” 兩張懵逼的臉。 四只放空默默瞪視的眼。 此時此刻,畫卷之中原本只是墨色泥鰍似的龍也突然有了變化,只見黯淡的龍尾像是突然被賦予了顏色,翠色的墨痕如有人在畫卷上作畫一般蔓延開來。漸漸的,翠色變得輕盈通透,幾道墨痕勾勒出龍尾薄膜之上清晰的血脈—— 巨龍龍吟震天,由山石之中騰云升天,那巨大華麗的翠色龍尾只是輕輕一甩便將畫中山石甩得粉身碎骨! 石山碎裂巨響,窗外亦晴天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院外傳來王府下人們奔走叫喊的聲音——張子堯雙手捂著耳朵,雨聲之中慌慌張張保住掛在墻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畫卷仿佛生怕它被風吹跑,狂風之中他發帶被吹散,一頭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發絲糊了他的雙眼……迷糊之間他只得瞧見畫好中龍騰云霧之中,乳白色的云霧掩飾之下龍身幾不可見,唯那一抹翠尾如染上仙光,不可隱藏,栩栩生輝! 當真神氣得很! “行了行了!”張子堯一手摁著畫,一手去抓自己被吹成神經病的頭發,“嘚瑟一下就行了,別沒完沒了的啊——” 話語剛落,狂風說停就停,唯獨門外雷聲不絕于耳,暴雨不停……倒是很好滴掩飾住了屋內張子堯對著畫卷咆哮的聲音。張子堯長吁一口氣,將畫卷從墻上取下,平鋪于桌案上,背著手繞著桌案走了一圈,看著畫卷之中的真龍神君,他倒是有些不敢確定地叫了聲:“九九?” 畫卷里半天沒反應。 完了。張子堯咯噔一下,心想這是要得了尾巴翻臉不認人了? 心里一急連忙伸腦袋去看,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團黑色的光從天而降——下一刻,畫卷里高大英俊男子一臉慵懶坐在被自己方才劈開的亂石之中,身上滾金黑袍松松垮垮掛在身上,此時他正翹著二郎腿,欣賞自己腳上蹬著的那雙翠羽新靴,翻來覆去地看,一臉自在評價:“新靴不錯,挺符合本君審美。” 張子堯:“……” 沒等張子堯說話,畫卷中男子總算是高抬貴眼將自己的目光從那雙新鞋上挪開,掃了張子堯一眼,立刻挪開了視線——然后一臉別扭地問道:“你頭發怎么了?” 張子堯伸手去摸摸后腦勺,“喔”了一聲道:“還不是你方才那陣妖風,吹得我冠宇散亂……” “快扎起來吧。” “?” “瘋婆子似的,怪辣眼睛,本君都不敢看。”燭九陰抬起手捂著雙眼,又賤兮兮地從手指縫里偷看畫卷外的少年,瞥了一眼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寒顫,“早說興奮一下的代價就是過會兒要受這等驚嚇,本君保證做到心如止水,哪怕新靴在爪,也只是淡定優雅道:哦,一雙新靴,還不賴。” “……” 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這條賴皮龍,方才覺得他要翻臉不認人反倒像是高估他的智商了。 張子堯一顆心落地,也沒來得及去琢磨就算這條破龍翻臉不認人能給他造成什么損失,看著畫卷之中翠靴黑袍男子,這會兒他心里也有點兒高興:“九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怎么這尾巴突然就能畫出來了呢?前兩天還不能呢……” 燭九陰:“不知道。” 張子堯雙眼一亮:“難道是我畫技突飛猛進?” 燭九陰一頓:“雖然不知道,但是本君猜測,至少跟這個肯定是沒關系的。” 張子堯:“……” “你可以給你爺爺寫信問問怎么回事,一家子人總該有一個有文化的吧?” 燭九陰說著,懶洋洋地重新化龍——這次除卻外面下的雨變得更密集了些,天空變得更暗了些,動靜到是沒之前那么大了。張子堯正以為是他重得新尾欣喜不已要多欣賞一會兒,沒想到這時候,他突然從畫卷方向聞到一陣腥咸之風,還沒來得及明白發生了什么,只見一角占據整個畫卷那么夸大的翠色龍尾居然漸漸浮出畫卷,龍尾水珠晶瑩剔透,一滴飛濺到張子堯眼皮子上! 張子堯倒吸一口涼氣被嚇得猛地后退一步! “怕什么?”燭九陰的聲音不滿地響起,“這只是本君龍尾一角,特地給你這鄉巴佬見識見識——” 他話還未落,突然感覺冰涼尾巴上微微瘙癢,一柔軟又溫暖的觸感順著他尾部血脈輕撫而過,燭九陰沒說完的話全部嗆回了喉嚨里—— 與此同時,那露在畫卷外的尾“呲溜”一下縮了回去,張子堯一臉悻悻將手縮回去,正想說自己還沒摸夠那冰涼爽滑的感覺,就聽見畫卷里那龍嚷嚷開了:“讓你看看!摸什么摸!鄉巴佬么看見什么新奇的東西都要摸上一摸,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本君不好龍陽的!瞎摸什么!” 一連串的質問砸張子堯個劈頭蓋臉,張子堯懵逼了一會兒心想不就摸摸尾巴激動地炸了毛的貓兒似的怎么回事?越來越不對勁,干脆“啪”地一巴掌拍在那副畫卷上:“我畫出來的尾巴摸一摸怎么了?我還嫌摸了一手魚腥味兒呢!” “什么?你說本君魚腥味兒!放肆!刁民!膽敢對真龍神君如此無理!” 張子堯不理他,轉身繞過畫卷去水盆里洗了洗手。 身后畫卷里,龍尾巴悄悄默默探出一個角,左右揮舞了下發現沒碰到人,頓時囂張地將桌案拍地啪啪作響:“人呢?你別以為不說話跑到墻角瑟瑟發抖本君就能原諒你了——小蠢貨?哪去了?本君聽見水聲了你不會是洗手去了吧——你居然真得去洗手了?!” 張子堯舉著濕漉漉地手,回到桌子邊,看著畫卷紙上一條翠色的尾在那晃來晃去拍來拍去實在礙眼,終于忍不住又伸手將那尾巴摁回去,嘴里碎碎念道:“收好收好,別嘚瑟了,哪日若是又被哪個捉妖人看見,就這么一條寶貝尾巴都砍了你的去。” 這會兒大概也是撅著屁股甩尾巴甩累了,燭九陰冷哼一聲,那翠色的龍尾消失于紙面,英俊的男人重新回到亂石之中,雙手籠著袖子微微抬起頭一臉淡漠與畫卷外的張子堯對峙——一人一龍誰也不說話,相互瞪視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張子堯先敗下陣來:“行行行,我錯了還不成么,不該說你有魚腥味。” “哼。” “我跟你道歉了,你也要跟我道歉。”張子堯戳了戳畫卷里男人的臉,“我給你畫出尾巴了,你應該道謝,而不是嘲笑我畫技不精。” 燭九陰抬起手揮了揮,就像是驅趕臉旁飛來飛去煩人的蒼蠅,挪開眼冷硬不吃道:“你本就畫技不精,本君只是實話實說,為何道歉?能讓本君主動道歉的物種怕是還沒被女媧捏出來——” 賴皮龍。 張子堯在心中罵了一句,也不再同他計較,將畫卷擺在桌子上讓那條龍自己玩自己的,他轉身繼續去收拾準備帶走的行囊——收拾到一半,這才想起來什么似的抬起頭望了眼窗外的雨,打他記事以來,似乎好久沒有看見這么大的雨了…… 他出來的時候可沒想到這個季節也要下雨,都沒帶傘。 “九九,這雨什么時候才能停啊?” 張子堯隨手拽過張宣紙,歪歪扭扭地畫了個及丑陋的傘張子堯拎起畫卷抖了抖,一把濕漉漉的傘從畫卷里“啪”地掉了出來,張子堯正待彎腰去撿,同時院外響起一個陌生的男音:“哎呀我的傘呢我的傘呢?!!!” 張子堯吐吐舌頭,連忙一把將方才的畫紙撕碎,那掉在地上的傘消失了,獨留一攤水跡在地面上蔓延開來。 屋外那人又奇怪道:“咦,怎又有了?!大白日見鬼了不成!” 張子堯:“咳。” 燭九陰全程攏袖冷艷旁觀,等張子堯撕了畫卷才道:“怎地撕了?你這小蠢貨,出門的時候本君可沒見你的行囊里有帶傘。” “人家淋雨了啊,我們還在屋里呢。”張子堯好脾氣地笑。 “你要淋雨自己去淋,你到是給本君畫把傘來,外頭下雨,衣裳都淋濕了,新換的靴子呢。” “就你矯情。”張子堯道,“這雨還不是你弄出來的,不想淋雨你倒是停了啊,這么大的雨,外面的院子池塘一會兒就積滿水了,你到是心疼你的靴子,也不想想一會兒我走出去可能也要淌水呢?” 然而張子堯的質問對于燭九陰來說大概就是一堆“哇啦哇啦”,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真龍現身,這雨不下足三天三夜停不下來……” “三天三夜!”張子堯聽得眼都直了,“這雨下上三天三夜那還了得!這京城都叫你給淹了!快停快停!”